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滔滔黃河對孝悌舜帝的敬仰之心誕于何時。帶著一份急切,從巴顏喀拉山的卡日曲啟程,以幾字形的身段穿越數省奔躍前行。陡峭狹長的黃河峽谷激情回蕩,彎轉迤邐的老牛灣緩慢流淌,濁浪飛濺的壺口瀑水聲震遠方,可謂路長且遠,前行不易。
一水兩岸,秦晉隔水握手言歡。天馬行空的黃河之水輾轉騰挪,自風陵渡口迂回向東,從夏縣翁口跳腳而入,身子一晃便到達入晉的第十九個縣——垣曲。
它在中條山的腹地輕盈舒展,留下人類遠古的足跡。垣曲有諸馮山,傳舜生于石龕,謂之舜鄉;垣曲有亳城,傳商湯起兵于此,謂之湯都;垣曲有沇水,傳禹導沇為濟,謂之沇河。
垣源亙方,暗指黃河至此為曲。垣曲有河流五條,殊途同歸于黃河之中;垣曲有渡口九處,天造地設于黃河岸邊。意興盎然的河水由五福澗而入,在垣邑內留下四十六公里的河岸線,最終由馬灣同三晉揮手告別,奔流向海。迂回曲折的河岸線上鑲嵌了這大大小小的渡口,這些古渡在歷史的長河中宛若燦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南北兩岸的往返中渡己渡人,可謂一份堅守和執著。
古渡雖多,久負盛名的要數陽壺城下的濟民渡。濟民者,救助百姓也。古渡本為百姓渡河便利而設,起初忙活一些柴米油鹽之事,隨著客來渡客、車來渡車,名聲日漸盛隆。憑借地理位置優勢,濟民渡成為叫響晉豫兩岸的古渡之一。它地處晉豫要沖、黃河漕運交匯處,與平陸的茅津渡、芮城的風陵渡并稱中原三大渡口,在浩如煙海的黃河航運史中留下濃重的一筆。濟民渡占據有利岸口,南望河南新安,北挽垣曲縣城,是晉豫相通的交通要道。站在渡口,白天可以聽到對面農舍的犬鳴,夜晚可以聽到對岸艄公的鼾聲。
垣曲南關曾有觀河亭,如今僅留一殘碑,“天上來”三字飄然其上。后人推測全碑應為“黃河之水天上來”,是否正確也無從考證。黃河里行船,最怕遇到濁浪險灘,數不清的明石暗礁就是難以逾越的一個個坎,每每遇到就肝膽戰栗。夏秋兩季最易遭遇連陰雨,山洪陡然漲起,渾濁的黃河成了一只暴怒的獅子,在河槽里涌動跳躍,桀驁不羈。遇到河水倒灌,城外良田茅屋俱在一片汪洋之中。
否極泰來,但凡有漲總有落時。折騰已久的黃河在歇息的時候風平浪靜,青山、白云、纖夫和船工一股腦兒地倒映在靜靜的河面上。這時候的黃河是最美的,君不見詩人席椿詩云:
萬里黃河一葉舟,爭傳古渡幾千秋。
揚帆直剪桃花水,蕩槳斜看竹箭流。
洪慶觀向北越過潺潺的亳清河,抬腳就走到了古城的南街上。仔細算起來垣曲古縣城并不大,僅有數平方公里。然而巴掌大的小城卻有著四十余座寺廟隱匿其中,令人不免驚訝。栩栩如生的木雕泥塑擁擠在各自的香案前坦然接受人間供奉,各自相安無事。寺廟多了,廟會自然是少不了的,每年的四月初八和臘月初八便是人間最熱鬧去處,響徹黃河南北兩岸。且不說云集的商客,單是來往的渡船就壅塞了河面。停船靠岸,南來北往的過客從船頭走上跳板,然后輕輕借力一躍,就上了岸。
廟會往往延續很多天,濟民渡一直到古城的北門都擠滿了風情迥異的來客。鱗次櫛比的瓦房內,高高低低的石板坡上、寬寬窄窄的胡同中沒有一席空地。白凈的或黝黑的、瘦弱的或渾實的、空手的或負重的、站立的或疾走的,都在這數千年滄桑的小城尋覓自己的心儀之物,滿意不必細說。那些光膀子的雜耍漢子常常嫌地皮擁擠,索性將地攤擺到了城墻外。看熱鬧的心有不甘,每每跟著雜耍攤子移往城外,可是那陣陣喝彩聲按耐不住,一波一波硬生生穿透了厚厚的城墻,頑皮地勾引著城里的行人。
沒有人會拒絕香氣撲鼻的小吃攤,從渡口到城里傳承不斷,熱辣的羊湯、松軟的鍋盔、細長的饸烙,讓奔波的行人難以邁開腿腳。一盤熟肉、兩杯濁酒下肚,客人便忘記今日何年,南豫北晉早已不辨,醉眠街頭,管他何時回渡登船……
古城東南有武遂城,與濟民渡近在咫尺。秦武王三年問鼎中原,甘茂領兵五萬伐宜陽,乘著勝利渡過了黃河,攻下了武遂城,韓人首尾不能相顧而割地求和。后秦王伐魏,甘茂因勸秦王歸還武遂城而被猜忌。一代名將,卻因垣曲一座小城得失而出逃,終客死于魏國,令人不禁唏噓。
