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風何許人也
在中國,若是提起黃繼光、邱少云、楊根思等抗美援朝英雄,相信人們一定耳熟能詳,記憶猶新。他們的名字及其英雄事跡早已載入共和國的史冊且深植于廣大人民心中。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本應該與他們齊名的王學風,卻鮮為人知,甚至連籍貫何處至今仍存疑。
據史料記載,王學風,1926年出生,1948年參軍,1953年4月在朝鮮戰場上壯烈犧牲。
翻閱《四十軍在朝鮮》一書,曾有這樣的記述:
四十軍軍長溫玉成從朝鮮戰場回京后,受到毛主席的親切接見。毛主席點燃一支煙,望著溫玉成問:“你們四十軍最先入朝作戰,一直沒有得到休整和補充,怎么能堅持戰斗這么久呢?”當溫玉成講到班長曹慶功,多處負傷仍堅持戰斗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就在臨死前,手里還緊緊攥著三顆手榴彈的拉線蓋;共產黨員王學風雙腿均被敵人的機槍打斷,無法站立,他就坐著、爬著仍然咬牙繼續堅持戰斗,最后摔斷步槍,滾下山崖……共和國的領袖聽得心神入定,甚至忘記了彈掉手中的煙灰,他的雙眼噙滿了激動的淚花,他被中國人民志愿軍那種“攻必克,守必堅”的英雄主義精神深深感動著。
朝鮮戰爭結束后,王學風的名字被赫然刻在朝鮮平壤志愿軍展覽館的紀念墻上;王學風的事跡被載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其立功獎狀證書被解放軍檔案館收藏;王學風的功勛被寫在毛澤東親批的國防部、中央軍委命名的志愿軍特等功臣、一級戰斗英雄序列的第一行第六名。
就是這樣一位赫赫有名的戰斗英雄,卻幾乎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更讓我們痛心的是王學風的身世疑團重重,爭議頗多。自從安徽省碭山縣史志辦公室主任王東超的《歸來吧,跨隔世紀和國界的烈士英魂》發表并被多家網站轉載后,王學風的籍貫問題便引發了極大爭議。
先說山東省海陽市北城陽村。當王學風的四弟王學國拿著網上王學風的照片給當時尚健在的二十一位族人及村人看時,這些王學風昔日的少年伙伴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這個王學風絕對就是咱村的王學風!”這是后話,暫不多敘。
再說安徽省碭山縣。在現存于中國人民解放軍檔案館的王學風檔案中,其籍貫一欄清楚地寫道:江蘇省碭山縣(后改為安徽省碭山縣)六區王寨村。當筆者驅車六百余公里前去采訪時,該村現健在的王學風的少年伙伴只有三人,族人直系親屬中更是只有其侄兒一人。當我們將王學風的照片展示在大家面前,問他們有無印象時,八十八歲的王法靈老人說:“只有嘴唇有點兒像,其他地方都不像。”其他兩位老人也直搖頭,覺得照片與他們記憶中的王學風相差甚遠。
這不免讓筆者疑竇叢生:山東海陽市北城陽村王學風的家人,面對烈士照片說得鐵板釘釘。
安徽碭山縣王寨村王學風的故鄉人,面對烈士照片,雖覺不像,人家也說得咬鋼嚼鐵。
云遮霧掩,真假難辨。英雄的籍貫為何會如此的相差甚遠?英雄究竟應該魂歸何方?
