佯狂和僥幸
瀏覽“漢初三杰”之一韓信的人生軌跡,不可以忽略蒯通的存在;論及楚漢時期著名說客蒯通其人,不可以忽略他的佯狂和僥幸。
蒯通原名徹,后人為避漢武帝劉徹的名諱而改稱。關于蒯通其人其事,《史記·淮陰侯列傳》和《漢書·蒯伍江息夫傳》所載略同。蒯通的佯狂和僥幸,其實都緣于他仕途博弈中的一次重大政治投機或曰人生抉擇。
蒯通的佯狂系不得已而為之。因勸說韓信與劉邦、項羽三足鼎立不成,心知此舉已經(jīng)給自己招來禍患的蒯通迫不得已而選擇了佯狂,企圖通過裝瘋賣傻使自己逃過生死劫。
“他人懷抱劍,我有筆如刀。”生活在秦末亂世中的蒯通就是這樣一介喜歡火中取栗的能言善辯之士。依靠自己的觀察和眼力,蒯通沒有選擇楚漢相爭時的頭面人物項羽或劉邦作為自己的主子,而是獨出心裁地將寶押在了漢王麾下的大將軍、軍事天才韓信身上。
在韓信率軍平定趙、代、燕三國,行將揮師東征齊國之際,慧眼獨具的蒯通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他為韓信出的第一個主意,便成功地利用韓信的虛榮心,讓為劉邦游說齊王的說客酈食其稀里糊涂地丟了性命:
后漢將韓信虜魏王,破趙、代,降燕,定三國,引兵將東擊齊。未度平原,聞漢王使酈食其說下齊,信欲止。通說信曰:“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fā)間使下齊,寧有詔止將軍乎?得以得無行!且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舌,下齊七十余城,將軍將數(shù)萬之眾,乃下趙五十余城。為將數(shù)歲,反不如一豎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從其計,遂度河。齊已聽酈生,即留之縱酒,罷備漢守御。信因襲歷下軍,遂至臨菑。齊王以酈生為欺己而亨之,因敗走。信遂定齊地,自立為齊假王。漢方困于滎陽,遣張良即立信為齊王,以安固之。項王亦遣武涉說信,欲與連和。(《漢書·蒯伍江息夫傳》)
等到韓信大軍平定齊國以后,蒯通更是一門心思想勸說韓信背漢自立,進而與劉邦、項羽爭奪天下。為此,他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
蒯通知天下權在信,欲說信令背漢,乃先微感信曰:“仆嘗受相人之術,相君之面,不過封侯,又危而不安;相君之背,貴而不可言。”信曰:“何謂也?”通因請間,曰:“天下初作難也,俊雄豪桀建號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霧集,魚鱗雜襲,飄至風起。當此之時,憂在亡秦而已。今劉、項分爭,使人肝腦涂地,流離中野,不可勝數(shù)。漢王將數(shù)十萬眾,距鞏、雒,岨山河,一日數(shù)戰(zhàn),無尺寸之功,折北不救,敗滎陽,傷成皋,還走宛、葉之間,此所謂智勇俱困者也。楚人起彭城,轉斗逐北,至滎陽,乘利席勝,威震天下,然兵困于京、索之間,迫西山而不能進,三年于此矣。銳氣挫于險塞,糧食盡于內藏,百姓罷極,無所歸命。以臣料之,非天下賢圣,其勢固不能息天下之禍。當今之時,兩主縣命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臣愿披心腹,墮肝膽,效愚忠,恐足下不能用也。方今為足下計,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勢莫敢先動。夫以足下之賢圣,有甲兵之眾,據(jù)強齊,從燕、趙,出空虛之地以制其后,因民之欲,西鄉(xiāng)為百姓請命,天下孰敢不聽!足下按齊國之故,有淮、泗之地,懷諸侯以德,深拱揖讓,則天下君王相率而朝齊矣。蓋聞‘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弗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圖之。”
信曰:“漢遇我厚,吾豈可見利而背恩乎!”通曰:“始常山王、成安君故相與為刎頸之交,及爭張黡、陳釋之事,常山王奉頭鼠竄,以歸漢王。借兵東下,戰(zhàn)于鄗北,成安君死于泜水之南,頭足異處。此二人相與,天下之至驩也,而卒相滅亡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難測也。今足下行忠信以交于漢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與也,而事多大于張黡、陳釋之事者,故臣以為足下必漢王之不危足下,過矣。大夫種存亡越,伯句踐,立功名而身死。語曰:‘野禽殫,走犬亨;敵國破,謀臣亡。’故以交友言之,則不過張王與成安君;以忠臣言之,則不過大夫種。此二者,宜足以觀矣。愿足下深慮之。且臣聞之,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足下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下井陘,誅成安君之罪,以令于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數(shù)十萬眾,遂斬龍且,西鄉(xiāng)以報,此所謂功無二于天下,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挾不賞之功,戴震主之威,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為足下危之。”信曰:“生且休矣,吾將念之。”
數(shù)日,通復說曰:“聽者,事之候也;計者,存亡之機也。夫隨廝養(yǎng)之役者,失萬乘之權;守儋石之祿者,闕卿相之位。計誠知之,而決弗敢行者,百事之禍也。故猛虎之猶與,不如蜂蠆之致蠚;孟賁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此言貴能行之也。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值而易失。‘時乎時,不再來。’愿足下無疑臣之計。”信猶與不忍背漢,又自以功多,漢不奪我齊,遂謝通。通說不聽,惶恐,乃陽狂為巫。(同上書)
