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家灣秋色
曾家灣的秋是從稻田里開始炫染的。確切地說,是稻穗帶來了秋的顏色和氣息。白露過后,稻穗和支撐稻穗的稻莖、陪伴稻穗的稻葉,會毫不吝嗇地褪去青色,由青吼吼變為黃燦燦。黃燦燦的稻穗就像少婦,成熟、豐腴,腆著肚子,彎下腰身,分娩在即。清晨,那稻穗的露珠上,也有一個小太陽。無數個小太陽折射出去,在薄霧中,山巒也一抹若隱若現的金色,向人們帶來美的享受。這時,不管你愿不愿意,接不接受,一種喜悅、愜意之情會從心底里向外延伸。
曾家灣的稻田盛載著秋,有它的特別之處。所謂灣者,一定有山巒,一定有田畝。曾家灣的山不高,只能算土坵。一座座土坵,纏纏綿綿,斷斷續續,隔離成一畈畈、一灣灣的田。田是水田,盛產稻子。水田大小不一,春耕灌水后,像一面面鏡子,山影倒在鏡子里。水田最大者叫“三斗坵”,最小者叫“牛眼睛”。田是一層層疊加的,像是從低處往高處碼成。越往高處,田越小。當然,秋日的稻田也就成了疊加的金色。田與田之間有弧度自然、顏色深褐的田埂,成了明顯的分界線。分界線牽扯在山與山之間。
山腳田邊有一條小路,小路旁是山坡,山坡上是密密匝匝的樹木。樹木以常綠樹馬尾松為主,混交一些楓香、栓皮櫟、化果樹、木梓樹等落葉樹,落葉樹的葉子也和稻穗一樣,到了秋天,由青綠、淺黃漸變成金黃.曾家灣這種立體的油彩,都裝扮在灣子里。金色的稻、墨綠的樹、黃紅的葉、碧藍的天,這是何等的秋?!我以為李可染畫下的秋山圖,也褪色;郁達夫筆下的故都的秋,也少了韻律。
如果說,大自然的造化,帶來曾家灣一種自然的秋,那么,曾家灣人收獲稻谷,是曾家灣又一道秋高氣爽的風景。
當秋風乍起,秋蟲啁啾,秋雁陣陣,當彎腰的稻穗左搖右擺,相互竊竊私語,發出“沙-沙-沙”的聲響時,曾家灣人就知道收獲的時節到了。這個時候,最悠然自得,信心滿懷的,是曾家灣的男人們,他們走在田埂上,吸著旱煙,悠悠地去,悠悠地來,看一看稻谷的成色,聽一聽稻浪的聲音,嗅一嗅稻米的香味。他們儼然一位將軍,那金黃色整齊劃一的稻,就像沙場上整裝待發的戰士。
“割谷了”,“割谷了”。一個良辰吉日,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好像有儀式感也沒有儀式感地大聲呼喊。老者姓孫,生產隊隊長,他開了第一鐮。此時,男人們女人們綰著褲腿,戴著草帽,一字排開,舞著鋒鋒利利的鐮刀,左右開弓。視乎把精力都集攢到這一天,有使不完地勁,于是一片片稻谷就倒下了,直著的金黃變成了橫著的金黃。看來,這力氣、這鐮刀一定是留給稻穗的,一定是從秋的根部割起,呼呼啦啦,密密匝匝。鐮刀在陽光下耀著,割谷的聲音在空曠中盤游,一年沒有聽到這種聲音了,人們的臉上也有了金黃色的燦爛。
曾家灣的秋色,是移動的秋色。把散落在稻田里稻谷歸攏,叫抱谷。打成捆,叫捆草頭。捆草頭,是男人們的事情。只見男人們使出全身力氣,手腳并用,肘關節和膝關節一壓,雙手扯住用稻草綰成的要子(草繩),打一個結就把稻穗捆綁了。抱谷,一般是女人們的事情,把鋪排在稻田里的稻谷,一抱一抱地彎腰拾起,送給捆草頭的男人。只見女人的手一松一丟,男人的手一抓一接,一抱稻谷就完成了交接。稻谷打捆是個相互配合的集體活動,一個人干不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時女人也為難一下男人,故意把一抱稻谷丟歪,讓男人接手時有一定難度。有時女人抱一大抱稻谷,也讓男人碼捆時難堪。這時男人也會打諢一句,于是笑罵聲就散開去。在打情罵俏中,田野上便有了一堆一堆的金黃草垛了。老人和小孩也參與喜悅的收獲之中,那只是撿谷,撿下遺留在稻田里的谷穗,這叫顆粒歸倉,勤儉節約呢!
