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演義》的作者
中國的古代小說,往往有作者問題。有時候,某一部小說的作者到底是誰,一時很不容易說清楚。
這有四個方面的原因。
第一個原因:在那個時代,小說不受上流社會重視。大多數的人把小說當作是茶余酒后的一種消遣物。因此,小說的作者也不受到重視。人們只要看小說的內容,小說的故事,誰管你是張三寫的,還是李四寫的。
第二個原因:小說作者的社會地位低微,受到一些人的蔑視,所以一般不敢署名,不敢挺直腰桿,理直氣壯地公開承認,這部小說就是我某某某寫的。
第三個原因:那個時代沒有稿費,作者的頭腦里也沒有著作權的概念。他們是隨意而寫,隨意而流傳。除非是內容出了違反法律的問題,出了誹謗他人的問題,才會去注意和調查作者是誰。
第四個原因:很多小說不署作者的姓名,例如《西游記》和《紅樓夢》。有的則不署真實的姓名,而只署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筆名,例如《金瓶梅》。
這就給古代小說研究中增加了一個專門的課題:研究小說的作者問題。《西游記》的作者是不是吳承恩?《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還是石兄,或者是曹雪芹的爸爸,或者是河北豐潤一個姓曹的某某人?《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是誰,竟然出現了三四十種猜測!直到今天,這些古代小說的作者問題,還在不斷地引起海內外學術界的爭論。
我曾經說過,“和其他著名的小說家比較起來,羅貫中還算是幸運的。不管怎么說,他的姓名總是和《三國志演義》牢固地聯系在一起的。”可是,我的一位學生對我說,“劉老師,您說得太早了!太樂觀了!”原來,就在我說這話不久,就有一位姓張的先生,連續不斷地發表幾篇論文,剝奪了羅貫中的著作權。但是,他的理由不充分,他的根據也不充足。他可以說是犯了常識性的錯誤。他錯誤地把一個明末天啟年間出版的《三國志演義》黃正甫刊本當成了比嘉靖刊本還要早的刊本,因此得出了錯誤的結論。
關于這個問題,今天不能細說。我在這里只需要舉出兩個證據:第一,所謂“黃正甫”這個人,在福建建陽黃家的家譜上,叫做“黃一鶚”,是萬歷年間的人。第二,日本目前還保存著黃正甫所刊刻的其他書籍,書上明確地記載著刊刻的年月,是萬歷年間,而不是嘉靖以前。
我有把握地告訴大家:他的結論是不能成立的,是錯誤的。羅貫中的著作權是不能剝奪的。
那么,為什么說,《三國志演義》的作者就是羅貫中呢?
現存最早的完整的《三國志演義》刻本是嘉靖壬午本。在它的上面,明確地題署著兩行字:
晉平陽侯陳壽史傳
后學羅本貫中編次
這兩行字意味著什么呢?第一行字,說明小說的素材來自什么地方。第二行字,向讀者指出作者是誰。
對這個題署,要特別注意三點:
第一,《三國志演義》的素材來自陳壽的《三國志》。但是,陳壽并沒有做過平陽侯。他是晉朝人。他只做過平陽侯相。平陽侯相是平陽侯下屬的官員。其地位相當于縣令。平陽侯和平陽侯相,雖然只差一個字,從官職、地位和身份來說,差別是十分巨大的。怎么可以把它們混為一談呢?把陳壽的官職說成是平陽侯,這是羅貫中所犯的一個錯誤。這個明顯的錯誤不僅出現在這里的題署上,還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小說的正文中。這說明羅貫中犯這個錯誤,并不是偶然的。
第二,為什么說是羅貫中所犯的錯誤呢?因為這兩行字是他自己親筆所寫的。他在自報家門:我姓羅,名本,字貫中。
第三,為什么說這兩行字是他自己親筆所寫的?因為有“后學”兩個字作證明。“后學”是什么意思呢?它是一種自謙之辭,是相對于前輩學者陳壽而言。這兩個字必然出自作者羅貫中本人的筆下。旁的人沒有必要去代替他謙虛。
這就是鐵證:羅貫中千真萬確地是《三國志演義》的作者。
我在前面說,羅貫中是幸運的。這有兩層含義。一層含義是說,他自報家門,確定了自己的不容剝奪的著作權。另一層含義則是說,他有一位朋友。這位朋友給他寫下了一篇小傳,讓我們得以對這位偉大的小說家的生平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這位朋友叫賈仲明。賈仲明是山東淄川人(他和蒲松齡是同鄉),是元末明初著名的戲曲家,著有《錄鬼簿續編》。
七十多年前,幾位辛勤訪書的學者,其中有鄭振鐸和趙萬里,他們意外地發現了天一閣舊藏的明代的藍格抄本《錄鬼簿》和《錄鬼簿續編》。《錄鬼簿》是元代鐘嗣成編寫的。它是一本記載元代戲曲家的生平事跡、作品目錄的專著。《錄鬼簿續編》則是賈仲明編寫的,是鐘嗣成《錄鬼簿》的續編。
令人驚喜的是,在《錄鬼簿續編》中,赫然列有《三國志演義》作者羅貫中的小傳。
關于羅貫中,傳世的資料不多。而最早、最全面、最詳細、最可靠的資料,就要數《錄鬼簿續編》中的這篇小傳了。
《錄鬼簿續編》是一部什么樣的書呢?
