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家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輪到自己,卻掉下一個大胖兒子!
秦啟越心里那個別扭就甭提了,可是還別說,這個便宜兒子跟自己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那眉眼,那神情,就連那顆有點兒歪的下門牙也不偏不倚地在同一個位置。難怪桃花園的工作人員領著孩子迎面走來二話不問,張口就來:“先生,您兒子正找您呢!”
“他不是我兒子。”秦啟越一口否認。
桃花園的工作人員看了看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一臉狐疑。
“你說句話啊!你家長呢?他真不是我兒子,我還沒結婚呢!”名揚傳媒的員工聽見自己老板的大呼小叫,紛紛圍攏了過來。
“天哪!秦總你啥時候有了這么大的兒子?”
“哦,秦總,這是你兒子啊?”
“開什么玩笑!秦總還沒結婚呢!怎么可能有這么大的兒子!”
小男孩一臉淡漠,繃著嘴角,隱隱含笑,居然跟自己小時候做錯了事挨訓時的表情一模一樣,那時候的自己心里雖然害怕,但臉上就是這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這小家伙還真是跟自己有點兒像!秦啟越想上前問個究竟,沒想到,小男孩開口說話了,“阿姨,他不是我爸爸。我是跟媽媽來的。”說完便低下頭,再也不看秦啟越一眼。
走出很遠,秦啟越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孩子也正抬頭向自己的方向張望,不知道怎么的,秦啟越竟然有點兒心疼。這孩子是誰家的呢?
來東港之前,謝麗莉在電話里跟東港市廣播電視臺的夏總監溝通過了,雙方都比較滿意,工作算是有了著落。
當務之急是租房子,住賓館一天兩天還行,日子久了,錢會像水一樣流走,更重要的是賓館的一日三餐看起來花哨,實際上一點兒也不適合像雷雷這種正在長身體的孩子。
雷雷!
一想到一身奶香胖嘟嘟的雷雷,馬上就要到上學年齡的雷雷,作為母親,謝麗莉的疲倦和壓力就會一掃而光,瞬間滿血復活,變身為無敵奧特曼。
對!一切為了雷雷!那天在桃花園,桃花粉白交錯,似霞勝雪,地上落英繽紛,微風輕撫,揚起陣陣花雪。徜徉在香雪海中的謝麗莉有片刻的失神,只這么點兒空兒,就和雷雷走散了。謝麗莉的神志瞬間崩潰,瘋了一樣沖向人群搜尋自己的心肝,逢人便問:看到一個小男孩了嗎?穿著藍色的衣服,這么高!終于從桃花園工作人員的口中獲得了一絲線索,在自己的心肝復位后才明白過來:雷雷就是一切。
租房子的事情很順利。就在東港市師范學院的生活區,小區里有幼兒園,周圍有師范附屬小學和中學,五分鐘步程內有一家中型超市和一個大型農貿市場,公交車15分鐘能到達東港市商業中心。之所以選擇這里是因為雷雷可以就近上幼兒園,小區附屬設施非常齊全,老年人比較多,謝麗莉特別喜歡看那些忙碌半生的老年人安享晚年的樣子:朝陽里打著舒緩的太極拳,三五成群圍著石桌下棋打牌,一頭銀發侍弄紅花綠葉的花花草草,在樓下的空場聊熟知的是非八卦……謝麗莉經常會照著他們的樣子想象自己老了的模樣和狀態。
自己老了嗎?不過才35歲呀!老的是心吧!
