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赫·勞倫斯
[英國]伯·羅素/著 申慧輝/譯
作者簡介
伯特蘭·羅素(1872~1970),20世紀英國哲學家、數學家、邏輯學家、歷史學家。他涉獵廣泛,創作的四十余部作品中,涉及了哲學、數學、科學、倫理學、社會學、教育、歷史、宗教以及政治等各個方面。1950年,羅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表彰其“多樣且重要的作品,持續不斷地追求人道主義理想和思想自由”。代表作品有《幸福之路》《西方哲學史》《數學原理》《物的分析》。
我和勞倫斯的相識既短暫又令人興奮,一共持續了一年左右。介紹我們相識的人是敬佩我們兩個的奧托琳·莫雷爾女士,她還使我們也認為,我們兩個應該互相敬佩。和平主義使我在內心里產生了一種劇烈的反抗情緒,而我發現勞倫斯也同樣充滿了反抗精神。這使我們一開始時以為,我們之間已有著相當程度的一致。只是到了后來,我們才逐漸發現,我們之間的差別遠遠超出了他或我與德國皇帝之間的差距。
當時勞倫斯對戰爭抱有兩種態度:一方面,由于他的妻子是德國人,他的愛國主義不可能是完全徹底的;另一方面,他強烈地憎恨著全人類,以至于他認為就其雙方互相憎恨這一點來說,交戰雙方肯定都是正確的。當我后來了解了他的這兩種態度之后,我認識到不論是其中哪一種,我都無法贊同。然而,我們兩人對彼此間的差別是逐漸認識的,而在一開始,一切都像婚禮上的鐘聲那樣令人興高采烈。我邀請他到劍橋來我家做客,并把他引見給凱恩斯以及其他一些人。他帶著強烈的仇恨憎惡所有的人,說他們是“麻木不仁,了無生機,統統死了”。有一陣子我以為他可能是對的。我喜歡勞倫斯的生氣,我喜歡他的感情的熱烈和活力,我喜歡他的信條:要將世界恢復正常需要某種根本性措施。我還同意他的想法:政治不可能與單個人的心理相分離。我感到他是一個具有一定的想像才能的人,所以當我開始感到與他分歧的傾向時,我想大概他對人性的洞察力比我的更深刻。我只是逐漸才感覺到,他純粹是一種惡的力量,而他也逐漸地對我產生了同樣的感情。
那時候,我正在準備一門課的講稿,這些講稿后來以《社會復興的諸原理》為名出版問世。他也想講課,而在那段時間里,我們之間似乎有可能進行某種不甚密切的合作。我們兩人有過一些信件往來,其中我的信件全部丟失,而他的則已經出版。在他的這些信件里,可以找到我們之間根本分歧的意識的逐步了然的痕跡。我是民主的堅定信仰者,而他早在政治家們考慮到法西斯主義之前,就已經形成了一整套的法西斯主義哲學。他寫道:“我不相信民主管理。我認為勞動者只能選舉切身環境中的管理者或監工,僅此而已。必須徹底修改選舉法。勞動者將只能選舉負責與他們直接有關的事務的長官,僅此而已。隨著階級層次的提高,每一個階層可以選舉高一級的管理者。事物所必然達到的終點是一個真正的首腦,這就和所有的有機物質所必然達到的一樣——絕不是由愚蠢的總統管理的愚蠢的共和國,而是一個推選出來的國王,一個像朱利葉斯·凱撒一樣的人物?!碑斎?,他在想像里所設想的是,當這樣一個專政建立之后,他將是這個朱利葉斯·凱撒。這就是他的全部思想中夢幻般實質的一部分。他從不讓自己與現實相遇。一講到應該如何向大眾宣講“真理”時,他就會發表言辭激烈的長篇宏論,他似乎毫不懷疑,大眾一定會洗耳恭聽。我問他準備采取何種方式。把他的政治哲學寫進書里去嗎?不:在我們這個腐敗的社會里,書面文字永遠是諾言。那么去海德公園,站在肥皂箱上宣講“真理”嗎?不:那樣做太危險(在他身上時而會出現古怪的謹慎特點)。我說,那么你將做些什么?這時候,他就改變話題。
我逐漸發現,他并非真有使世界變得更好的愿望,不過是陶醉在關于世界如何之糟糕的雄辯式的獨白之中而已。如果有誰偶然聽到了他的獨白,這自然頂好不過,不過這些獨白主要是打算造就一小撮忠實的信徒,他們能夠坐在新墨西哥的沙漠里,感到挺神圣。所有這些都是通過一個法西斯獨裁者的語言傳達到我這里的,例如我必須宣揚什么,“必須”二字的下面劃著十三條重點線。