聯(lián)系楚漢相爭的演變走向和韓信后來的悲慘結局來讀蒯通的上述說辭,不難體味他的許多話說得頗有道理,特別是他對帝王家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陰暗心理的分析,簡直稱得上精辟之至;而他關于韓信處境微妙的分析,更是入木三分,句句點中要害:“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足下涉西河,虜魏王,禽夏說,下井陘,誅成安君之罪,以令于趙,脅燕定齊,南摧楚人之兵數(shù)十萬眾,遂斬龍且,西鄉(xiāng)以報,此所謂功無二于天下,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挾不賞之功,戴震主之威,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高天下之名,切為足下危之。”
由于韓信出于種種考量,沒有選擇背漢自立,聰明過人的蒯通馬上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惹上了隨時都可能降臨的不測之禍,于是惶恐不已,而選擇“陽狂為巫”,企圖通過裝瘋賣傻來逃過這場大劫難。“種下苦瓜食惡果。”蒯通之被逼佯狂,完全是咎由自取,是一個政治賭徒押錯了寶之后無可奈何的抉擇。倘若韓信聽從蒯通之言,獨樹一幟,成為劉邦、項羽之外的第三支力量,那么,蒯通不但不會靠裝瘋賣傻虛擲光陰,而且會成為韓信麾下呼風喚雨的高參。“勝則王侯敗則賊”,不僅對那些挑頭造反的亂世梟雄們來說是如此,對于蒯通一類的喜歡鋌而走險、喜歡依靠三寸不爛之舌鼓動煽惑火中取栗的說客策士而言,同樣是如此。
蒯通雖然非常敏感,收手較早,但是佯狂之舉并沒有幫助他最后度過危機。隨著韓信遇害于未央宮,蒯通當年蠱惑韓信的情事還是被抖摟出來,隨即被抓到京城,命懸一線。
天下既定,后信以罪廢為淮陰侯,謀反被誅,臨死嘆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于女子之手!”高帝曰:“是齊辯士蒯通。”乃詔齊召蒯通。通至,上欲亨之,曰:“昔教韓信反,何也?”通曰:“狗各吠非其主。當彼時,臣獨知齊王韓信,非知陛下也。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者先得。天下匈匈,爭欲為陛下所為,顧力不能,可殫誅邪!”上乃赦之。(同上書)
《史記·淮陰侯列傳》所載,要比《漢書·蒯伍江息夫傳》的記載細膩:
漢十年,陳豨果反。上自將而往,信病不從。陰使人至豨所,曰:“弟舉兵,吾從此助公。”信乃謀與家臣夜詐詔赦諸官徒奴,欲發(fā)以襲呂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報。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殺之。舍人弟上變,告信欲反狀于呂后。呂后欲召,恐其黨不就,乃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上所來,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疾,強入賀。”信入,呂后使武士縛信,斬之長樂鐘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計,乃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從豨軍來,至,見信死,且喜且憐之,問:“信死亦何言?”呂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計。”高祖曰:“是齊辯士也。”乃詔齊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陰侯反乎?”對曰:“然,臣固教之。豎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如彼豎子用臣之計,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韓信反,何冤?”對曰:“秦之綱絕而維弛,山東大擾,異姓并起,英俊烏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蹠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當是時,臣唯獨知韓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銳精持鋒欲為陛下所為者甚眾,顧力不能耳。又可盡亨之邪?”高帝曰:“置之。”乃釋通之罪。
總是賣弄才智的蒯通因為觸犯了政治上的大忌諱而惶惶不可終日,死到臨頭之際,面對高祖劉邦,蒯通索性放膽拼死一搏,以“狗各吠非其主”來為自己昔日的言行開脫,居然獲得了胸襟博大的高祖劉邦的理解而幸免于難。無怪乎班固稱蒯通得以生還為僥幸:“仲尼‘惡利口之覆邦家’,蒯通一說而喪三俊,其得不亨者,幸也。”南宋文人劉克莊感懷蒯通的詩作更為傳神:
酈生方橫死,蒯徹亦陽狂。
設不逢劉季,同趨一鼎湯。
由韓信遇害前的一句喟嘆,可知當年蒯通的建言在其心中的烙印之深;由佯狂有年的蒯通最后落網(wǎng),可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由蒯通僥幸虎口逃生,可知巧偽不如實誠,賣弄聰明不如實話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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