我們懷揣作家的良知與責任,懷揣對英雄的崇尚與敬重,懷揣對事實真相的渴望,開始了這次艱難的探訪之旅。
血染青山
戰爭已經遠去。
曾經遮天蔽日的硝煙已經散盡,曾經驚心動魄的槍炮聲也不再震耳欲聾。我們腳下這片曾經被戰火燒焦的土地,更是花團錦簇,萬象更新。
然而我們要知道,那段苦難的歲月雖然與我們漸行漸遠,但是,英雄主義的精神不能遠去;保家衛國的豪情不應遠去;那些有名或是無名的英雄不應該被遺忘。王學風等英烈們用倚天的脊梁,鑄就了我們民族的鋼筋鐵骨,這種鋼筋鐵骨是任何槍炮都無法擊中和摧毀的;這種用血肉之軀與愛國之魂架構起的鋼筋鐵骨,應該永遠深植在我們民族的土壤里;這種用忠誠與生命冶煉的偉大精神,應該像血液一樣在中國軍人的血管里永續流淌。
戰爭,對于和平年代出生的我們來說,只能從影視劇中獲取一些印象。除此之外,我們想象不出戰爭的慘烈與悲壯。讓我們穿越時空,重新回到六十多年前的朝鮮戰爭,去領略王學風們血染的風采。
1951年3月,朝鮮大地天寒地凍,白雪皚皚,北風嘶吼,呵氣成冰。在異常寒冷的季節,王學風跟隨所在的四十軍,滿懷豪情地踏上了異國他鄉的土地,開始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征戰之旅。
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王學風驍勇善戰,迭挫強敵,盡顯軍人本色,揮寫英雄之歌,他不懼槍林彈雨,不畏強敵,勇敢迎戰,奮力殺敵,先后榮立大功兩次。
戰爭間隙,王學風主動到伙房幫廚。有一次,炊事班長望著凍成了冰疙瘩的土豆,急得抓耳撓腮。王學風二話不說,抓起土豆就往自己的胳肢窩里放,一會兒工夫,冰土豆就在他體溫的溫暖下,變得光軟如初。由于連續作戰,部隊傷亡慘重,晚間站崗放哨成了大問題。王學風主動向排長請纓,說自己身板好,愿意替生病的戰友站崗值班。排長望著才休息不足兩小時的王學風問:“你吃得消?”王學風笑著說:“俺這身膀骨,就是值一宿也能抗得住。”排長拗不過他,同意了他的請求。
無邊無際的黑暗嚴絲合縫地籠罩著這個天寒地凍的世界,呼吸艱難,睜眼如盲。王學風緊盯著敵方陣地。他深知黑咕隆咚的遠方時刻都隱藏著敵人,自己稍微不留神,或許就會給部隊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失。深夜,風就像一只饑餓的獵鷹,張牙舞爪直往人身上撲,王學風感覺周身刺骨地冷。他多想跺跺腳,給身體帶來一絲熱量,但是他不能,以免暴露目標,他只能悄悄地像一只潛伏在黑夜里的豹子,警惕地窺探著敵方陣營。
1953年初冬,王學風所在的四十軍接替了四十二軍的防務,在東起洪川北,西至防山,南起洪川江北岸,北至金化以南的廣大地區拉起了一條綿長的防御戰線。
戰爭讓聯合國軍變得更加謹慎狡猾,根據前三次戰役的經驗,敵人采用了李奇微的火海戰術,他們正面兵力密集,地空火力猛烈,大有一口吃掉四十軍之勢。我軍為避敵鋒芒,采用了“兵力前輕后重,火力前重后輕“的戰略戰術。然而,由于戰線過長,兵力過少,我軍防御
壓力重重。于是,四十軍黨委號召部隊實施獨立作戰,采取以少吃多,扼守要點,控制通道,以點制面,節節抗擊,相互支援的打法,并要求部隊構筑“四防二便”(四防:防炮、防空、防火、防毒;二便:便于發揮火力、便于機動進退)的防御工事。這種靈活作戰的策略,為以少勝多,以土制洋夯實了基礎。