《錄鬼簿續編》記錄了元末明初的戲曲家78人的生平事跡和作品目錄。
這78人,按記錄的次序說,第一位是《錄鬼簿》的作者鐘嗣成。第二位便是羅貫中。這反映了羅貫中在賈仲明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羅貫中小傳說:
羅貫中,太原人,號湖海散人。與人寡合,樂府、隱語極為清新。與余為忘年交,遭時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復會,別來又六十余年,竟不知其所終。
這篇小傳不愧為“小”傳。它在短小的篇幅之中,描繪了羅貫中生平事跡大致的輪廓。對它所包含的內容,可以有如下的理解和解釋:
這篇小傳的傳主就是《三國志演義》的作者羅貫中。羅貫中兼有兩種身份,他不但是一位偉大的小說作家,而且還是一位優秀的雜劇作家、散曲作家。
他和許許多多偉大的作家一樣:他們往往是博學多才的,他們的成就和貢獻也常常是多方面的。例如,《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不但是小說家,還是詩人、畫家;《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的傳世作品不但有文言小說,還有詩文、俗曲;《西游記》作者吳承恩也是同時兼有小說家和詩人的兩種身份。
“太原人”
羅貫中的故鄉是太原,即今天的山西省太原市。
在元代,有眾多的山西籍雜劇作家。不難舉出一連串的名字,例如:李壽卿、劉唐卿、于伯淵、趙公輔、李行甫、狄君厚、孔文卿、石君寶、鄭光祖、喬吉,等等。在中國戲劇史上,或在中國文學史上,這是一個引人注目的突出的現象。
“號湖海散人”
以“湖海散人”為號,具有兩層含義:一方面,他是布衣之士,一生沒有獲取過功名,也沒有在官場上做過事;另一方面,他生活于動亂的年代,背井離鄉,四方漂泊,湖海為家。
“與人寡合”
這表現了羅貫中的性格特點。
他顯然是個性格內向的文人,不擅長人際的交往。用“孤芳自賞”之類的詞句來形容他,也許八九不離十。
“樂府”
樂府指的是散曲。這表明,羅貫中不但寫雜劇,也寫散曲。
“隱語”
隱語的含義,和我們今天所說的“謎語”差不多。
《三國志演義》本文提到了隱語。那是在第141節(第71回)“黃忠馘斬夏侯淵”,曹操興兵,路過藍田,去蔡邕莊上看望——
時董祀在任所牧民,止有蔡琰在莊。琰聞操至,忙出迎接。操至堂。琰起居畢,侍立于側。操偶見壁間懸一碑文圖軸,起身觀之,問于蔡琰。
琰答曰:“此乃曹娥之碑也。昔和帝朝時,會稽上虞有一師巫,名曹旴,能娑婆樂神。五月五日,醉舞舟中,墮江而死。其女年十四,繞江啼哭,十七日不息聲,跳入波中。后五日,負父之尸,浮于江面。里人葬于江邊。后上虞令度尚奏聞朝廷,表為孝女。尚令邯鄲淳作文,鐫碑以記其事。淳年十三歲,文不加點,一筆揮就,立石墓側。先人聞知去看,時夜黑,以手摸其文而讀之,索筆題八字于其背。后人鐫石繼打,故傳于世。是為先人遺跡。”
操讀八字云:“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操問琰曰:“汝解此意否?”琰曰:“雖先人所遺之跡,妾不知其意。”操回顧眾謀士曰:“汝等解否?”眾皆低首。于內一人挺身而出,答曰:“某已解其意。”操視之,乃主簿楊修也。見管行軍錢糧,兼理贊軍機事。操曰:“卿且勿言,容吾思之。”