謝麗莉去移動公司為自己挑選了一張電話卡,尾數1861,只有謝麗莉自己知道這組數字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給父母打電話告訴他們自己的新手機號碼,不出所料地得知雷濤聲曾經出現在父母家附近,雖然沒有進門折騰,但也著實也讓謝麗莉倒吸一口涼氣。
二
走近梅苑大廈,謝麗莉覺得這座建筑透著股子乖張。
梅苑大廈建在東港市中心的黃金地段,跟時下大多數建筑一樣采用的是框架式結構,是每一個現代化都市里隨處可見的建筑。白天,大廈外裝玻璃幕墻是過往行人免費的鏡子;夜晚,如果樓宇里有人,透視性絕佳的玻璃幕墻拋給路人一個大大的剪影,藏不得半點兒隱私。在寸土寸金的城市商業中心,它突兀地挺立著,像一把鋒利的劍,披荊斬棘,橫沖直撞,與對面建筑風格中規中矩的柏年大廈針鋒相對,一決雌雄、一較高下的氣勢昭然若揭。
走進梅苑大廈,謝麗莉覺得內部結構有點兒奢侈。
這種位于城市黃金地段的寫字樓,租金昂貴自是不必說的,開發商必定會把寫字樓分割成盡可能多的格子間出租。可是梅苑大廈只出租了半邊樓,另外半邊內部的裝修也是用的玻璃幕墻,這些幕墻居然真的做成了鏡子,每一個走進大廈的人,自愿不自愿的都得攬鏡自照,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顧盼一番。
名揚傳媒在梅苑大廈的九樓,辦公室色彩跳躍:熱烈的紅,沉默的黑,無聲的白,簡約、時尚。名揚傳媒代理了東港市廣播電視臺以及周邊十幾個縣區廣播電視臺的黃金時段廣告,同時也簽約了多家企業的宣傳總代理,實力可謂雄厚,如果名揚說自己是東港市影視廣告的老二,估計沒人敢出來稱老大。
謝麗莉是受夏總監所托而來的。夏總監說:“小謝,目前離你到電臺入職還有一段時間。我朋友的公司急需一個文案,你之前在雜志社工作,有策劃經驗,你先去幫幾天忙,薪酬按天算,拿日薪。”謝麗莉從小到大的毛病就是不會拒絕人,更別說是即將成為自己上司的夏總監。她在約好的時間到了約好的地點——梅苑大廈,過了約好的時間好大一會兒,仍然不見夏總監的身影,電話打過去,只通了一聲便被毫不留情地掛掉,片刻后短信來了:臨時會議,你直接聯系秦總。附了一個電話號碼,尾數1861。
“您好!秦總嗎?”
“是我,哪一位?”語氣慵懶,在半夢半醒之間。
“我是交通音樂頻道夏總監介紹的,我姓謝,她有事過不來了,請問您的辦公室在幾樓?”
“哦!您好,謝女士。您能過來幫忙,太感謝了!我正在去北京的路上,您到公司前臺,我給您留了一份文件,我的秘書在那兒等你!”
“好的。”就在謝麗莉馬上要掛機的時候,秦總又說:“你的手機尾號也是1861……”
“啊?”謝麗莉一個愣神。
“挺巧的。再見!”男聲收線,一陣忙音。
秦啟越留給謝麗莉一份紅頭文件,東港市紀委轉發中紀委的一個文件。“為充分發揮優秀廉政公益廣告在傳播廉政文化、推進反腐倡廉建設、促進社會和諧等方面的重要作用,中央紀委、中央宣傳部、工商總局、廣電總局等有關部門聯合組織開展全國廉政公益廣告創作評選展播活動……要求:主題鮮明、創意新穎、制作精美、具有較強的藝術感染力……”
廉政公益廣告!
今天謝麗莉被生理疼折磨得就剩一口氣了,她一直飽受生理痛的折磨,母親曾安慰她說生完孩子就好了,但現在雷雷已經六歲了,每個月的痛楚仍然有增無減。謝麗莉病懨懨地感受著血液一點點從身體里流失,扭頭看到紙簍里承載著艷麗血色的安爾樂,在按下沖水閥的瞬間她被馬桶里慢慢暈染開的血色吸引著緩緩蹲下來。
是不是女人的血色天生就比男人的艷麗?馬桶不回答謝麗莉的疑問,它打著呼嚕把血色變成了潔白。
一個創意在謝麗莉的心中逐漸清晰,呼之欲出。
三
梅苑大廈樓下有一個撿破爛的老人,頭發花白,衣著樸素到卑微。
這一天,謝麗莉進大廈前想把手中喝完的礦泉水瓶丟掉,就看到了拿著鐵鉤子正在翻找垃圾的老人。她微微一笑,把手中的空瓶子遞到老人手中。
立夏之后,東港市迎來了第一波的高溫。老人全情投入與垃圾作戰,滿頭大汗。謝麗莉一時沒忍住,將手伸進背包拿出一瓶水,“大爺,這瓶是沒打開的,您拿著喝吧!”