世人記住了漢高祖與漢文帝,大約忘記了魏豹和薄姬。想當初楚漢相爭,大破秦軍的魏豹錯估形勢,領兵折返河東而作壁上觀,以致錯失良機,留下終身遺憾。漢王二年,韓信、曹參偷渡夏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圍住安邑,迅即攻破,魏豹借著月色,引十余騎快馬加鞭逃竄于東垣(垣曲),被曹參眾人追至渡口無法擺脫,魏豹見大勢已去,下馬受縛而降,將愛妃薄姬獻與漢王而茍全一條性命。相師許父說得沒錯,薄姬當生天子,只可惜渡口被縛的一剎那,魏豹就注定與天子無緣了。
北魏孝昌年間,東灘渡口附近設邵郡府,其軍事地位不言而喻。魏分裂東、西二魏后,西魏于危急存亡之關頭派車騎大將軍楊標抵達黃河南岸伺機而動,楊標修書一封派人于濟民渡而過,密送曾在垣曲做縣令的父親楊猛,密謀籌劃后兵不血刃奪得邵郡,太守郭武安落荒而逃,無暇回首。此后邵郡即成為西魏乃至北周之軍事據點,占據黃河東岸大片地域,奠定了就此強大的基礎。楊標奪取邵郡后,在西塬宋村為母祈福修建了一所永興寺,用名山采選的石頭恭恭敬敬地雕刻了一座釋迦牟尼的石像,供眾人供奉和參拜。
大渡口有大渡口的故事,小渡口有小渡口的傳奇。相傳芮村渡口的老艄公,竟然是一位目不辨物的盲者,讓人幾乎無法相信。詫異的是,這位老艄公一船一櫓,居然風里雨里飄搖了幾十年,南來北往地送走了數不清的過客,但卻從未有過些許失誤,以至于有人懷疑他是否真的失明。然而熟悉他的村人說:他只是把黃河兩岸裝進了懷里,包括洶涌的河水和密集的暗礁,至于南北岸口的位置,早就用心丈量過了,不會錯了分毫。
窯頭馬灣是在黃河暢游山西的最后一站。大河在此揖別舜鄉,轉身躍入狹窄的八里胡同中,猶如一條矯健的巨龍,直奔渤海而去。
垣曲古渡是“抗戰史上最大之恥辱”——中條山戰役的見證者,曾經為中華兒女飽受外夷蹂躪而悲傷不已。戰役打響之際,沿線古渡的船只和碼頭悉數被炸毀,只剩一地狼藉。國軍以陣亡4.2萬人巨大代價,犧牲眾多將領結束了這場非對稱戰役。硝煙中,彈盡糧絕的中國士兵寧死不屈,他們相互攙扶著,艱難爬上渡口的高崖邊縱身一躍,瞬間淹沒在黃河的巨浪滔天中。老百姓說,殉河的尸體在河灣處一圈一圈的打著旋,半個月都沒有飄完……
如今,那些古老的渡口已經被埋在舊時光的塵埃里,再也無法重現當年的輝煌了。蜿蜒的河岸線大多已被小浪底庫區所淹沒,隱去了高空鳥瞰下的層層梯田與羊腸小道。那些與古渡依偎的村寨已然隱沒水底,化成水下的一座座龍宮。九十年代國家建設小浪底水庫,庫區的村落大都移民他處,重建家園另謀生計。敦厚質樸的舜鄉子民扶老攜幼,收攏了鍋碗瓢盆等家什,在一路彌漫的塵埃中蹣跚前行。故土難離,行進路上引得多少人回首翹望家鄉。小浪底水庫的建成,發揮著清淤、防洪、泄洪和發電的諸多作用,遏制了黃河下游的水患。這些耀眼的榮譽榜上,有著舜鄉兒女了不起的犧牲。每逢清明時節,客走他鄉的古城人都會返回家鄉,一同匯聚在小浪底的岸邊,焚起一炷香,敬上一杯酒,默默祝告以慰祖先。幾行詩在姚哲的筆下跳動而出,言明了這樣的心境:
口袋里裝著清晰的身份證
可是我
找不見我的故鄉
......
寬闊的水域如今成了鳥兒的天堂,昔日繁華的十字街頭成了一片粼粼波光,任由魚蝦嬉戲。濕地公園的滿池蓮藕趁著夏風此起彼伏,柔軟無力的杞柳在沙灘上婀娜多姿。夏去秋來,鳳凰臺下的濕地又成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只是,有一些人和事還是固執地在人們的腦海里成像,不舍得消失遠遁。譬如河槽里肆意游蕩的河流,霞光下沉寂不語的渡口,船頭上彎腰如弓的船工,河岸邊張網以待的漁者,掠石旁洗洗涮涮的農婦,梯田中荷鋤晚歸的農夫。
當然,我們也不會忘記盤旋飛騰的龍燈,不會忘記儀態威武的舞獅,不會忘記左搖右擺的旱船,不會忘記雕刻精美的門樓,不會忘記笨重有力的織布機,不會忘記鈴聲乍起的操場,也不會忘記自由飛翔的沙燕......
黃河之水天上來,相擁垣城數千年。芳草吐綠、水鳥嬉戲的黃河岸邊,密植著舜鄉人民的根和魂。如今我們殘存的,是一份暖在心房、永不淡涼的記憶。
上一篇:陳偉芳《城中村》
下一篇:黃愛華《月光有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