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音樂繪畫的會通(上)》
陽關,西漢時設置,是“絲綢之路”上中原通往西域與中亞的重要關口,為東西方的文化交流發揮了重要作用,因位于玉門關之南,故稱為“陽關”。《漢書·西域傳上 》:“漢興至于孝武,事征四夷,廣威德,而張騫始開西域之跡。其后驃騎將軍擊破匈奴右地,降渾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后稍發徙民充實之,分置武威、張掖、敦煌,列四郡,據兩關焉。”兩關,指陽關、玉門關,二關南北相對,今天的直線距離是69 公里,漢代走“絲綢之路”北道(唐代的中道),出玉門關;走南道,出陽關。唐代走“絲綢之路”中道、南道都要經過陽關,所謂“絕漠秋山在,陽關舊路通”(耿湋《送王將軍出塞》)。向達先生說:“唐人于役西陲者,尤喜以之入于吟詠。是故兩關不僅在中外交通史上有其地位,即在文學上亦彌足以增人傷離惜別之情。”(《兩關雜考》,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365頁)
一
陽關位于敦煌西南70 公里古董灘,屬于沙漠綠洲,遠離中原,地理位置特殊。通常情況下,無論是取經的、經商的,還是探險的、到安西赴任的,西出陽關,都會先在敦煌停歇,學習外語、熟悉地理、儲存體力、調試心理、準備駝隊和給養,而后出陽關、走西域,穿越茫茫無際的沙海。從陽關向西,是庫木塔格沙漠和羅布泊;再向西北,是綿延數百里的有“干旱之山”之稱的庫魯克塔格山脈,再向西便是茫茫無際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塔克拉瑪干沙漠東西長約一千馀公里,南北寬約四百馀公里,總面積337600 平方公里,是中國境內最大的沙漠,是世界第二大沙漠和最大的流動沙漠,流沙面積世界第一。只有穿過塔克拉瑪干沙漠,抵達蔥嶺,才算走完今天中國境內的“絲綢之路”。蔥嶺,是古人對帕米爾高原及昆侖山、喀喇昆侖山西部諸山的統稱,為古代東西方陸路交通的要道,漢屬西域都護統轄,唐開元中安西都護府在此設蔥嶺守捉。
玄奘(602-664)西天取經的故事家喻戶曉,他走的線路即是唐代“絲綢之路”。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備述玄奘行程的艱難危險,九死一生。貞觀元年(627),二十七歲的玄奘西出玉門關、走的是“絲綢之路”中道(漢代的北道):“莫賀延磧(今新疆哈密與安西之間的噶順戈壁)長八百馀里,古曰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是時四顧茫然,人鳥俱絕,夜則妖魑舉火,爛若繁星,晝則驚風擁沙,散如時雨。”貞觀十九年(645),四十四歲的玄奘歸國,走的是南道:“又從此(泥壤城,今新疆民豐)東入流沙,風動沙流,地無水草,多熱毒魑魅之患。無徑路,行人往返,望人畜遺骸以為幖幟,磽確難涉,委如前序。”而后輾轉進入陽關所在的沙洲(今敦煌),再至長安。由此看來,無論是西出玉門關還是東進陽關,都絕非浪漫之旅,而是充滿了艱難和危險,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即以樸素卻深情的語言觸碰到了這一點,因此在眾多題詠陽關的唐人作品中脫穎而出,成為千古絕唱: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就在渭城朝雨初停、客舍楊柳青蔥之時,客人也該上路了,主人設宴餞別。