老人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了謝麗莉的好意,指甲修剪得很整齊,沒有一點兒泥垢。“我姓梅。”老人笑容和善。
“我姓謝,以后會在這里面工作。”
“我在這周圍撿垃圾。”老人對自己的職業和狀態一臉自豪。
人與人之間,從陌生到熟悉的距離一直是個謎。
夏天的雨總是不靠譜,它像個暴發戶,想起一陣是一陣,不管三七二十一,有時一記響雷預警,有時則突然襲擊,噼里啪啦直接來上一陣。早上出門還是艷陽高照,高溫高熱,這會卻是雷聲隆隆大雨瓢潑。這么大的雨,看來是不適合再去等公交車,即便是打車,站在路邊一小會兒也能淋成落湯雞。隔著落地窗,謝麗莉看見梅大爺一手打傘,一手拿傘,在對自己招手。
第二天早上,謝麗莉做了簡單的早餐:火腿雞蛋炒飯、自制豆漿,用餐盒和水壺盛好,連同雨傘一并給了梅大爺。
梅大爺老伴去世多年,有一兒一女,兒子做生意,天南海北地跑,一年到頭見不著人;女兒去世了,撇下個外孫跟他一起生活,至于外孫為什么要跟著他生活,梅大爺沒多說。
在名揚傳媒工作的一個月零十天里,謝麗莉經常捎一些簡單的飯菜給梅大爺,下班的時候,老人會把洗得干干凈凈的餐盒還給她,還時不時回饋謝麗莉一些時令蔬菜,說是自己種的。那時候的謝麗莉怎么也想不到這一個月零十天的舉手之勞會為她下半輩子的幸福贏得無比重要的先機。
謝麗莉的到來給名揚傳媒帶來了一些細小的變化。
比如中午就餐。
名揚傳媒有一個設備齊全的精裝廚房,那是一個廚衛產品廣告商的傾情贊助。原先公司曾經雇過一個鐘點工為員工做午飯,以一次集體食物中毒事件而告終。謝麗莉到公司的第二天就喜歡上了這個寬敞豪華幾近奢侈的廚房。在得到公司李副總的許可后,在愛好美食卻又懶得親身實踐的員工們的大力攛掇下,謝大廚從容上崗,以糖醋排骨、水煮肉片、菠蘿咕嚕肉、涼拌三絲、韭香木耳、蠔油生菜三葷三素俘獲了一個個貪婪的胃。
再比如午休。
午休是跟午飯相輔相成的一件事,原先是回家的回家,下館子的下館子,吃泡面的吃泡面,午休的時間要么耗在餐桌上要么耗在路上。自從公司的高級廚房有了煙火,中午在辦公室的人就多了起來。吃飽犯困,人之常情。午休時間通常是這樣打發:在網上流浪;趴在辦公桌上小憩;吃飽后去逛街,反正公司位于商業中心,只要囊中充盈總能找到消費的地方。謝麗莉選擇午休,她買了戶外運動的防潮墊,把辦公桌底下清理干凈,午飯后躺在防潮墊上安然入睡。有樣兒學樣兒,大家齊動手從各自的桌子底下清理出陳年舊垃圾若干,連帶著梅苑大廈樓下撿垃圾的梅大爺一連幾天都大有收獲。
秦啟越帶著從北京新招募的員工回到公司時,正好是午餐時間。
這一天,兼職謝大廚奉獻的是不低于正宗韓國料理的石鍋拌飯。也許是因為剛剛出差歸來,也許是因為一路的疲憊,也許是飯菜太對自己的胃口,秦啟越產生了短暫的錯覺:仿佛眼前的謝麗莉是迎接自己歸來的妻子,而自己是一個身心俱疲、久未歸家的丈夫。秦啟越被自己的念頭著實嚇了一跳。無意間與謝麗莉目光相接,他從謝麗莉眼中看到了觀察。
的確,謝麗莉從秦啟越一回到公司就一直在觀察他,這位秦總跟自己的寶貝雷雷長得太像了!簡直就是翻版。雷雷長大之后應該就是這樣吧!再看秦啟越的時候,謝麗莉目光中就多了一抹母性的愛憐。
透明的玻璃杯,清澈的白水,伴著“水滴”的音效,一滴墨滴入杯中,墨色緩緩暈染開來。出字幕:一滴,足以改變本色。15秒的廣告片中除了一個水滴的音效外,沒有音樂,沒有配音。謝麗莉在廣告創意文案說明中這樣寫道:熒屏里從不缺少聒噪的聲音,沉默更厚重更有力量。
秦啟越并沒有對夏總監推薦的人抱多大的期望,好歹先抵擋一陣子,給自己空出時間去北京招募人才,但謝麗莉卻給了秦啟越一個大大的驚喜,除了驚喜還有驚訝,短短幾天時間,這個謝麗莉好像就征服了自己周圍所有的人:攝像師、后期制作、自己的秘書,還有最親的人……他甚至懷疑在自己去北京的這一周里,謝麗莉對自己周圍的人都施了魔法。
在沒有見到謝麗莉之前,秦啟越跟她通過電話,很悅耳的一個聲音,是聽起來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美女的那種聲音,巧的是謝麗莉電話號碼的后四位數居然跟自己的一樣。不過,謝麗莉長相很普通,只是笑起來卻給人感覺很特別,那種特別的感覺用什么來形容呢?