他的信件越來越充滿敵意,他寫道:“像你這樣生活到底有什么用處?我不相信你講的課會好。課快講完了吧,是不是?你一頭扎在那條該死的船上,用商人身份的旅行者語言對他們發表演說,高談闊論,這有什么用處?你怎么不從甲板上跳到水里去呢?你為什么不從這整個的表演中脫身出來?如今一個人必定是個亡命徒,而不是導師或傳教士。”在我看來,這不過是玩弄辭令。我正在成為一個比他一向更為地道的亡命徒,我不明白他有什么根據對我不滿。他在不同的時候用不同的措辭來表現他的不滿。他在另一個場合寫道:“千萬徹底停止工作和寫作,做一個動物而不是機械的工具。千萬離開那條社會之船。為了你的自尊心,千萬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一只鼴鼠,一個靠感覺行走、從不思考的動物。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當一個嬰孩,而不再作專家學者。不要再做任何事——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開始存在,以勇氣的名義,一切從頭開始,做一個十足的嬰孩?!?/p>
“噢,我還想請求你,當你寫遺囑時,千萬給我留下一筆足以讓我生存下去的財產。我愿你能永遠活下去。但是我想讓你把我當作某種程度上的你的繼承人?!边@個方案的惟一困難是,如果我采納了它,我將不會有任何可以留下的財產。
他有一個關于“血液”的神秘哲學,對此我毫不喜歡。他說:“除了大腦和神經,還有另一個意識活動的中心。有一個血液的意識,它獨立于普通的思想意識而存在于我們身上。人活著,有感知,并在血液中存在,與神經和大腦毫無關系。生命的一半屬于這黑暗世界。當我喜歡上一個女人時,血液的感知是超于一切的。我的血液知覺壓倒一切。我們應當認識到我們有一個血液的存在,一個血液的意識,一個血液的靈魂,它自成一體,獨立于思想與神經的意識?!痹谖铱磥磉@顯然是廢話,所以我激烈地反駁這種觀點,盡管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后來直接導致奧斯維辛。
如果有誰暗示某人可能對他人抱有友好的感情,他總是大光其火,而當我由于戰爭所帶來的苦難而反對戰爭時,他指責我虛偽?!澳?,那個根本的你,需要終極的和平,這絲毫也不真實。你在用間接、虛偽的方式滿足你要猛擊和痛打的欲望。要么用一種直接而體面的方式,說:‘我憎恨你們所有的人,說謊的人和豬玀,我是來迎擊你們的?!粗汇@研數學,在那里你是可以真實的。但是,說到和平的天使——不,我寧要一千個提爾皮茨,也不要這種角色?!?/p>
我發覺此時我已很難理解這封信當時對我所產生的破壞性作用。它使我認為他具有某種我所沒有的洞察力。當他說我的和平主義觀點植根于血液的欲望中時,我猜想他肯定是正確的。在整個二十四小時里,我一直在想我不配活下去,并且考慮到了自殺。在這段時間即將過去時,一種更為健康的反應取而代之,我決定同這種病態的思想一刀兩斷。當他說我必須鼓吹他的信條而不是我本人的信條時,我開始反抗,告訴他記住,他已經不再是老師了,我也不是他的學生。他曾寫道:“你是全人類的敵人,充滿了仇恨的欲望。激發你的靈感的不是對謊言的憎惡,而是對血肉之軀的人民的憎惡,是一種反常的思想中的血液欲望。你為什么不承認它呢?咱們再次成為陌路人吧。我想這樣更好些?!蔽乙策@樣想。但是他發現譴責我是一種樂趣,便又持續寫了幾個月的信,信中的友好成分只夠維持通信,使其不至于間斷。最后,通信逐漸減少直至中斷,沒有任何戲劇性。
最初將我吸引到勞倫斯身邊的,是某種富有生氣的品質和一種對人們易于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設想進行挑戰的習慣。我已經習慣被指責為過分地屈從于理性,所以我想他也許能夠給我一劑無理性的藥,使我重新富有生氣。事實上,我確實從他那里獲得了某種刺激,而且我想,倘若我不認識他,我置其強烈的斥責于不顧而寫成的那本書,就不會這么好了。
然而這并不是說他的思想有任何可取之處。回想起來,我仍不認為它們有任何價值。這些思想屬于一個敏感的,想要成為暴君的人,因為全世界的人們沒有馬上聽從他的命令,他就對整個世界發脾氣。當他意識到還有他人存在時,他就憎恨他們。但是他在大多數時間里生活在他自己的想像的孤獨世界中,那里的幽靈都像他所希望的那樣殘忍兇猛。他過分強調性,這是因為只有在性這方面他不得不承認他不是宇宙中惟一存在的人。但是,正因為承認這一事實十分痛苦,他便把性關系想像成一種永不休止的戰斗,在這場戰斗中,雙方都企圖毀滅對方。
兩次大戰之間的世界強烈地趨向瘋狂。納粹主義是這種趨向中最突出的表現形式。勞倫斯是這場瘋狂崇拜中一個合格的組成部分。我也無法肯定斯大林冷酷、非人的清醒就多多少少算是一種進步。
【注釋】即約翰·梅納德·凱恩斯(1883~1946),英國經濟學家。
即阿爾弗雷德·馮·提爾皮茨(1849~1930),德國海軍上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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