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傳印度火車超載圖,奇景嘆為觀止,勾起我對乘火車的遙遠記憶。那是一九八五年,我第一次乘火車,從巴山南麓達縣到蜀水之濱成都,穿越千里巴蜀。
煙花三月,蜀水之濱滿眼春,而巴山還像一條冬眠的大蟲,蜷縮在冰雪里醒不來。高山頂上殘雪皚皚,戴著一頂頂破銀盔似的。風夾著融雪的深寒,呼嘯著從山上撲下來,掃蕩著火車站廣場。
昨天正月十五,過罷元宵節,人們如遷徙的候鳥,紛紛飛往各地。火車站人山人海,候車的袖手縮脖,趕車的行色匆匆。我在廣場溜達,背著棕色馬桶包,豎起衣領擋風御寒。我不時摸摸貼身口袋里的車票,生怕不小心弄丟了,甚至掏出來看看,唯恐搞錯了時間和車次。雖是一張站票,買到就算運氣好,如果運氣繼續好,還可能搶到座位呢。
第一次乘火車,第一次遠行,我太興奮了,興奮讓人急迫,下午三點多的火車,上午十一點就趕來。在山溝溝長大,火車對我來說近乎神話,如同孫悟空駕跟斗云,只聽歌里唱過:嗚,轟隆隆隆隆,車輪飛,汽笛叫,火車向著韶山跑……
我曾幻想乘火車壯行遠方,去繁華大都市上大學。命運弄人,一所本地大學錄取了我,遂與火車無緣。畢業后,我被分配到大山深處教書,離火車愈來愈遠。夢想在,希望就在,希望之光會把人生照亮。二年后,我調入達縣黨校工作,接著赴成都的省委黨校學習。乘火車壯行的機會,雖然姍姍遲到,終歸還是來了。
總算等到剪票進站了。剪票口人如狂潮,人人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向前擠。鐵柵欄吃不消,吱嘎呻吟,搖搖欲倒。剪票員不時瞋目怒叱,不要擁擠!吼聲被人潮聲淹沒,如一滴水落進急流。進去的乘客往站臺飛奔,似乎慢一步火車就開走了,實際上火車還沒到站呢。也有沒跑的,熱鍋上的螞蟻樣焦急,跳嚷著招呼剪票口外的同伴。我裹在人潮中,有力使不出,任憑人潮推涌著前移。
過了剪票口,我也禁不住往站臺飛奔。站臺上,乘客筍子般密集。看似沒有盡頭的鐵軌,靜臥黑色枕木上,泛著森森寒光。融雪寒氣中飄蕩著煤煙味。挎籃小販在乘客間穿來繞去,叫買叫賣。忽聽有人高叫,來了來了!果然腳下震動,人們齊刷刷扭頭伸脖看,被無形繩索吊起來似的。軌道那頭,黑煙如柱,一列綠皮火車從煙霧里鉆出,汽笛尖利刺耳,哐當哐當如山碾壓過來,沒有停下,魅影樣飛閃過,留下更濃的煤煙味。乘客們脖子縮回衣領,一片失望的嗡嗡議論聲。
每過一列火車,都重復同樣情景。終于,一列車身標有“鄭州——成都”的綠皮火車,緩緩駛過來,靠站停下。站臺上,乘客們騷動起來,小販們沖到車窗下,仰頭向車上乘客叫賣。
車門打開,乘客一窩蜂搶進,無奈車門窄小,都卡在門口,嘰哩哇啦亂叫。我又一次深陷人肉堆中,難以動彈。擠個錘子啊!前面的人猛回頭,唾沫濺了后面的人一臉。沒人理他,都卯足勁往前擠。可憐女乘客,頭發散亂,拼命掙扎,徒自尖叫。一些自恃身強力壯的家伙,攀住車窗從窗口翻爬。車內有好心腸搭手拉一把的,也有被踩踏、被碰撞日娘罵老子的。
我被裹挾進車,馬桶包背帶斷了,抱在胸前。出門前細心擦得锃亮的皮鞋,被無數腳踩踏,蹂躪得灰頭土臉。一只皮鞋趿拉著,差點踩丟了。剛才冷得跺腳,一通沒命地擁擠后,臭汗淋漓,頭發、內衣全都濕透了。