名揚傳媒公司內部有一個QQ群,群里每天都有話題討論,加入這個團隊之后,謝麗莉的名字也出現在群里。
這天臨近下班,討論話題出現在群公告板上:什么是愛情?
謝麗莉覺得愛情就是順理成章。
她和雷濤聲的愛情確切說應該是萌芽在小學階段,或許還得往上追溯幾年,幼兒園畢業的時候,謝麗莉沒有看照相機的鏡頭,她看的是身邊的小哥哥雷濤聲。
雷濤聲從小就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文,體現在他白皙的皮膚上,還有那副早早就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弱,體現在他的身型上,從小到大,雷濤聲一直維持著和謝麗莉幾乎一樣的體重。但人的外表往往是極具欺騙性的,真實的雷濤聲……謝麗莉心一陣陣地疼,沒有恨,只是深深地痛,為雷濤聲也為自己。
有人說:無所顧忌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
有人說:既理想又帶點灰色,沒有機會走進婚姻,只能當個紀念章一樣放在心里,等老了的時候,拿出來放在陽光底下曬曬,回味回味,那才是愛情。
謝麗莉說:愛情就是順理成章。
秦啟越看過謝麗莉的履歷表:已婚。主要家庭成員:雷雷。工作單位:東港市師范附屬幼兒園。秦啟越知道這個幼兒園,那是個以“阿舅”,就是男性幼兒教師而聞名的全托性質的幼兒園,收費比一般的幼兒園高出一倍還多。
愛情對秦啟越來說是種陌生之極的事物,到目前為止,他只經歷過女人,卻沒有經歷過愛情。
秦啟越對于愛情的向往在親眼目睹母親從樓頂縱身一躍摔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就戛然而止了,母親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寧可死也不離婚。
公司例會,秦啟越看著會議桌前圍坐的員工,謝麗莉坐在離自己最遠的另一端,拿著筆緩緩地在記事本上寫著什么。偶一抬頭,目光相接,微微一笑,轉瞬離開,那眼神、那笑容讓秦啟越眼前一亮。怎樣的幸福才能讓女人擁有如此溫暖的笑容?
溫暖?對!溫暖。
秦啟越終于找到了一個詞來形容謝麗莉。這個世界上漂亮的人很多,但是像謝麗莉這樣給人溫暖感覺的人卻不多。秦啟越忽然理解自己周圍的人為什么愿意靠近謝麗莉了,出于本能,他也不自覺地向謝麗莉靠近著,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近到足以汲取他內心極度缺乏的溫暖。
很久之后,當秦啟越真正靠近謝麗莉,真正了解了謝麗莉,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堅強,才明白上帝雖然把女人的外形塑造得相對嬌小柔弱,卻賦予了她們無限韌性的內心,才知道原來苦難也可以用微笑來表達來化解,才明白原來女人和女人是那么不同,比如謝麗莉和自己的母親。
四
這天下午,就在離下班還有幾分鐘的時候,突然停電了。名揚傳媒的電動玻璃大門像用萬能膠黏合在一起,公司里大眼瞪小眼,目瞪口呆。
剛開始大家還抱有一絲幻想,以為一會兒就會來電。但是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
大面積停電,通訊基站也停止工作了,幾乎沒有信號,大家紛紛改用固定電話跟外界聯系。
“我們公司停電了,門壞了,出不去……什么,你那邊也停電了……”
“我今晚有事去不了了,你們去玩吧,不用等我了……”
“媽,我不回家吃飯,哎呀!公司停電,門打不開,不是我自己,很多人呢……”
沒有跟外界聯絡的只有謝麗莉和秦啟越。
秦啟越的日子過得天馬行空,身邊的親人對他早已習以為常,他納悶謝麗莉為什么也不聯系家里人?