為了響應上級黨委的號召,王學風所在的120師358團積極開展了戰前防御工事的構筑。大雪飛舞,寒風呼嘯,戰士們凍得臉紫牙抖,一鎬刨下去,火星四濺,虎口生疼。但戰士們不怕累,不畏寒,精神飽滿,干勁十足,鎬起锨落,生龍活虎。入夜,1200公尺的華岳山上,涼風漫卷,冷寂空曠。群山連綿起伏,仿佛在抱團取暖,幾顆禿樹也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王學風和他的戰友們緊靠在一起,臥冰躺雪,他在心里感嘆:朝鮮的冬天冷得真是太邪乎了。是啊,他們入朝時只穿了一套棉服,頻繁的戰事使他們早已衣不蔽體,難擋這冰天雪地里刺骨的風寒。
休息的時間很短,他們還沒從上次戰爭的困乏中醒來,又要投入到修工事、挖戰壕的第一線。他們憑著頑強的毅力在堅硬的凍土山石上一鎬一鍬地挖鑿出數尺深的散兵坑、交通壕和機槍陣地。與此同時,他們還一絲不茍地構筑起了掘開式的隱蔽部,先是在上面鋪上三五層的圓木,然后再培上兩米厚的山石土,有的班組還在交通壕的側壁掏挖出了防炮的貓耳洞。修筑完工事后,為了防御美軍投放的凝固汽油燃燒彈,戰士們還要將工事周圍的雜草進行徹底清理,修筑防火帶,每天都是在又凍又乏的情況下疲勞作業,其中的艱辛令人無法想象。
1953年4月13日上午9時許,聯合國軍進攻華岳山前沿陣地的戰斗正式開始了。王學風率領一個由20人組成的戰斗小組守備在華岳山一號陣地上。戰斗打響后,敵軍的炮彈雨點般向我方陣地傾瀉而來,一時間,山石飛迸,狼煙四起。緊接著,數倍于我軍的敵軍黑壓壓地向我方一號陣地涌來。這時,身為指揮員的王學風沉著應戰,冷靜地指揮大家說:“等敵人靠近了再打。到時候咱們機槍、步槍、手榴彈一起響。”敵軍掃視著靜悄悄的我軍陣地,誤認為他們的炮彈已將我軍徹底摧毀,于是向我軍山頭瘋狂開進。當敵軍離我軍陣地只有二十余米遠時,王學風一聲令下,戰士們迅速躍出掩體,機步槍和手榴彈疾風驟雨般同時響起,打得敵人措手不及,落荒而逃。他們在這次戰斗中,共斃敵30余人。戰斗中,王學風的左手被敵軍的炮彈皮擦破了一條十幾公分的血口子,流血不止,戰士們都勸他下去包扎一下,他卻笑著說:“包啥包,隔心口窩還有十萬八千里吶。”
4月14日,戰斗仍在繼續。根據戰事需要,連隊決定抽調王學風戰斗小組轉移至3號山頭進行防御。第一次進攻,敵軍只試探性地派出了兩個班的兵力進行攻山。王學風和他的戰友們三下五除二,干凈利落地將他們打下了山。時隔兩小時后,敵軍又派出兩個排的兵力向我方陣地瘋狂撲來。王學風和他的戰友們毫不畏懼,誓與陣地共存亡。戰斗打得異常艱難,我軍雖居高臨下,但寡難敵眾,且敵人的裝備優于我們數倍,這是一場極不對等的廝殺。但是,我們的援朝戰士們,抱定必勝的信念,堅持與敵軍殊死搏斗。戰斗中,王學風的腮被敵軍的子彈貫穿,頓時牙碎舌爛,血流滿面,一種鉆心的疼痛讓他差點昏厥過去。戰友們見狀,都勸他下去包扎,他卻痛苦地扭曲著臉,紅著眼說:“包個屁!”說完他強忍劇痛連續扔出兩顆手榴彈,趁機蹲下身來,掏出自己的毛巾將傷口簡單包扎一下,接著又投入戰斗。戰友們在他的帶動下,忘記了生死,最終將敵人的第二次進攻打退。
連續兩場戰斗,王學風和戰士們水米未進,餓得眼冒金星,兩腿發軟,但殘酷的戰爭容不得他們有瞬間的喘息。他們來不及吃飯喝水,馬上又投入到緊張的修復工事活動中。他們深知:敵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定什么時候又會卷土重來。
