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盤根錯節(jié)于大地,自古巋然不動,很邊緣,但城市長了腳,塔吊執(zhí)戟仗矛,遠征而來,蠶食,鯨吞著田地。村莊小的像一個偏安的小朝廷,村口掛著村委會的牌子,固守著區(qū)別于城市的自治。殊不知,僅有一百多畝的領地,遠不及農(nóng)業(yè)時代的一個小地主。
一片田野,一年之內(nèi)長成了高樓林立,廣告牌的圍墻一拆,花花草草和樹木幾天功夫冒了出來。沒有了樹枝的斷頭樹失去了自然的形態(tài),不是鄉(xiāng)間常見的樹種,怪物一樣戳在那里,維生素兩三袋不等地掛在樹杈,引來村人指指點點,稀奇樹跟人一樣要輸液。
滿是好奇地站在樹下端詳,想它們是否像人一樣有動脈靜脈,還是被園林工人隨便扎入樹的紋理;扎針的時候,有沒有握緊虛空的拳頭,那種疼一下子擴散成樹葉的顫抖,像受難前的序曲。
滴瀝的維生素日夜不停,白日蒸郁,夜晚涼涼地漫過年輪,輸送進金黃的樹芯。“人挪活,樹挪死”的道理,在現(xiàn)代文明的股掌間是可以顛覆的吧。
大多數(shù)的樹活了,稀稀拉拉的葉子綠著生的意志。極少的幾棵還是枯萎了,大自然的土著太過驕傲了,持抱著天高地厚的純粹,效死于生身之地的春泥,地氣,所以,留給城市一截枯木,一縷幽魂拾著腳印潛返故土了。
美學意義上,城市并不占領先機,必移植那些人類心魂所系的綠植山水妝點自己。每一棵揀選而來的樹木,做著執(zhí)象而求的生死掙扎,存活于園圃的方寸之間,可是大自然的叛逆?換一種想法,這兒本來就是人類文明搶占的大自然的地盤,它們更像大自然的反攻英雄,替祖先頑強地挺立在城市的盲點上推涌綠波,提醒著人們綠野青山的念想。高樓壁立,園林處處,寫意野渡冊,水湄間得以依靠,泊附,人棄岸登舟,詩意的棲息漲墨枯墨,內(nèi)心的背景定靜生慧,又一番煙火騰騰的熱切得以為繼。
打量一棵被尾氣洗面,噪音凈耳的城市之樹,常心懷敬意。它們的根埋伏的有多深,濃蔭就有多穩(wěn)定自在,籠覆著城市喊苦叫累又緊張的神經(jīng)。面對復雜擾攘且變動不居的世界無從選擇,卻可以回到愈挫愈勇的內(nèi)部,遍設無形路障的思索之途,叩問文明與原生態(tài)的仁慈疆界。
對于故園,它們不是離開,而是另一種建立,另一種肯定的開始。泥土里的根細胞醒來,融入新的園林氣象,構建免于時間毀壞故鄉(xiāng),大地上開枝散葉的蒼翠,便春風十里了。
挪移來的樹會愛上城市,而對城市愛的死去活來的人類,大多愛著城市的欲望。樹的千指萬掌托出人類必需的香氧和蔭郁,它的生命信仰從未降格以求,枝枝葉葉蕭然御風,扶風,懷風,妙手空空,恒樸素簡單,謙卑如是。
生而滄桑,誰又躲得過,一棵樹的試煉,頓挫之間,只管站住。
當我謙遜地租住到城市,尋找食物的超市一樣,找到小區(qū)附近的一片綠化帶,塔松常青,三兩叢翠竹颯颯臨風,足以讓人駐足神凝。鳥兒不美也不多,啾鳴著一派生趣,花兒笑盈盈地捧出爛漫,四周都是滿滿的靜;摁掉幾欲撥打的手機,本來相談亦無事,這斷處的空白,素壁為紙,修竹作畫,虛實引帶,斷連呼應處鳥語花香,已勝卻萬語千言。