我顧不了這些,急忙尋找座位,一看就傻眼了,車廂如沙丁魚罐頭,過道也水泄不通。一群乘客不甘心,向前一節車廂擠。我穿上皮鞋,收拾好馬桶包背帶,跟隨他們。忽聞地上飆起一聲怒罵,媽賣屄,沒長眼睛啊?原來座位下躺著人,被人踩著了。我步步留神,和顏悅色請求,大哥,麻煩讓一讓……大叔,借個光……從人肉縫處往前鉆。經過車廂連接處,廁所里也滿是人,心里暗暗嘀咕,中途上廁所咋辦?好在現在毫無尿意,大約尿也化成汗水,從汗毛孔排出來了。
這節車廂情況更糟。那一群乘客仍不死心,繼續向前擠去。我熱得難受,累得喘粗氣,不想再跟著他們往前擠了。再說,估計前面的車廂肯定不會有座位。我找一處勉強可以落腳的地方,停下腳步。我放下背上的馬桶包,一只腳就只能提起,做金雞獨立狀。我試著腳尖著地,拱開周圍的腳。被我拱的一只腳,稍稍挪動了一下,剛好夠我腳落地。我趕緊對讓步的乘客道謝。他笑了笑,不想貼近得我和鼻息相通,偏過頭去看車外。
火車重新啟動,吼天震地離開達縣火車站,沿著州河隆隆前進。車身搖搖晃晃,人也跟著搖搖晃晃,站著的乘客搖晃得更厲害,左擺右蕩,前俯后仰,難以自控,看似好玩,也有些好笑。
巴山到蜀水,千里錦繡風光,令人心向神往。我多次幻想,有朝一日乘火車看個夠。愿望終于實現了,然而我只能站在人叢中,從人縫處往外看。浮光掠影,碎片繽紛,也大慰人心。
坐窗邊的,把窗子打開,悶熱死了,有人大聲吼。坐窗邊的人起身,費力動作。車窗太重,一人之力難推上去,他吼對面的人,你就不曉得搭把手?眾目睽睽之下,那懶人不得不搭手,才把車窗推上去。涼風灌進來,清爽多了,窗外風景也清晰了。眼前忽然變昏暗,火車進入隧道,鉆進了大山肚里。有人捂鼻,有人咳嗽,有人驚呼,啥氣味?是煤煙味,嗆得人難受。哪來的煤煙味?火車出事了?天哪……我不敢往下想,心里慌張得不行。有人大叫,快把車窗關上!大家明白了,火車頭冒出來的煤煙,灌滿隧道,灌進車窗來。窗邊的人手忙腳亂,聽得哐嘡一聲,車窗落下。外國火車都電動化了,我們還燒煤,有人抱怨。沒人搭腔,氣氛沉悶。山多隧道多,一條接一條,忽兒光明,忽兒黑暗,反復不斷切換。
我嫌火車慢,像老太婆跑馬拉松,還跑跑停停,幾乎見站就停,渠縣、臨巴、前鋒、華瑩……有時沒站也停,直到另一列火車從身邊隆隆碾過去,才重新上路。每次火車停站,都有提籃小販們沖過來,散到車窗下兜售食物、飲料和水果。他們多是婦女和孩子,穿著臃腫,手臉凍得通紅,眼睛盯著火車忽閃忽閃亮。車站工作人員吆喝驅趕,他們靈活閃避,忽前忽后,怎么也驅趕不開,就懶得管了。
買了吃喝東西的乘客,大快朵頤,惹得人口里冒清口水,我這才感覺又渴又餓又累。倦意一陣一陣襲來,身體沉沉下墜,雙腿難以支撐。我不斷交換酸軟的雙腿,一腿著力,另一條腿放松,輪換休息。越到后來,越覺得腿不是腿,麻木得跟木頭似的。我在人肉堆中慢慢轉動身體,像擰一枚生銹的螺絲釘,側身一寸一寸從人縫楔入,直到抵靠在座椅背上,就感覺好多了。
一位挎黑包的旅客,努力往前擠,邊擠邊同座椅上的乘客挨個搭訕,詢問去哪里,臉上擠牙膏似地擠出討好的笑。有人理他,也有人不理他。他極有耐心,一路擠過去、問過去。別人去哪里,關你啥事?我心想,很是不解。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掠過的群山,黑似一堆堆煤炭,夜晚就要來了。
廣播又響了,說前方到站北碚,要下車的乘客,請提前做好準備。車內氣氛又活躍起來。到重慶了?那人剛才醒過來。差不多吧,重慶北碚,他身邊的人回答。要下車的乘客有的收拾行李,有的往車門擠去。那位挎黑包的人,趁座椅上的人起身取行李,身子一歪,迅速擠占了座位。我如夢初醒,原來是個老江湖,提前調查清楚,守著最近一站下車的乘客。