他們的猜想得到了印證,惱羞成怒的敵人時隔不到一小時就反撲回來,敵軍展開了第三次進攻。這一次,他們用五挺重機槍作掩護,用大約一個連的兵力,氣勢洶洶地向我軍陣地壓來。五挺重機槍就像五條巨型火龍,噴吐著駭人的火舌,一路燃燒到我方陣地。子彈像冰雹一樣砸得人抬不起頭來,硝煙熏烤得人們睜不開眼睛,面對強敵,他們敢于亮劍,敵人一次次被打退,又一次次反撲上來。戰斗中,王學風的沖鋒槍打壞了,手榴彈也扔光了,面對山窮水盡的窘境,王學風沒有絕望和恐懼,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要跟敵人拼到底!他向本組側翼的戰友董萬玉要來了七顆手榴彈,端起了鄧興祥留下的步槍,繼續與敵人戰斗。這時,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頭部,他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昏迷中的王學風仿佛看到了碧空如洗的藍天,暖暖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身上,像媽媽溫暖的手在輕撫著他的傷口,撫去他的傷痛和憂傷;他似乎看到家鄉山野里的鮮花開得姹紫嫣紅。恍惚中,他看到了自己的爹娘,爹的腰身已經有些佝僂了;娘慈祥的臉上也添了許多皺紋;他看到了燈窩上時隱時現躍動的燈花,似慈母思兒焦慮的目光和昏花的眼睛,他曾捎信答應過母親,待革命勝利后回家看望雙親,侍奉二老;他還看到了自家門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樹,兒時的小伙伴們正在梧桐樹下嬉戲……他多想回去再看看他們,他離開母親離開家鄉的時間實在是太久太久了,他可能知道再也沒機會回到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繞的地方了,他在心里說:永別了爹娘,永別了故鄉!永別了我的兄弟姐妹!想到此,他的鼻腔瞬間涌滿了酸澀,淚水失控地奪眶而出。是啊,在這種真槍實彈的戰爭中,身為軍人,他們時刻都會面對流血、面對受傷、面對犧牲。他們無所畏懼,自古以來戰死沙場,為國捐軀是軍人堅定的信念,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只是他們心中還有太多太多的牽掛,太多太多的不舍,還有太多太多的夢想與憧憬都無法實現了,自己年輕的生命就要在這異國他鄉戛然而止了。
稍微清醒一點兒的王學風,聽到敵人進攻的槍聲又密集起來,并且愈來愈近,他緊咬牙關,頑強地搖晃著身體站起來,命令戰友董萬玉趕快撤離,董萬玉不肯,決意與他并肩戰斗到底。他已無法言語,但他凌厲的目光分明在對董萬玉說:都什么時候了,還婆婆媽媽的?你要活下來,后面還有很重要的戰役等著你,到時替我多殺幾個聯合國軍!董萬玉撤離后,敵人分多路向我方陣地合圍過來,此時王學風心知自己已經到了與敵人決一生死的一刻,他默默地告訴自己,我是一名中國人民志愿軍戰士,死也不能成為敵人的俘虜。面對近在咫尺的敵人,王學風臨危不懼,雙目噴火,滿腔的憤怒在心里橫沖直撞,他奮力將最后一顆手榴彈扔向敵群,緊接著拼盡全力將手中的步槍摔斷,一躍跳出戰壕,欲與敵人進行殊死搏斗。這時,敵人的機槍一齊向他掃射過來,他的雙腿頃刻間便被密集的子彈掃斷,他強忍劇痛,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滾下山崖,壯烈犧牲。
據戰后統計,王學風率領的戰斗小組,在阻擊敵軍三次進攻的戰斗中,共造成敵軍傷亡200人;王學風入朝作戰單人共斃敵傷敵100余人。
英雄年輕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朝鮮戰場上,他用殷殷鮮血染紅了異國他鄉的土地;他用大無畏的英雄主義精神唱響了一曲軍人的豪邁之歌;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鑄就了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不朽豐碑!