操乘馬行三里,忽悟省,笑問修曰:“卿試言之。”修曰:“此隱語也。‘黃絹’,乃顏色之絲也。色傍攪絲,是‘絕’字。‘幼婦’者,乃少女也。女傍少字,是‘妙’字。‘外孫’,乃女之子也。女傍子字,是‘好’字。‘齏臼’,乃受五辛之器也。受傍辛字,是‘辭’字。總而言之,乃‘絕妙好辭’之四字也。此是伯喈贊美邯鄲淳之文,乃絕妙好辭也。”
操大驚曰:“正合孤意!”
“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是謎面,“絕妙好辭”則是謎底。這和現在的謎語是差不多的。在元末明初,在中、下層文人中,猜謎語是一種流行的風氣和愛好。根據《錄鬼簿》和《錄鬼簿續編》的記載,很多戲曲家都擅長猜謎語。羅貫中也不例外。
“清新”
賈仲明用“清新”兩個字來概括羅貫中戲曲作品的風格,比較恰當,因為這符合于羅貫中留下的雜劇作品(《趙太祖龍虎風云會》)的實際。
“與余為忘年交”
羅貫中和賈仲明是“忘年交”。
忘年交,是指不受年齡或行輩的拘限,由于兩人在才能和道德品質方面相互敬慕,因而成為知心的朋友。
這表明,羅貫中和賈仲明兩個人的年齡相差很大。差距起碼要在二十歲上下。具體用在羅貫中、賈仲明二人身上,可以有兩種不同的解釋。一種解釋是:賈仲明的年齡大于羅貫中二十歲上下;另一種解釋則是:羅貫中的年齡大于賈仲明二十歲上下。
“遭時多故,各天一方”
元末明初是兵荒馬亂、動蕩不安的年代。他們兩個人結交的地點大約是在杭州。此后便分手了。天南地北,不在一個地方,沒有見面的機會。“各天一方”反映了元末明初一些文人的遭遇。這是當時他們的一個愛用的詞語。在《三國志演義》中,羅貫中就不止一次地使用過這個詞語。
“至正甲辰復會”
羅貫中和賈仲明二人結交之后,曾在“至正甲辰”那一年再度相逢。至正是元代最后一個皇帝的最后一個年號。甲辰,即至正二十四年(1364)。再過四年,就是明朝正式開始的第一年,即洪武元年(1368)了。
“別來又六十余年”
“六十余年”是從至正二十四年算起的。
“竟不知其所終”
從至正二十四年(公元1364年)會晤之后,便失去了羅貫中的消息。
賈仲明的這個記載,字數不多,卻非常重要。它向我們提供了有關羅貫中的種種情況:他的籍貫,他的別號,他的性格,他的文字風格,他的交游,他的經歷等。這些,對中國小說史或中國文學史的研究者說來,都是新鮮的、罕見的史料。依靠這篇小傳,我們對羅貫中這位偉大作家的生平才有了初步的了解。
《三國志演義》的作者是羅貫中。時下有人否定這一點,是沒有根據的,沒有說服力的。原因在于他對“黃正甫刊本”的時代作了錯誤的判斷。羅貫中是山西太原人。在他的友人賈仲明的《錄鬼簿續編》中有明確的記載。他不是山東東平(東原)人。從古到今,在山東的地方行政區域建制上,沒有名叫“東原”的地方。羅貫中也不是浙江慈溪人,那只是一個叫做“羅本”的人,而不是羅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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