一日,見一黑鳥在樹枝上玩倒掛金鉤,細看,在從不同的側面啄食著樹種,地下一片糞便的涂鴉,籽殼星散。好奇難禁,拾起幾粒回家去,想品嘗一下鳥兒舌苔上味道。種子苦澀酸甜,五味雜糅,難以生津。想來,城市里沒有糧食,草籽,鳥兒卻有隨遇而安的胃。從鄉(xiāng)下的莊稼地飛到城市的樹枝上,仿佛吞下這近似于苦楝樹的籽粒,城市里的一切都可以吞下了。光陰的教室,鳥兒為初來乍到的城市寄生者,上了生動的生存一課。
燈下,把玩那幾粒籽,仿佛看見數(shù)不清的籽粒瓜瓞綿延,每一粒種子不只埋藏了過去,還孕育著未來,活化石一樣,漸漸地把祖先時代的千江之水,萬山明月轉成這樣的基因:晨時,把饑蝗般涌來的車輛寵成河流;黃昏,擬把高樓愛成夢中的山岳;霓虹燈下,鏗鏘亂彈的人造噴泉,何妨在一側耳的溫柔里,陶醉于林溪淙淙。
樹與鳥猶如此,人何以堪?我們都是村莊的先遣者。有一天,村莊也會連根拔起,栽到城市的規(guī)劃圖上,一派承歡氣象。或者就這么枯寂索寞地村著,像城市啃剩下的雞肋,相顧兩茫然。
鄉(xiāng)間的見多識廣者說,村莊搬遷與城市拆遷有著截然不同的標準。一個村莊,只有一個單身漢搬進了新建的樓層,成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這個村莊的叛逆,賣村求榮,因怕上訪者,釘子戶的唾沫與毆打,每天出門,兩個保安護駕,很是招搖。后來,整個村莊都招安于城市了。揮別了星臨萬戶,天象莊嚴,雞犬相聞的舊時光,圈進了城市的村莊,一體兩面,一面是城市的房客,一面是精神家園的房東。
夕暮之間,人們常去新城區(qū)散步,那兒燈火如晝,繁華著一個新城的麥加。很多東西消失了,好多五彩繽紛的花邊誕生了。
人說城怎么這樣近了,一出門就有城中村的感覺,一天進的城快趕上過去一年進城的次數(shù)了。路這樣干凈,打個滾兒都不會有塵土浮起來,幾十年前,進城路上的那腳泥,膠著感直到現(xiàn)在還抖落不掉呢。說著念著,一撥鄉(xiāng)下人匯合到城里人里頭,就像兩股水流自然的融合,沒有人能看的出誰土氣誰光鮮來。一路的燈如添萬束追光,人在光河里漫游,興奮如城市的新血,消解著那份華彩,慌亂或靜好,嘆那黑燈瞎火趕夜路的年月,真是恍若隔世了。
有時,駐足市街,聽蟈蟈在小巧精致的籠子里清唱,遍地是蟲鳴,世界在它身邊輕若鴻毛。流落城市的鄉(xiāng)村歌手,把野地的傳說帶到城市,遷徙的草蛇灰線,起始于老槐樹上的老鴰窩,唱到移民小腳趾上的烙印。一家人繁衍成村落的民間傳說,填進一首首懷鄉(xiāng)的民謠,唱念的天地洪荒。童年在鄉(xiāng)間的青草地和陽光里很濕,很詩地捉迷藏。走紅大街的網(wǎng)絡歌手,撥弄著圓滑的琴弦,哦哦哼吟愛情的蒼白無力,磨不滅的鄉(xiāng)音,遠勝于這些流行的曲調(diào)。
城市把鄉(xiāng)巴佬浮起來,飄蓬似的很高,很空,比樹還高,鳥兒在腳底下穿行。封在水泥下的腳印和伏脈,陽臺上的棉被,盆栽,再也享受不到日出日落一百八十度的照耀,一棵大樹高舉邀月的雙臂,在想象的山頂上與月亮風云際會。
帶著微笑和親吻的月亮,進退維谷,猶抱琵琶半遮顏地泊在樓層的縫隙,月光的羞澀傾注不進空空的鄉(xiāng)愁酒杯。一切藏納心底,誠知此意人人有,城市與鄉(xiāng)村有了默契,不在多言。
星空的窺夢女神,正莞爾于一位城中村語者取譬生喻的閑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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