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長春 【本書體例】
鄒弢
鄒弢,(生卒年不詳),字翰飛,號瀟湘館侍者,別署酒丐。清末江蘇全匱(今無錫市)人,后遷居上海。“富于才而窮于遇。”長于駢文,因家境敗落,常以賣文為生,時稱吳中名士。著有小說《海上塵天影》。又有筆記《三借廬叢稿》、《三借廬筆談》十二卷。書中所記,大抵以表揚忠孝,闡發貞烈為旨。約成書于光緒七年(1881)。
江寧黃婉梨女史,名淑華。早失怙。歲癸丑,發逆陷金陵,女甫五齡。兄乃珪,邑諸生,以母老且病,弟妹幼,倉卒不及避,匿農圃以免。女天資聰穎,從兄讀,漸能文,間作韻語。稍長,有令姿,母兄深以為憂。女曰:“無慮,兒讀書頗明大義,決不貽父母羞。”
甲子六月,官軍復金陵之前二日,有兵至,殺兄于庭。索女出,弟牽其衣,母跪哀之。并殺其母及弟,掠女行。女悲哭痛詈(lì利),求速死。兵笑曰:“予愛汝,不殺也。”挾之登舟。屢欲犯之,以計免。有金姑眉壽者,亦被掠,被逼不從,躍江死。女念茫茫大江,非無死所,惟大仇未報,姑隱忍伺隙。至湘潭,舍舟登陸。女將因此殺之。適有與兵偕行者,不得間。夜投關王廟旅店,張燈哄飲,乃計誘使醉,殺兩兵,自縊于梁。明日見者,莫解其故。有旅人曰:“昨有二男子攜一女住宿,飲酒嬉笑,雜以歌曲,夜半猶未止。既聞若推拒聲者,俄而寂然。想三人之死,必有故也。”鳴諸官,驗而殮之。一中毒死,一被創死。女周身縫紉,懷中得一帛書,自述顛末,并附十絕。又一紙糊壁間,與帛書同。此同治甲子九月十八事,時女年十七也。葛隱耕孝廉有長歌詠其事,載《寄庵詩鈔》中。
余不奇官兵之死于女手,而獨奇女母及兄弟之不死賊手,而反死于官兵之手。而更奇女因計死官兵,遂縊而死,亦不啻死于官兵之手。然則官兵之為官兵可知,而所以使之為官兵者,更可知矣。
(選自《三借廬筆談》卷二)
南京江寧縣的黃婉梨女士,名字叫淑華,幼年時父親就去世了。癸丑年(1853),太平軍攻占金陵,她剛剛五歲。哥哥乃珪,是縣里的秀才,因為母親年邁而且有病,弟妹年幼,倉卒間來不及躲避,藏在農田里而幸免。女孩天資聰穎,跟著哥哥讀書,漸漸能夠寫文章,偶爾也作詩詞。稍稍長大了,有美麗的容貌,母親哥哥很為這事憂慮。女孩說:“不要擔憂,我讀書很明大義,決不會使父母蒙羞。”
甲子年(1864)六月,官軍收復金陵的前兩天,有官兵來到黃家,在庭院里殺死了她哥哥,搜出了黃女士。她弟弟牽著她的衣服,母親跪著哀求官兵。官兵將她母親及弟弟一塊殺死,將女士搶劫而去。女士悲痛哭泣痛罵官兵,只求快點死。官兵笑著說:“我愛你,是不會殺你的。”挾持她登上船。多次想侵犯她,她用計躲過了。有一個姓金的老太太,也被搶劫,被威逼不服從,跳江而死。女士想到,茫茫大江,不是沒有可死的地方,只是大仇未報,暫且忍耐等待時機。到了湘潭,舍船上岸。女士將要趁這機會殺他。恰好又有一個與官兵同行的,沒得到機會。夜里投宿關王廟旅店,官兵掌燈喝酒,女孩就用計引誘使他們醉倒,殺死了這兩個官兵,自己也在梁上上吊而死。第二天見到這情景的人,不明白其中的緣故。有旅客說:“昨天有兩個男子帶著一個女子住宿,喝酒笑鬧,交雜著歌曲,半夜還沒有停止。不久聽到好象是推拉抵抗的聲音,一會兒就沒有了聲音。想來三人的死亡,必定有原因。”報告給官府,驗尸之后裝殮了他們。一個是中毒死亡,一個是被刺死。女士全身縫紉,從她懷里得到一封寫在綢布上的信,自己敘述了事情始末,并且附了十首絕句。還有一張紙糊在墻壁上,與綢布上的信相同。這是同治甲子年(1864)九月十八日發生的事,當時女士才十七歲。葛隱耕孝廉有長篇詩歌詠唱這件事,收在《寄庵詩鈔》中。
我不奇怪官兵死在女士手中,而單單奇怪女士的母親和兄弟沒有死在逆賊(按:指太平軍)之手,卻反而死在官兵手中。更奇怪女士用計殺死官兵,就上吊而死,不也等于死于官兵之手?由此官兵是怎樣的官兵已可以知道,而使他們成為這樣的官兵的原因,更可以知道了。
《智女》這篇小說有兩個主要成就:第一是塑造了黃淑華這樣一個不畏強暴、以死抗爭的智女形象。第二是通過“智女”及其全家之死,抨擊了當時腐朽黑暗的社會現實。
在中國封建社會里,由于社會政治的腐敗,普通黎民百姓的生命安全沒有任何保障,因此黃母才為女兒的安全“深以為憂”,但她慷慨陳辭“決不貽父母羞”,話語擲地有聲。一個具有丈夫氣概的烈女子形象清晰地“立”在讀者面前。及至官軍搔擾,殺其母親兄弟,女“悲哭痛詈,求速死”。這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是她剛烈性格的又一次表露,為的是保全貞潔,不食前言。后心中頓生報仇之念,即“隱忍伺隙”。終于在湘潭旅店“計誘使醉,殺兩兵”。大仇已報,遂“自縊于梁”。死時她懷揣帛書,“自述顛末”,為的是澄清事實真象,大白于天下。再次呼應“明大義,決不貽父母羞”之語。至此,作者對智女形象的塑造終于以悲劇性的結局而完成。一個封建時代剛烈、智慧,但命運悲慘的弱質女子的形象深深地打動著讀者的心。既為其所為叫好,又為其遭遇悲哀。
小說另一顯著特點是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大膽抨擊時弊,揭露統治階級的黑暗腐朽。太平天國起義軍被統治者稱為“賊”,但占據江寧十幾年,黃女一家未受其害。而所謂的“官兵”,非但起不到保護黎民百姓的作用,相反對百姓的殘害卻十分厲害。文中所述,智女全家在“發逆陷金陵”時尚能“匿農圃以免”,但在“官軍復金陵之前二日”,卻受到官軍騷擾,并殺其母及兄弟,“掠女行”。真是搶殺奸淫無所不為,就連“金姑眉壽者”,也不放過。這不只是對下層官兵所為的描述,而且是對當時社會現實極其辛辣的諷刺。作者在文末更提出了嚴厲的批判:“然則官兵之為官兵可知,而所以使之為官兵者,更可知矣。”直接將批判的矛頭指向當時的社會制度,指向上層統治者。使得《智女》這篇小說在可能的情況下更具批判力度。實屬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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