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厚厚的時光中穿越和尋找,記不清是第幾次到這兒來了。魚關村移民紀念亭、淅川丹江移民民俗博物館……這是我幾年來在全國“兩會”上說得最多的話題,也是我最為感動、離我心靈最近的地方。空了的山村,承載著一村人往日生活的故土,我和他們,和這兒的記憶,互為親人……
二
我去過不少地方,也走過很多村莊,但在我的經歷中,為凡人立碑還是第一次聽說并實地見證。那些祖祖輩輩生活在這兒的村人,為了國家,別離故土,遷往異鄉。但無論走到哪里,他們的祖宗先人、他們的根,卻永遠只能屬于這兒。
為了能讓移民們心有所寄,回來時能夠有一個緬懷親人的地方,找到舊日家的感覺,移民后代周成保和幾位有識之士,商量決定為這些移民建造豐碑,把他們的名字全都刻在碑上,像山西洪桐大槐樹尋根祭祖園那樣,讓子孫后代回來后仍能尋到根脈,讓世紀之舉的移民精神千秋萬年代代傳承。
2014年10月3日,央視《焦點訪談》曾以“凡人豐碑”為題,深度報道“不能忘卻的紀念”。人們用注目禮,用生命,與這一座座豐碑在時光中呼應。
三
逢年過節,移民們都要回老家來走一走、看一看,特別是每年的清明和農歷十月初一,他們是必定要回來祭祖的。常常,望著浩瀚無邊的江水,他們再也找不回昔日自己的農家小院、果樹良田、耕牛莊稼……他們是那樣茫然,那樣無所歸依。
自從立起移民豐碑,移民們再回來便有了去處,有了家的感覺。多少次,他們那沾滿淚水的臉緊貼在碑上,粗糙顫抖的手輕輕摩挲著石碑上自己的名字,彼此驚喜相告:“老哥,快看!我在這兒,咱兩家緊挨著,還像先前那樣,是隔墻鄰居呢!”“好著哩,咱們魚關村的人,全都在這亭子里的碑上團聚著,誰也不孤單,端上飯碗還能到各家串門兒,不論哪家人回到這兒,看的可都是全村人,祭奠的也都是全村的祖先啊”……哪家有了婚喪嫁娶,哪家的孩子考上大學,哪家被評為五好家庭,哪家的糧果大豐收,他們都要回來到碑前說道說道。在這里,名字已不是簡單的符號,而是實實在在具體的村人,無論他們走到哪里,都永遠與這片生養他們的土地血脈相連。
四
相較于文字,實物更具有力量。
與移民廣場、移民豐碑和移民紀念亭相鄰的移民民俗博物館,是移民們永遠的思念和牽掛。只要回來,他們無論如何都要進去看看,親眼看看,心里才踏實、安穩、舒展。
淅川籍資深媒體人曹國宏等,經過9年嚴冬酷暑走村串戶,費盡心力將移民們生活中用過的石磨、石碾、石桌、斗升、油燈、契約、農具、樂器、木雕、漁叉、木床、竹屏、紡車、織布機、老城墻磚、老電話機、老電影放映機,以及鍋碗瓢勺水缸等都搜集起來,又花了4年時間建成博物館。一館的村史和人生,一館的丹江沿岸農耕文化和歷史,一館的家園見證!每一樣實物都是一個故事、一段古老的時間,是這家人生活道路、命運遭際、苦樂興衰的披閱和實證。每一樣物什上,都帶著生命特有的氣息和印痕,都散發著熱量和光芒,它們是移民們看得見摸得著、上面疊印著他們無數指紋的具體的故土情懷。移民們不僅能一眼認出自家的那些物件,這些物件們也能一下子就認出自己的主人,一顆顆別離傷痛相思相戀的心,就這樣被深深打動著、暖著、照著、亮堂著……
五
在移民民俗博物館不遠處靠近壩邊,新住著一戶人家,準確說是住著一位退休的外地人。幾年前,在某油田開車的他,退休后病得厲害,每頓要吃一大把藥片,到處看醫生卻總也治不好病。后來有位老中醫建議他回歸大自然,到大自然里養肺養神養心。他找了好幾個地方都不滿意,抱著試試看的想法來到了這里,幾個月過去,他像是換了一個人,那把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病,竟集體敗退而逃!身心快樂的他,讓孩子們在這兒給他蓋了一處房子,他便在房前屋后栽樹種花,養狗養雞,心無掛礙,陶然自得……他先前在一起工作過的同事、熟人、親朋好友,雙休日、節假日經常相約到這里來,吃他自己種的菜,喝他自己釀的酒,有時一住就是幾天,他帶他們一回回來移民民俗博物館看實物、聽講解,給他們講他知道的村子里的故事,他們用手機拍下這兒的山水花木,拍下一座座移民豐碑,拍下移民民俗博物館的物件,發到朋友圈,朋友們又不斷轉發,引得更多的人到這兒來參觀學習,仿佛光陰也從千里外趕回……那天,我們特意到他的小院探訪,在他門前房后的草叢中、樹葉上、竹林里揀拾了幾十個雞蛋、鵝蛋。他笑言:這個多呀,誰揀誰要,我可吃不了那么多。稍頓又有些抱歉地說:你們來晚了一步,上午油田的幾個伙計剛揀走兩大筐子哩!要不,再在這兒等兩天?
笑聲在山野里蕩漾……我特意與穿著一身紅運動服的他合影。他說這地方曾經養育了一村子人,現在養他還不是綽綽有余?
六
如今,這兒已被河南省文物局批準設立為:南水北調移民精神教育基地博物館。在這兒,有什么能比留住移民精神,留住移民鄉愁根脈,為移民守住一方心靈家園更好的呢?可以不知身在何處,可以不知所為何事,甚至可以不知生死,但故鄉是我們惟一能帶在身上的行李,而故土是哪怕地老天荒,也永不移位的我們每個人的生命胎記。
淡淡的炊煙徐徐升起,我閉目坐在魚關村移民紀念亭前。恍惚中,我和一村子的男女老少相聚在一起,聽他們說笑吵鬧,聽他們對日子的設計和打算,聽他們訴說離別之苦和回到家鄉來的歡欣,以及搬遷之后開始的新生活。
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說,請記住,這棵新栽下的香樟樹,這片新成長起來的柳林,這一批批不斷走進來又走出去的學員……所有這些,全都與魚關村,與每一位移民和靜水流深的丹江心心相印、息息相通。
魚關村移民紀念亭,貯立著56塊石碑,上面鐫刻著16.5萬淅川移民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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