我活動雙腿,避免站成木頭。就這樣站下去,沒到成都可能就趴下。不行,我也要找一個座位。我效仿那位老江湖,一個車廂擠出頭,身上又擠出一身臭汗,也沒著落。我暗嘆運氣差,并不氣餒,不相信所有坐客都到成都。我擦掉臉上的汗水,繼續向下一節車廂擠過去。終于,我聽到一位坐客說到內江,心頭大喜。我長噓了一口氣,停下來,如一只顛簸的船,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口。
天完全黑了,車窗外什么也看不見,偶爾閃過的燈光,給人心頭一絲暖意。車廂里逐漸安靜下來,只有幾個打撲克的,不時發出喧聲。無論坐客還是站客,都無精打采,昏昏欲睡,有人發出了鼾聲。我不知道此去內江還有多遠,似睡非睡,始終和座位上的乘客保持零距離,不讓第三者插進來。在火車搖搖晃晃和哐當哐當聲中,疲憊讓人睜不開眼,我好幾次睡著了,又突然驚醒過來。
迷迷糊糊中過了永川,過了隆昌,終于聽到廣播,前方到站內江。我完全清醒了。座上乘客動了動,并沒有起身。車窗外又出現溫暖人心的燈火,燈火越來越密,我心頭越來越暖。火車在減速,座上的乘客終于行動了,他起身那一剎那,我的馬桶包便塞進了座位。我癱瘓在座位上,屁股和硬座親密緊貼,脊背仰靠著椅背,每個毛孔都洋溢著舒服。負重已久的雙腳雙腿解放了,我輕拍著、輕揉著,安慰它們。抬頭看到站立的乘客們,我很不好意思,不敢接觸他們的目光。
我想起馬桶包里有面包,那是為旅途準備的晚餐。餓的時間久了,此時反而不覺饑餓。我打開馬桶包,掏出壓得不成樣的面包,狼吞虎咽。
火車再次啟動,離開燈火闌姍的內江,穿過厚重的夜色,繼續前行。窗外啥也看不見,我仍睜大眼睛,似乎睜大眼睛就能增強視力,目光就能穿透黑暗,看見黑暗中的事物。我知道,火車正行進在川中丘陵,矮矮的山巒連綿不絕,河流如大地血脈,奔騰起道道銀光亮色。前方,夜色盡頭,火車終點,一馬平川,一眼望不到邊。哦,成都,我乘著火車來了。
時間已是后半夜,一陣濃濃的睡意襲來,如勢不可擋的火車隆隆碾壓過來,我愜意地合上雙眼,在有節奏的搖晃和響聲中,進入夢鄉。
天光大亮時分,我在周圍的喧嘩聲中醒來。成都到了……就快到了……馬上到……兩耳充斥著乘客們的議論,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性急的人開始收拾東西,整理行囊。廣播又響起來,播放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我抬腕看了看手表,快早晨七點了。屈指計算,我在火車上顛簸了十六小時。
車窗外,川西平原猶如無邊無際的畫卷,火車在畫中奔馳。野曠天低,不見山的蹤影。麥苗青青,春樹青青,竹林青青,連縹緲的薄霧,星羅棋布的房舍,也泛著淡淡翠色。池塘亮汪汪,河水縱橫,油菜已吐露星星點點金黃。一夜穿行巴蜀,從冬天來到春天。春滿蜀水,離大巴山也就不遠了,就是一夜火車行程。
多年過去,一九八五年綠皮火車給我的體驗,始終難忘。滄海桑田,而今達縣到成都動車二個半小時,成達萬高鐵建成后,只需一個多小時。速度壓縮了時間和空間,舒適排除了艱辛與苦楚,出行成為平常事,再也找不到壯行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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