在王學風的檔案材料中,他參軍后歷經五次大戰役,授獎次數欄目里寫有:“國內艱苦記二小功”、“紀律一小功”、“戰斗一大功”、“抗美援朝一戰役二小功”、“第二次記二小功”、“第四次記二小功”、“守備戰記二大功”。入伍后,王學風曾經十二次立功受獎,關于他立功受獎的英雄事跡,限于篇幅,我們不能進行詳敘,只能抱憾地就此止筆。
海陽之訪
開篇我們已經說過,王學風的身世撲朔迷離,南北兩個王學風的生平,既有相似處,更有迥異點。本著對歷史與未來負責的態度,為尋求真相,我們在山東省海陽市和安徽省碭山縣進行了實地采訪,現將海陽市采訪的情況實錄如下。
山東省海陽市,位于膠東半島南部。在波瀾壯闊的革命斗爭中,勇敢智慧的海陽人民不懼艱險,不怕犧牲,經受住了嚴峻考驗,付出了巨大代價,抗戰烈士人數眾多;著名的《地雷戰》就是海陽人民抗日戰爭的真實寫照。無數優秀的海陽兒女曾經別妻離子,拋家舍土,奔赴抗戰一線,為膠東革命及至全國解放做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
今年已經73歲的王學國與照片中的王學風長得十分相似,尤其是臉廓、眼睛、鼻子,活脫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王學國對我們說,他大哥15歲以前主要以放豬、放牛為生。1941年,當時15歲的王學風被時任海陽盤石區黨組織(該組織就設在當時的北城陽村)負責人王建熙看中,王建熙覺得他腦子靈、膽子大且又有力氣,是棵好苗子,于是接收他當通信員。1942年夏天,16歲的王學風正式參軍入伍,據海陽檔案館記載,他入伍時為十三縱(海陽獨立營)戰士,后調入膠東軍分區特務連,常在煙臺和文登一帶活動。當兵后,王學風托人捎的第一封信是問家里要錢,想買只筆學文化。之后向家里捎過三封書信,最后一次是1948年春,他把棉花捎回了家,發信地址是遼寧錦州。那一天,北城陽村李順城(時任地下黨交通員)捎信給王學風的父親王京義,讓他到海陽留格莊村(現為留格莊鎮駐地)去拿王學風捎回來的棉花,當時包裹里夾有一封書信,信中只有寥寥數語:革命就要勝利了,等全國解放了,我一定回去看看爹媽……此后,王學風再也沒有與家里聯系過。
王學風參軍后,同村當兵的王保義曾在濟南見過王學風;同村的王保山在煙臺招遠縣也見過王學風;1944年王學風還托同在一個部隊的本鄉戰友于在貞找其父親要過幾塊錢,說想參加部隊培訓用。
新中國成立后,王學風的父親王京義曾不間斷地到當地民政部門查找兒子的下落,而民政部門每次的答復都是:查無結果,有可能是失蹤了。
對于這樣的答復,王京義心存不甘,卻也萬般無奈。
1958年,國家向王京義頒發了王學風的烈士證書。上書:王學風同志,1942年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特追認為革命烈士。
王京義手捧兒子的烈士證書,老淚縱橫,雙手顫抖。激動過后,他對兒子犧牲的年限存有質疑,因為本村當兵的王保山、王保義于1943年和1944年分別在濟南和招遠見過王學風;1944年他還托人向家里要過錢;1948年他還往家里捎過棉花,并附書信一封,信中的筆跡也系兒子所寫。
每每舉家團圓的時候,王京義內心不免產生一種無法言說的酸楚和悲涼:我的兒啊,你究竟是死還是活呀?假如你死了,你哪年哪月死在了哪里?你能不能托個夢給爹,爹好把你領回家!假如你活著,你現在身在哪里?為什么音信全無呀?
1985年,王學風的父親王京義滿懷遺憾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臨終前,他把尋找大兒子王學風的任務交給了四兒子王學國,他說:“你一定要找到你大哥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否則,你爹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呀!”
