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背后是一個小山村,位于中國大西北的會寧縣新莊鎮的武家溝,而新莊又在會寧的西北方,山背后又靠近武家溝的西北角。西北西北大西北,三重西北由遠及近聚攏起來,就是偏僻的平方,有著千頃寂寥的情狀;西北西北大西北,三重西北由大到小疊加起來,就是雄渾的立方,有著萬古蒼茫的境界。
山背后,一個小小的村莊,似乎只用幾縷土生土長的炊煙,幾聲土頭土腦的雞鳴,幾口土聲土氣的咳喘,幾豆土色土韻的燈火,就把這萬古千頃風雨歲月濃縮成的厚重陰影,化解在陡峭的山梁上,消磨在幽深的懸崖中,吞咽在溫熱的內心底,映照在繽紛的人世前。
我多次到過山背后,每一次都四顧茫然,眼前全是光禿禿一覽無余的山,大大小小不知有多少座,高高低低不知有多少重,仿佛普天下的山,都成了山背后的山。山背后,從名字的叫法上來看,這個村莊前面一定是山,那么山背后是什么?熟悉這里地貌的人一定會說:山背后當然還是山!
實際上,山背后的山也是天下的山。我經常在想,未到山背后時說山背后,山背后就在任意一座山的背后,感覺山背后是神秘的,總以為山的背后藏著異樣的人事風景和別樣的歲月風光。到了山背后,每一座山就在面前,而世界又轉到了山的背后,偌大的乾坤就隱在遙遠的渺茫處,目光是難以企及的,任憑放飛想象的翅膀,也還是無法窮盡的。
山背后近處的山,是山背后自己的山,山背后遠處的山,也還是山背后的山。 那天我在山背后,看見一只鷹隼當空盤旋,像一架無人機在航拍這里的全景。我通過想象把自己的意念嫁接在鷹翅上,借助它那一雙犀利的目光遠眺,也看到了附近幾座名山,聳立在周圍的幾個外縣區。向西翹望,馬啣山從榆中的眾山中浮出來,山頂有一抹亮麗的雪線,像一條潔白的哈達橫在天際,與云霞共飄動;向南凝望,鐵木山從本縣的山塬上拔地而起,香林的青枝綠葉織成一顆碩大的碧珠,閃著青翠欲滴的迷人光輝;向東貯望,平川的屈吳山從沙河口里探出頭腦來,山頂灑滿朝暉,像披著一件袈裟,神圣而又巍峨;向北空望,黃河水的濤聲越過道家塬嘩嘩而來,頃刻間灌滿了人的耳朵。
山背后多山,名不虛傳。這些山,陡陡峭峭,橫臥在莊左莊右,錯錯落落,突兀在村前村后,層層疊疊,把村莊圍在懷抱里。這些山,一年四季映在眼窩子里,沉淀在心底里,時間一長,就會像胎記一樣長在血肉上,揉也揉不掉,抹也抹不去。一天里隨日光月華移動的山影和一年里隨春風秋雨變幻的山色,是山背后人看了又看的風景,成了山背后人一生命運中最厚重的底色。
山背后一帶,一個村莊有一個村莊的名字,就像李家山,楊家溝,都是一山一村,一莊一溝,唯獨武家溝不是一個村或一個莊的名字,而是溝里有村,村里有山。武家溝夾在道家塬和鹿兒塬中間,是一條大溝,是一道巨壑。溝里除了一條較大較深的沙河,其余全是密麻麻的山,亂哄哄的溝。溝里珍藏著窎峪、泉坪,甘溝幾個行政村,自然村社就更多了,從上到下,溝有后溝、牧鹿溝、瓦瓷溝,亥溝等,灣有花套灣,柴家灣,麻家灣等,坪有泉坪、大瓜坪、小瓜坪等,岔有大岔、小岔、白岔等。山背后就在這其中,有溝有灣,有岔有坪。坐在山背后的任何一座山上,看圍攏在眼前的任何一座山,會覺得每一座山都是親切的,似乎每一座山都在與我打招呼,想對我說什么。這時候,我看見的山與山是相似的,沉默的樣子里顯露出敦厚的品質。山坡上風雨沖刷出的溝溝壑壑,就像一個老人臉上的皺紋;在路上遇見一個老人,雖不相識,卻一副憨厚樸實的樣子,對我露出會心微笑的時候,臉上就堆滿了皺紋,酷似山坡上的溝溝渠渠,赫然闖入我的眼簾,似乎要把我的眼珠子驚得掉到地上來。我心里直犯嘀咕:不知是山照著人的形象在長,還是人尋著山的模樣在活。
看山看的時間長了,又會感到每一座山是陌生的,山與山的形態又是各異的,不光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而是一座山有一座山的坦然,一座山又有一座山的局促。有的挺拔高峻,滿面陽光,容顏明凈,仿佛一個生龍活虎的人,每一棵草木上升騰起來的活力不斷向外噴射,直襲人心,矯健的姿勢,似與天公試比高的樣子,讓看山的人也頓覺精神矍鑠起來;有的低迷矮頓,隱在陰影里,面色沉暗,像一直在背對著我,讓人捉摸不透它的秉性。這個時候,我會想到,自然在塑造著山,山在雕刻著人??瓷娇吹萌诵牡赘械阶罱辜钡氖?,山上看不見搖曳時顧盼生姿的樹,溝底看不見回眸時驚鴻一瞥的水。