挑草頭,就是把打成捆的草頭挑到打谷場上。挑草頭也是男人們的事情。釬擔是挑草頭的專用工具,兩頭翹且套有鐵尖。挑草頭時,先用一端鐵尖殺向一捆草頭中間,然后殺向另一捆,用臂膀擔起來送上肩,靠的是腿力、腰力和臂力。稍力度不夠,就會“翻兜”,草頭就要落下,釬擔就會失手,搞不好,釬擔飛出去,鐵尖就會傷人。挑草頭是個體力活加技術活。挑草頭的男人們,穿著寬大的粗布褲子,光著膀子,肩上搭一條大毛巾,墊在肩膀上,既可以防釬擔傷肩,又可以揩汗。他們一定是一路來一路去的。當草頭挑起來,走在田埂上,格外顯眼,一路的隊伍,一路的風景。遠遠望去,草頭高高的,粗粗的,人夾在草頭中間,只見草頭不見人像。親近挑草頭的隊伍,只見草頭起起伏伏,顫顫悠悠,釬擔就“吱吱嘰嘰”的響,加上男人們“嗨吙嗨吙”的號子聲,富有強節奏的音樂感。
打谷場上,金色的谷粒耀眼。谷粒是要脫粒的,脫粒就是把谷子和稻草分離出來。把稻草頭一層一層平鋪在打谷場上,“吱嘎吱嘎”的牛拖石磙在鞭子的響聲中轉了一個又一個圓圈,稻谷經不起碾壓,一碾壓谷粒就掙脫開來。草是草,谷是谷。用揚叉掀開稻草,堆成草蘿,剩下一層谷粒就平鋪在偌大的打谷場上。谷粒有飽滿癟殼之分,也有土塊雜質參與,于是,鋼篩篩、風斗風、掀板揚,便把飽滿留下來,把癟殼吹出去。陽光下的谷粒曬著,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翻動,腳是翻動的最好工具,曬谷人打者赤腳,緊貼地面來回拖來拖去,谷子就翻成一道道的溝溝和埂埂,就好像一道道四射的芒光。
曾家灣的秋,不僅僅在曬秋,也在炊煙里餐桌上。當落日把天空映照成酡紅,喜鵲在香椿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那土墻屋上的炊煙就冉冉升起了。炊煙攪動著,各家各戶的炊煙交織在一起,就在曾家灣的上空形成一道白色的綢帶。這是曾家灣晚餐的時間了。新米一定是自己嘗鮮。新米飯有一種特別的米香,好像有一種奶香味,又好像有一種清香味,吃起來糯糯的,軟軟的。不用菜就可吃三碗。特別是煮稀飯,稀飯表面覆蓋一層薄薄的米油,整個房間就彌漫米香。有的人對新米敏感,說吃多了容易“打擺子”,這是誤讀,實際上“打擺子”是虐疾,一種由蚊蟲叮咬引起的周期性發作的發冷發熱疾病。曾家灣的人不信,新米總是最先吃。當然,秋天的菜肴,不會因為新米好吃就一定怠慢自己的胃口,相反更加豐盛。除了秋廣椒、秋茄子、秋黃瓜、秋豇豆外,最算得上硬菜的是,秋泥鰍燉秋嫩南瓜絲。秋泥鰍是從稻田里挖出來的,谷子快成熟時,水田就要放干水,一來便于稻子控水成熟,二來便于人們收割。在稻田的低洼處,泥巴里一定有泥鰍,秋天的泥鰍肥壯,一個早工就挖一盆子。泥鰍挖回來后,放在清水里養幾天,還要放點鹽,讓泥鰍吐出穢物,因為燉泥鰍是不用殺的,用的是整條活泥鰍。煮泥鰍時,臘肉是不能少的,佐料是鹽、生姜、大蒜、酸紅椒和酸芋禾梗,先熬湯,然后下泥鰍。待快煮熟時,再放嫩南瓜絲、紫蘇葉。盛上燉缽爐子。燉缽是土的,燒的是敷炭。月光下、竹林旁、稻場里,一家人其樂融融,慢慢享受著秋天的美味和豐收的喜悅。現在土泥鰍燉南瓜也成了一道美味佳肴,但總也吃不回家鄉的味道了。
曾家灣的秋,故鄉的秋,讓我魂牽夢繞的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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