王學國記不清是1994年還是1995年,山東電視臺齊魯頻道推出了一檔節目,里面介紹了黃繼光、邱少云、王學風等英雄的事跡。
看過這檔節目后,王學國心里異常激動,說明大哥王學風并非在抗日戰爭中犧牲,而是在抗美援朝中犧牲的,并且還是個大英雄。但如何去查證哥哥的犧牲年月?該到哪個部門去查證?對于這位老實巴交并患有嚴重腿疾的農民來說,無疑是難如登天。
2012年,王學風的侄兒王茂磊在網上發現安徽碭山縣王東超《歸來吧,跨隔世紀和國界的烈士英魂》的文章后,便迅速將該文及照片發給了四叔王學國。
王學國激動地將照片拿給本家叔叔王京倫看,叔叔驚訝地望著王學國問,你在哪兒找到大侄子了?王學國對叔叔說,您別管在哪兒找著了,您就說這是不是俺大哥?王京倫不假思索地說,這就是你大哥,一點兒也沒有錯。王學國又將照片拿給堂兄王學水辨認,王學水認真端詳著照片說,是你大哥,你大哥顴骨高,下巴尖,像你媽。緊接著,王學國又將照片拿給與王學風從小光著屁股長大的發小王東曉看,王東曉一臉興奮地問,你在哪兒找著俺大叔了?他對王學國說,我打小就與你哥一起放牛、放豬,你大哥老有力氣了,他扳著牛頭就能把一頭牛放倒。
之后,王學國把王學風的照片又分別拿給了村里當時仍健在的20位老人看,大家都一致說照片上的王學風就是北城陽村的王學風。
2017年5月21日,接受我們采訪的王學風的少年伙伴共有8人,他們是王學水(91歲)、王京倫(96歲)、王玉箴(89歲)、王經昌(87歲)、王玉香(女,87歲)、王桂花(女,90歲)、王福田(88歲)、王均平(89歲)。以上這些耄耋老人端詳著王學風的照片對我們說,照片上的王學風絕對就是同他們一起長大的北城陽村的王學風。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2017年3月,我們曾在海陽市榮軍醫院采訪了海陽市東村街道辦事處澤子頭村的高成新老先生。老先生雖然已經90歲高齡,但耳聰目明,思維清晰。他說,1952年5月,我在朝鮮戰場上見到過王學風。我們倆是在海陽一起當的兵,在海陽一起受的訓,后來分到了兩個部隊。在朝鮮,我們是在兩支部隊急行軍的途中偶遇的。當時我激動地摟著王學風說,真沒想到能在這里碰上你。王學風也說真沒想到能在朝鮮戰場上碰到海陽老鄉。我們簡單地交談了幾句,我對王學風說,趕緊走吧,再耽擱一會兒就攆不上大部隊了。王學風也說,對,咱不能掉隊,不能丟海陽人的臉。就這樣,我們倆一步三回頭地依依惜別了……
另外,海陽市北城陽籍抗美援朝老戰士王新勤在1978年回家探親時,曾親口對王學風的父親王京義說過,在入朝作戰時,他親眼見到過王學風。
曾經入朝作戰的老戰士高成新和王新勤也均證實在朝鮮戰場上見過王學風。種種證據表明,特等功臣、一級戰斗英雄王學風的籍貫有可能就是山東省海陽市北城陽村,那么,他檔案中的籍貫為何會寫成江蘇省碭山縣唐王鎮王寨村呢?
碭山之行
2017年5月28日,我們驅車前往安徽省碭山縣。
初夏時節,漫山遍野,綠茵起伏,如浪如涌,一路逶迤,綠得那樣壯闊,綠得那般生機盎然。七小時后,我們抵達了這個四省七縣交匯處的皖北小城——碭山縣。全程陪同我們采訪的碭山縣原史志辦主任王東超告訴我們,碭山縣因黃河故道而得禍福;碭山因是徐州的西大門,上海的南大門而成為兵家必爭之地;碭山更因為碭山酥梨而聞名天下。
歷史的滄桑與厚重,使我們對這座尚不發達的小城肅然起敬;王東超先生的淳樸、真誠與熱情,使我們對這方陌生之地,有如到家般溫暖的感覺。