山背后的山再多,也是有名字的。山背后人按照山的形狀和方位,給每一座山都安了一個名字,就像給自己的孩子起名字一樣。山上走的人多了,就走出了一條條路,山的名字一樣,叫的人多了,也就叫出了名堂。就像村莊正南方的一道小山梁,山背后人叫對壩南山,像一道屏風一樣橫插在幾十戶人家的前面,把稍遠一點流過的沙河隔開,擋在山外面,使聚積在山間的瑞氣人氣、財運命運,不會迅速隨流水傾瀉而去,而是讓其久久回蕩在山背后,滋潤年月日,感化風雨云,涵養山脈,撫育人心。
山背后每一座山的名字,都是山背后人自己叫開的,唯獨山背后這個名字,一聽就不是山背后人自己起的,我懷疑是對壩南山那一面村子里的人最先叫響的,因為山背后,最有可能就是對壩南山這座山的背后。別的村莊人看山背后人在山的背后,而山背后人看別的村莊,何嘗也不在山的背后?從內心講,山背后人更愿意把自己的村莊稱為人字灣,就是村莊北面高高在上的一座靠山,從頂部開始漸漸分開,隆起兩道山嶺,逶逶迤迤向兩邊鋪排下來,迎面看上去,是一個巨大的“人”字,中間凹陷,底部蜿蜒出一道灣,幾十戶人家坐落在其中,被“人”字伸出的兩條臂膀深情地呵護在懷里。
看著這個大寫的“人”字,非常容易激起人的想象力,使人疑似開天辟地的時候,有一位上古神人站在鹿兒塬北山畔,手持如椽巨筆,飽蘸沙河泥漿,揮腕運力,一頓一按,一撇一捺,把這個遒勁、蒼勁、剛勁的“人”字,刀削斧劈般書寫在對面道家塬的南坡上。轉瞬間,沙河里風起云涌,流水遠吟,山塬上花榮草枯,罡風長嘯。幾千幾百年來,風雨一刻不停地雕琢,把人字梁從塬體上剝離開來,又在塬坡刻出一道道脊梁一樣的脈絡,讓那個渾厚拙樸的“人”字靠上去,面朝陽光,洗凈陰影。這種天設地造的架構,似乎在向天地人寰暗示著什么,或警告著什么。
在山背后的人字灣,舉手抬頭間,人字就在頭頂罩著,默默地注視著每一個人。因此,山背后人認識的第一個字是人字,會寫的第一個字是山字。人在山前后,山在人左右,年成一深,歲月一長,人的心中就有了山,山的心中就有了人,人山融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在山背后活一輩子人,誰的心上沒有矗立著幾座山?山能把人的心頭磨出濃于水的血,人能把山的骨頭盤出硬過石的玉。人在默默地耕耘著山,山在悄悄地雕刻著人,山以人的形象教化人:做人如山!人要有山一樣厚道的心地,要有山一樣堅挺的脊梁。山背后人字灣“人”的一捺的收尾處,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在畫龍點晴。這里有不知建于何朝何代的一座老堡子,懸立崖畔上,曾是山背后的小學堂,現在又成了方神廟,門上懸掛著“報恩寺”的牌匾。因了寺廟,山背后人又給這里起了一個山的名字,叫文龍山。又在堡廟側修建了文化廣場,建起了戲樓舞臺和農家書屋,臺后不遠處的路旁建了一座歸去來兮亭,廣場北面建了一道博士墻,東面靠堡廟的一側建了文龍山碑廊。
最令人玩味的是文龍山碑廊,有石刻、木刻三十多塊,其書法作品有的出自共和國的部長、將軍,有的是名家、名流、名師和鄉賢的墨寶。從中可以看出,山背后是武姓家族聚居的家園,人們骨子里有尚武精神,心底間卻又是崇文的。他們把“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的名言,刻成石碑,嵌在墻上,把“黃金非寶書為寶,萬事皆空善不空”的哲理寫成對聯,裝裱起來掛在書屋門楹上,人一看見,就會生出濃濃的文人情懷。
這個時候,再放眼去打量,那堡子就不是堡子了,那亭臺就不是亭臺了,而是聳立在澗溝畔上的一座座山,古樸的依舊有古樸的氣息,新銳的才有新銳的光芒。這讓人又想到,在山背后,山的世界里,吃著山上長出來的糧食,喝著山上流下來的水,天長日久,山就長成了人,人就活成了山,就連那墻上全鎮四十多個博士和人字灣一百二十多個大中專學子的名字,排在一起,也像一道綿延起伏風景壯闊的山巒,一直逶迤向遠方。
山背后秋末冬初的日子,草木已經凋謝,大雪還未降落,蒼茫雄渾的群山,在陽光下熠熠閃著耀眼的光芒,像給自己渡上了一層厚厚的金屬,顯露出堅硬堅毅堅定的質地,透露出果斷果決果敢的表情,有強烈強大強勢的懾人氣場,似乎就要把人的雙目從眼眶里奪出來,把人的心跳從胸膛里驚出來,讓人屏聲靜氣而又心下暗想,如果此刻有浩蕩的西北風千軍萬馬一樣掠過,叩擊這金鑄銀飾般的黃土山巒,一定會發出黃鐘大呂震聾發憒的巨響,在山前面回蕩,在山背后轟鳴,這也許才是大西北的風格和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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