因為前路漫漫,未有歸期,所以詩人掏心掏肺地勸酒:無論之前你酒喝了多少,但這一杯一定要喝下去,因為此去陽關,要穿越茫茫沙海進入西域,出使遙遠陌生的安西都護府(治所在今新疆庫車),一路上恐難再碰到老朋友了。言外之意,此行能否安全(活著)出去再安全(活著)回來,實在是沒有把握的事情。也許,這杯酒就是我們平生的最后一杯酒,無論如何你都要喝下去,大有“生人為死別,有去無時還”(戎昱《苦哉行五首》其五)的況味。詩人的感傷、憂心和不舍,盡在酒中。《唐詩鏡》評說:“語老情深,遂為千古絕調。”《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蔣一梅曰:“片言之悲,令人魂斷。”沈德潛評說:“陽關在中國外,安西更在陽關外。言陽關已無故人矣,況安西乎?此意須微參。”(《唐詩別裁》卷十九)王維詩中的“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送劉司直赴安西》)、劉長卿詩中的“陽關望天盡,洮水令人愁。萬里看一鳥,曠然煙霞收”(《送裴四判官赴河西軍試》)、孫光憲詞中的“空磧無邊,萬里陽關道路。馬蕭蕭,人去去,隴云愁”(《酒泉子》),不只是為了烘托離別的悲傷,也確實是把出陽關、走西域視為畏途的。
《麓堂詩話》說:“王摩詰‘陽關無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足,至為三疊歌之。后之詠別者,千言萬語,殆不能出其意之外,必如是方可謂之達耳。”由于感動人心的巨大力量,《送元二使安西》一詩在唐代就被改編為歌曲《陽關三疊》廣為流傳,因詩中有“渭城”“陽關”字樣,亦稱《渭城曲》《陽關曲》:“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劉禹錫《與歌者詩》),“陽關多古調,無奈醉中聞”(戴叔倫《送別錢起》),“十二年前邊塞行,坐中無語嘆歌情。不堪昨夜先垂淚,西去陽關第一聲”(張祜《聽歌二首》其一),“渭城朝雨休重唱,滿眼陽關客未歸”(崔仲容《贈歌姬》),“紅綻櫻桃含白雪,斷腸聲里唱陽關”(李商隱《贈歌妓二首》其一),“醉里不辭金爵滿,陽關一曲腸千斷”(馮延巳《蝶戀花》)。白居易尤其喜歡《陽關曲》,多次在詩中提及:“最憶陽關唱,真珠一串歌”(《晚春欲攜酒尋沈四著作先以六韻寄之》),“理曲弦歌動,先聞唱渭城”(《和夢得冬日晨興》),“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對酒》),“更無別計相寬慰,故遣陽關勸一杯”(《答蘇六》),“我有陽關君未聞,若聞亦應愁殺君”(《醉題沈子明壁》)。從唐人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陽關三疊》多在酒席上演唱,曲調優美,感人至深,聽者以至于“垂淚”“斷腸”“腸千斷”“愁殺”。
《陽關三疊》又有琴曲,以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為中心歌詞,增添詞句,并引申詩意,抒寫離別之愁情。因全曲分三段,原詩反復三次,故稱“三疊”。《陽關三疊》乃是三次疊唱之意,以盡情發揮詩中之意趣。唐末詩人陳陶說:“愿持卮酒更唱歌,歌是伊州第三遍。唱著右丞征戍詞,更聞明月添相思”(《西川座上聽金五云唱歌》),《陽關三疊》后被收入《伊州大曲》,成為大曲中的第三段(遍),《伊州大曲》是在開元(713-741)中北庭伊西節度使蓋嘉運進獻宮廷的。現今經常演奏的《陽關三疊》,出自清末張鶴所編《琴學入門》,全曲三大段,即三次疊唱,每次疊唱,加入若干詞句,系從原詩詩意發展而來,結束時添加尾聲。歌詞如下:
初疊
清和節當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霜夜與霜晨,遄行,遄行,長途越度關津,惆悵役此身。歷苦辛,歷苦辛,歷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二疊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依依顧戀不忍離,淚滴沾巾,無復相輔仁。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參商各一垠。誰相因,誰相因,誰可相因。日馳神,日馳神。
三疊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飲心已先醇。載馳骃,載馳骃,何日言旋軒轔,能酌幾多巡。千巡有盡,寸衷難泯。無窮的傷感,楚天湘水隔遠濱,期早托鴻鱗。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
尾聲
噫,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

漢代陽關烽燧遺址 高建新攝
詞后云:“以上四曲與古齋家藏秘譜、與諸本所刊不同,音節簡古雅靜,知音者自能領悉。”琴歌歌詞擴展、深化了原詩內容,加重了原詩的感情色彩。
《陽關三疊》一發而不可收拾,由唐一直傳唱至宋,宋人尤其看重《陽關三疊》催人淚下的藝術效果:“莫唱陽關曲,淚濕當年金縷”(晏幾道《梁州令》),“佳人亦何念,凄斷《陽關曲》”(蘇軾《送頓起》),“柔姬一唱陽關曲,獨任剛腸亦淚流”(劉攽《酬王定國五首》其一),“一曲陽關腸斷處,臨風慘對離尊”(米友仁《臨江仙》),“陽關一曲聲凄楚。惹起離筵愁緒”(楊冠卿《東坡引》)……詩詞中流漾著無限的愁緒,如春天無所不在的飛絮。今天聽古琴演奏家喬珊女士的琴歌《陽關三疊》,依舊能夠感受到那種浸入骨髓的感傷和一去不回的悲壯。
唐詩中已有“三疊”字樣:“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扣枻歌三疊,飛觴瀉百枯”(陳元光《題龍湖》其一),但未見“陽關三疊”之名。宋詩、宋詞中則多有記述:“連娟六么趁蹋鞠,杳眇三疊縈陽關”(蘇軾《追餞正輔表兄至博羅賦詩為別其二再用前韻》),“陽關三疊何須唱,正是征鞍欲去時”(李新《題馮園三首》其三),“三疊陽關聲,兩行鉛水淚”(李新《別莫倩赴茂林》),“一尊醽醁(líng lù)人將別,三疊陽關曲易終”(王炎《次韻韓毅伯別許宣教》),“三疊古陽關。輕寒噤、清月滿征鞍”(孫惟信《風流子》),“陽關莫作三疊唱,越女應須為我留”(辛棄疾《鷓鴣天·鄭守厚卿席上謝余伯山用其韻》)。“三疊”通過疊唱的形式不斷營造氛圍,一層層推進感情、濃化感情,加上酒的催化作用,前途未卜、心懷忐忑的離別者真真是淚如雨下、心如刀割。
二
由于特殊地位和文化價值,詩里陽關不僅被披之于歌,還被繪之于畫。從現存的宋元明詩人的題詠看,《陽關圖》是繪畫的常見題材,主要延續、擴展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的意境,強調《陽關三疊》(《渭城曲》)感動人心的藝術力量。宋代的《陽關圖》以李伯時所繪最為著名,題詠的詩人最多,所謂“古人送行贈以言,李君送人兼以畫。自寫陽關萬里情,奉送安西從辟者”(張舜民《京兆安汾叟赴辟臨洮幕府南舒李君自畫陽關圖……》)。李伯時(1049-1106),名公麟,號龍眠居士,舒城(今安徽舒城)人。元祐(1086-1094)進士,元符(10981100)年間拜御史大夫。博學好古,尤善畫山水、佛像,與蘇軾、蘇轍、米芾、黃庭堅為至交。蘇軾《書林次中所得李伯時〈歸去來〉〈陽關〉二圖后》:
其一
不見何戡唱渭城,舊人空數米嘉榮。
龍眠獨識殷勤處,畫出陽關意外聲。
其二
兩本新圖寶墨香,樽前獨唱小秦王。
為君翻作歸來引,不學陽關空斷腸。
何戡、米嘉榮,均為中唐著名歌唱家。劉禹錫《與歌者何戡》:“二十馀年別帝京,重聞天樂不勝情。舊人唯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劉禹錫《與歌者米嘉榮》:“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唯數米嘉榮。”劉詩借聽何氏演唱《渭城曲》、米氏演唱《涼州曲》,抒發了今昔盛衰之感。沈德潛評說:“王維《渭城》詩,唐人以為送別之曲。夢得重來京師,舊人惟一樂工,為唱《渭城》送別,何以為情也?”(《唐詩別裁》卷二十)蘇軾追憶唐代著名歌唱家意在說明,與訴諸聽覺的《渭城曲》相比,訴諸視覺的《陽關圖》一樣自有情懷,畫中有演唱者難以傳遞的意蘊。蘇轍《李公麟陽關圖二絕》:
其一
百年摩詰陽關語,三疊嘉榮意外聲。
誰遣伯時開縞素,蕭條邊思坐中生。
其二
西出陽關萬里行,彎弓走馬自忘生。
不堪未別一杯酒,長聽佳人泣渭城。
第一首詩說,從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詩,到米嘉榮演唱的歌曲《陽關三疊》,再到李伯時的繪畫《陽關圖》,使用的媒介不同,但帶給人的“蕭條邊思”確是一致的。第二首詩說,李伯時的《陽關送別圖》,描繪的是守邊將士西出陽關、遠行萬里的情形,他們彎弓走馬、勇于自我犧牲,卻被一杯贈別酒、一聲《渭城曲》所感動,以致于心潮翻涌,悲不自勝。蘇頌《和題李公麟陽關圖二首》表達的感情與蘇轍一樣:
其一
渭城凄咽不堪聽,曾送征人萬里行。
今日玉關長不閉,誰將舊曲變新聲。
其二
三尺冰紈一絕詩,翩翩車馬送行時。
尊前懷古閑開卷,見盡關山遠別離。
第一首詩說,凄楚的《渭城曲》不忍卒聽,曾送別征人萬里西行;如今的玉門關已常開不閉,不似漢武帝當年,人們把舊曲變作新聲,但表達的依舊是離別之情。《史記·大宛列傳》記載,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將士們在外征戰數年,渴望回到玉門關內稍作休整,“天子(漢武帝)聞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門,軍有敢入者輒斬之!貳師恐,因留敦煌”。第二首詩說,李伯時絲絹上畫的、王維詩里寫的都是送別情景,引發了觀賞者無盡的思古之情。黃庭堅《題陽關圖二首》:
其一
斷腸聲里無形影,畫出無聲亦斷腸。
想得陽關更西路,北風低草見牛羊。
其二
人事好乖當語離,龍眠貌出斷腸詩。
渭城柳色關何事,自是離人作許悲。
從詩中“龍眠”一詞看,此詩題詠的依舊是李伯時所繪的《陽關圖》。第一首詩說,不論是有聲的歌曲還是無聲的繪畫,無一例外地表達了“斷腸”的主旨,并由此描繪出一幅“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敕勒歌》)的北方邊地壯闊的自然圖景。第二首詩用陶淵明“人事好乖,便當語離”(《答龐參軍一首并序》)詩意,說人事常違背心愿,離別亦不可避免,李伯時描繪出了一幅令人悲傷的陽關送別圖;渭城的青青柳色關人何事,但在離人眼里就染上了傷心之色,何況耳邊響起了《渭城曲》。貌,描繪;作許,這般、如此。樓鑰《題汪季路太傅所藏龍眠陽關圖》:“不用陽關尋舊曲,圖中端有斷腸聲”(其一),“畫出陽關古別離,蕭疏柳質不勝悲”(其二),贊美李伯時的陽關圖中浸透了《陽關三疊》的悲傷。江西詩派著名詩人謝薖(1074-1116)亦有《觀李伯時陽關圖二首》,并夸贊王維詩與李伯時畫互為映襯,各有千秋:“摩詰句中有眼,龍眠筆下通神。佳篇與畫張本,短紙為詩寫真。”(《集庵摩勒園觀李伯時畫陽關圖……》)何況,詩畫本來就是相通的。在宋人的題詠陽關圖的詩中,陸游《題陽關圖》自有格調,別具情懷:
誰畫陽關贈別詩,斷腸如在渭橋時。
荒城孤驛夢千里,遠水斜陽天四垂。
青史功名常蹭蹬,白頭襟抱足乖離。
山河未復胡塵暗,一寸孤愁只自知。
詩說,是誰將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意畫成了陽關送別圖?蘊含其中的哀傷之情一如當年渭橋贈別之時。荒城、孤驛、遠水、斜陽迭加在“夢千里”“天四垂”之上,更見路途之遙遠,意緒之悲涼。“青史功名”“白頭襟抱”,對于陸游來說就是實現抗擊敵人、收復失地的愛國理想。但現實的境遇卻偏偏是“常蹭蹬”“足乖離”。所以結尾詩人說,山河破碎依舊,內心的孤愁惟有自己咀嚼。陸游將自己濃濃的愛國情懷與深重的悲傷無奈之情全部融入了陽關送別圖中,可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

漢代陽關故城遺址 高建新攝
宋人之后,元明的陽關圖與題詠陽關圖的詩作亦源源不斷:“一杯送別古陽關,關外千重萬疊山。試問青青渭城柳,不知眼見幾人還”(元·李俊民《陽關圖》),“咸陽西距玉門關,萬里征人憚往還。此別尊前須盡醉,相逢俱是鬢毛斑”(元·楊載《陽關圖》),“故人寫出陽關意,都付丹青半幅中”(明·張昱《題秋江送別圖》),“陽關圖里,小郵亭掩映,幾株楊柳”(明·唐桂芳《念奴嬌》),“三月皇州送佩珂,柳花吹雪滿官河。縱令渭水深千尺,不似陽關別淚多”(明·來復《題陽關送別圖》),“行行重行行,送客安西征。可憐渭城曲,已作陽關聲。陽關去渭城,四千五百里。才聞征馬嘶,初見行塵起”(明·楊慎《陽關圖引》)等等,從“幾人還”“憚往還”“別淚多”的描寫中不難看出,對于離別親人、遠赴陽關、歸期難定,人們還是憂心忡忡。這之中,明人鄭嘉的《題陽關送別圖》最有特點:
漠漠楊柳花,青青楊柳樹。帶花折長條,將送行人去。灞陵勿淹留,明日發沙洲。沙洲連塞路,望望使人愁。愿推雙車輪,推過壽昌縣。壽昌何蔚蔚,邊城如眼見。別曲歌且停,春醪香更清。一杯歌一曲,曲盡兩含情。含情豈無語,別離心更苦。懊恨別離多,歡娛能幾許。萬水復千山,人去幾時還。誰言功名好,儂道不如閑。
灞陵,古地名,本作霸陵,故址在今陜西西安東,漢文帝葬于此,故稱,李白《憶秦娥》有“年年柳色,灞陵傷別”之句;沙洲,今甘肅敦煌;壽昌,沙洲領壽昌。與一般陽關圖表達的單純的離別悲傷不同,這首題畫詩不僅容量大,而且抒情角度獨特。詩一 開始,描繪楊柳青青的春天景色,以古代折柳送別習俗表達對遠行人的留戀之情。行人從長安的灞陵出發,到萬里之外的沙洲。她愿意推著雙車輪,一直把行人(征人)亦即自己的愛人推到壽昌,眼望著邊城,兩人酌酒告別。人生短暫,聚少離多,內心的痛苦難以言表。內地和邊城相隔萬水千山,相見難上加難。結尾一句“誰言功名好,儂道不如閑”,是這位女子的了悟之語:虛誕的功名之想怎么能和相聚的美好、幸福相比?題畫詩展現的畫面悠遠闊大,由灞陵到陽關,由內地到邊疆,所謂“萬水復千山”,貫穿其中的始終是思婦的不舍與牽念。 (未完待續)
(作者單位: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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