那么,碭山縣是如何獲知王學風是該縣王寨村的呢?對此,王東超先生原原本本地對我們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1995年9月中旬,碭山縣委、縣政府組成考察團前往東北及朝鮮考察,朝鮮志愿軍人民英雄紀念館的墻壁上,赫然醒目地刻著“志愿軍特等功臣、一級戰斗英雄,王學風,江蘇碭山縣人”等幾行耀眼的金字,這令考察團一行人異常激動,他們沒想到就在自己的碭山縣還出了這樣一位大英雄。回國后,他們便開始了英雄籍貫的查詢工作。然而,該縣的黨史、民政、檔案局等部門卻連王學風相關的一個字的記錄都沒有。一個近百萬人的農業大縣,去查一個有名無家的人,確實猶如大海撈針。盡管他們在該縣《梨園黨建》和電視臺等宣傳媒體上多次刊登征詢啟示,但均沒有獲得有價值的信息。
2005年6月,王東超同志調入黨史研究室工作。王學風的英雄事跡深深感染了他,抱著刨根問底的決心,他開始了漫長的查詢工作。
他首先從網上查找王學風的基本情況和簡介,網上的資料基本相同,姓名有:“風”和“鳳”兩種寫法,籍貫有“安徽碭山”、“江蘇碭山”及“小碭山縣”幾種說法。
之后,王東超便從全縣王姓村莊入手梳理,以有“學”字輩分人名的村莊為重點,開始了摸底調查。花開花落,春綠秋黃,王東超騎著摩托車穿村走戶,逐一走訪。可是,每天他都帶著希望出發,而又帶著失落而歸。很多人都勸他放棄尋找,但這位教書匠出身的公仆,身上卻藏著一股倔勁:不查個水落石出,誓不罷休。數月下來,他臉曬黑了,人累瘦了,他的一名學生心疼他,就把自己幾近淘汰的一輛奧拓轎車借給他當作交通工具。
有一天,王東超來到了一個王姓村莊,有一戶“學”字輩分的人家跟王學風的情況有些相似。老大跟馮玉祥當兵,后回鄉務農,八十年代去世;老二是國民黨兵,后返鄉于解放前病死;老三據說也是國民黨兵,其間曾回過一次家,此后便音信全無。家人只知其乳名,但不知其學名。不過,人家說他們有從老墳上扒回來的石碑,這令王東超喜出望外,立即在這家人的帶領下找到了斷碑,用清水沖洗,然后將斷碑對接,碑上卻刻著“王學恭”三個字,并非他要查找的人。
從家鄉入手查找英雄,可以說是山重水復,一波三折。王東超便轉換思路,想從部隊入手,查找英雄更加翔實的資料。當年英雄所在的四十軍曾經戰功顯赫,在中國有“旋風部隊”之美譽,軍部在遼寧錦州。通過多次電話溝通,部隊的同志倒是非常熱情,但他們反饋,由于部隊多次遷移變更,現存英雄的資料只有一張50年代的照片和一份簡單的資料介紹。
朝來暮去,暑去寒來,一晃六個年頭過去了,當年學生借用的奧拓車都被王東超開成了一堆廢鐵,但查找工作卻毫無進展。
2012年,王東超在翻閱“北京同鄉錄”時,意外地查到了在總參工作的碭山籍某部參謀長黃遠紅的電話,遂與之聯系。兩人雖未謀面,但鄉音鄉情一下縮短了兩人的距離,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對方爽快地答應一定盡力幫忙。5月份,黃參謀長反饋說,解放軍檔案館存有王學風的部分原始材料。得此情況后,王東超立即以碭山縣黨史研究室的名義,寄去了一張委托書。8月11日,王東超便收到了對方掛號寄來的檔案材料。
此后數年間,碭山縣的有關部門一直不間斷地做著查找王學風籍貫的工作,最終把英雄的籍貫確定為:安徽碭山縣唐寨鎮王寨村(現已更名為家和村)。
2017年5月29日上午,我們在王東超先生的陪同下來到家和村采訪。在村委辦公室,我們見到了王學風唯一健在的直系親屬——他的親侄子王法順以及王學風的少年伙伴王法祥、王法靈、王欽思三位老人。
采訪中,我們得知:王學風兄弟三個,大哥王欽佩,二哥王欽哲,他排行老三。當我們問他的兄長均是“欽”字輩的人,為何唯獨王學風是“學”字輩的?村人答,王學風離村前沒有學名,只有乳名“寶瘋”。
