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雞阿婆
養雞阿婆住在我家樓下,我們家是公房,六層,老太家是私房,一樓一底,她的小小的陽臺正對著我家北窗。早幾年,養雞阿婆將樓下房間租給一個外地來打工的人家了。這家人在陽臺上做飯,常常聽到“哧溜哧溜”的炒菜聲音。
養雞阿婆這個稱謂是跟著我兒子叫出來的,而我兒子,又是跟著我家保姆老太叫的。我兒子小的時候,保姆老太帶他到外面去玩,看見老太太,保姆老太就讓我兒子喊她們阿婆。為了讓我的兒子盡量地區別老太太與老太太的不同,我家保姆老太便在阿婆前面加上這位老太太的特點,比如樓下的老太家常常養著雞,我兒子小的時候,常常到她家轟雞,把雞轟得到處亂跳,就管她叫養雞阿婆,比如還有一個老太太,每天到水灶打熱水,就叫她泡水阿婆,還有一位,是從一個叫作東臺的地方來的,叫她東臺阿婆。
養雞阿婆沒有子女。但是她有養女,有兩個。一個養女是從前從戲子手里抱過來的,另一個不太清楚。養雞阿婆年輕的時候,很喜歡看戲,和戲子做了朋友,戲子有困難,就將女兒交給了養雞阿婆,養雞阿婆收下養女,把她撫養大了,出嫁了,但她很少回來看養母。在我們做了養雞阿婆的鄰居后的好多年里,我只看到過一次。
我們搬來的頭幾年,養雞阿婆的老伴還在,他們常常叫來另外幾個老人,在家里打衛生麻將,從我們家的北窗口,可以看到他們不急不忙地摸牌、打牌,從來沒有聽到他們中間有人大聲說什么,連洗麻將的聲音,也是輕輕的。有一天,突然就看到養雞阿婆手臂上套著黑紗,養雞阿婆的老伴死了。
也沒有哭聲,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一個人就這么去了。
老伴死后有很長一段時間,養雞阿婆的身體很不好,她一直閉門不出,我們家保姆老太說,她住院了,過了幾天,說,出院了,但是情況很不好,保姆老太認為,她恐怕要跟著她的丈夫走了。
可是,養雞阿婆挺過來了。她又和從前一樣,養雞,生活,不同的是,她現在形只影單。
養雞阿婆有退休工資,只是不知道有多少。聽說一些效益不好的單位,發不出退休工人的工資。每月發工資時候,退休工人排成一條長隊,有多少發多少,排在后面的就拿不到工資。不知道養雞阿婆原先的單位效益怎么樣,不知道養雞阿婆要不要自己去排隊領取退休工資。
她仍然在煤爐上做飯,沒有用上液化氣。去年我們家養了一只貓,用得上煤灰了,養雞阿婆說,我有。我們每天到養雞阿婆家去討煤灰。想,若是養雞阿婆不燒煤爐了,我們拿什么做貓的茅坑呢。
有一天我兒子怒氣沖沖奔回家來,向我要大一點的紙,拿了毛筆要寫什么。我問他做什么?他說,太不像話,他們把垃圾倒在養雞阿婆的墻角邊,我要寫一張紙貼在那里,罵他們。
我從北窗口朝下看,看到養雞阿婆正用一把鏟子,吃力地鏟著垃圾。
我對我兒子說,你現在也曉得替別人著想了。
兒子其實并不明白我的話。
現在養雞阿婆更老了,他們家再沒有人打麻將,偶爾看到有老太太或老頭在她家堂屋里坐坐,雖然說著話,卻像是無聲無息。過不多會兒,老太老頭們就走了,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剩下養雞阿婆一人,坐在屋門口看著門前的小街。
我走過養雞阿婆家門口,我說,阿婆吃過了吧。
養雞阿婆說,吃過了,你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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