據三位老人回憶,王學風小時候特別調皮,并且非常貪玩,甚至還有些好吃懶做。他父親死得早,是哥嫂將他養大成人。他貪吃好樂,經常偷家里的糧食換錢花,對此,嫂子對他厭惡至極。王學風的舅舅為了使他痛改惡習,給他起名“寶瘋”,希望“以毒攻毒”,使他不再做瘋事傻事,并且給他買了幾頭豬讓他養。可是他養沒多久就失去了耐性,將豬活活淹死。因此,王學風遭到哥嫂的呵斥與痛打。16歲的他,一氣之下,便離家出走了。
王學風走后,他去了哪里,誰人收留了他,如何上的學,誰給起的名字,哪年參的軍等一系列情況,家人與村人一概不知,也從來沒有人去查找他的下落。直到今天,他的家人也沒有拿到王學風的烈士證書。
當我們將王學風的照片拿給在場的三位老人辨認時,王法靈老人說,就嘴唇有點像,其他地方都不像。合上采訪本,筆者心中充滿了疑惑,既然家和村的王學風十六歲就離開了家鄉,此后他去了哪里,是否參軍等等情況,鄉鄰們一概不知,且出走前并無學名叫王學風,那么,碭山縣有關部門依據什么將王學風的籍貫確定為家和村的呢?就因為檔案材料上籍貫寫的是王寨村(現今的家和村)嗎?這樣的界定是否有些牽強?再說家和村的王學風從小玩世不恭,好吃懶做,而英雄王學風,其檔案材料中記敘的卻是助人為樂,遵紀守法,并為此榮立“二小功”兩次。我們并非說,英雄必須苗紅根正,我們也不想否認頑劣少年就無法成為英雄,但至少兩者的反差太大……
寄望讀者
花開無聲,流水無痕。一個甲子年的時光悠然而去,有多少往事已被歷史悄然湮沒。但是,在我們這個崇尚英雄的國度里,一位抗美援朝的特等功臣、一級戰斗英雄不應該被淡忘!他們應該永遠珍藏在我們民族的記憶里。然而,在他們犧牲后長達六十余年的時間里,竟無人到英雄的家鄉去探訪究竟。如果說烈士的籍貫是安徽碭山的話,那么該縣相關部門的檔案里怎么會連烈士相關的只言片語都沒有留下?抗美援朝時期,全國已經解放,通訊基本暢通,立功的喜報應寄予英雄家人,至少可寄到縣級政府或民政或人武部。可碭山縣為什么從來沒有見過或保存?如果烈士的籍貫是山東海陽的話,那么檔案中的籍貫如何會寫成江蘇碭山?對于這個問題,我們曾采訪過海陽的抗美援朝老戰士——海陽市朱吳鄉七寨村的孫兆樂,他對我們說,你們不能用正常的思維去思考幾十年前的戰爭。那時候朝鮮戰場條件很艱苦,糧食給養奇缺,特別是棉衣破了得不到補充,凍傷減員很多。戰場上,有人看到犧牲的戰友的衣服或者帽子比自己的新,扒下就穿,摘下就戴。戰后根據烈士衣服的地址進行登記,很多時候就張冠李戴了。對于這樣的說法,可信度有幾分?還有人猜想說,海陽的王學風,剛開始當的是特務兵,隨時都有被捕的可能,他怕連累家人,所以就把籍貫參照他某位戰友的籍貫寫成了江蘇碭山。這樣的猜想能夠站住腳嗎?在我們采訪的過程中,海陽市北城陽村那些還健在的王學風的少年伙伴們,緊緊地拉著我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照片上的王學風絕對就是俺村的王學風!絕對不是旁的地方的王學風!你們一定要幫忙,好讓他早點回家!面對這些老人期盼的眼神,我們無言以對,只能木然地點著頭。
是啊,我們幾個舞文弄墨的碼字人,怎樣去破解這些謎團啊?怎樣才能去偽存真,還英雄身世的真相?何時才能讓英雄真正魂歸故里?面對這些難題,我們確實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們寫下以上這些文字,除了對英雄的敬仰之外,就是為了拋磚引玉,希望能引起廣大讀者及有關部門的關注;希望諸君及熱心人士,能夠為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以破解烈士的身世之謎。讓英雄真正魂歸故里,安眠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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