這次意外停電長達12個小時。來電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清晨,公司二十多號人蜷縮在各自桌子底下的防潮墊上湊合了一宿。眾人提議讓秦啟越請吃早餐,坐在永和豆漿明亮的落地窗前,秦啟越偷偷看了一眼專心享受美味的謝麗莉,昨天的疑問依然在腦海里翻滾跳躍。
轉眼到了周末,下班前,秦啟越在QQ群里說:今晚我請大家去“快樂星”唱歌!誰也不準缺席!他發“誰也不能缺席”這句話時特地加大了字號。他邁著方步來到員工辦公室,隔著高高的隔斷,只看到一個美好的頭頂,耐心等到謝麗莉抬頭,目光相撞,秦啟越用口型強調:誰也不能缺席!
“快樂星”是東港市最大的娛樂連鎖,價格不菲。
秦啟越預定了“快樂星”最大的包廂“快樂火星”,面積少說也得150平方米,唱歌、跳舞、就餐、喝茶、休息,一應俱全,區域分明,動靜有別。套餐甜點、水果拼盤、酒水飲料一字排開,音樂響起,麥霸們開始比拼,歡樂派對的大幕正式開啟。謝麗莉給自己盛了一份飯,就著時而激越時而舒緩的歌聲細嚼慢咽。
秦啟越一直留心著謝麗莉,她就像個武林高手,自如地操控自己的氣場,說大就能大,來到名揚傳媒,一出手就不同凡響,無論做人還是做事;說小就能小,像現在,房間里人聲鼎沸,大家都專注于各自的興奮點,她就像是鬧市中的大隱,靜默著吃完飯,又在茶室里沖泡起了工夫茶。秦啟越靜靜地看著謝麗莉溫壺、裝茶、潤茶、沖泡、澆壺、溫杯、運壺、倒茶、點茶,翩若驚鴻,行云流水,看她拿著聞香杯,輕輕在手心轉動,低頭捕捉那一縷茶香,雙眼微閉,陶醉其中。
“麗莉姐!”秦啟越選擇了公司里大多人對謝麗莉的稱呼。“我來討杯茶喝!”
“秦總,您坐!極品凍頂烏龍呢!您今晚真是破費了。”謝麗莉雙手送上一杯琥珀色的茶湯。
秦啟越輕啜一口,醇厚甘潤,“茶亦醉人何必酒!”
熟悉的旋律響起,把謝麗莉的心思吸引了過去。
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
濤聲依舊不見當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怎樣重復昨天的故事
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來點真能喝醉的?”秦啟越提議道。“好。”如果沒有剛才那首歌,如果沒有那句“濤聲依舊”,謝麗莉絕不會貿然接受秦啟越的提議。
沒有任何懸念,一瓶啤酒下肚,謝麗莉很快就有了暈眩的感覺,她原就是個沒有酒量,沾酒就打瞌睡的人,直到大家盡興散去,也無人發現歡樂的群體里早已沒有謝麗莉。
秦啟越去前臺結完賬又返回了“快樂火星”,此時的謝麗莉依然沉浸在醉夢中,她蜷縮著身子,雙手在胸前交叉。秦啟越記得以前曾經在雜志上看過一篇論述睡姿與性格的文章,這種睡姿是典型的缺乏安全感。怎么會呢?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怎么會給別人溫暖的感覺呢?
秦啟越在謝麗莉身邊慢慢坐下來,謝麗莉從喉嚨里“嚶”了一聲,雙手環住秦啟越的大腿,將頭舒服地架在上面繼續深睡,秦啟越被這個動作嚇了一跳,背挺得直直的,直到“快樂星”打烊,才不得不喚醒她。
“大家都走了?”剛剛醒來的謝麗莉眼神與幼鹿無異,看得秦啟越心癢癢的,嗓子有點兒發干。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打車就好。”
“要不讓雷雷來接你?”
“你知道雷雷?”
“公司有你的履歷表!”
“雷雷在幼兒園。”謝麗莉停了停,“讓他來接我?那得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啊!他還不到六歲……”
秦啟越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眼前的謝麗莉是個單身母親。
謝麗莉說:“秦總你今年29歲吧?我35了,我29歲的時候已經是雷雷的媽媽了!”
給秦啟越沖泡咖啡原本是秘書的事,可巧秘書吃壞了肚子著急去洗手間,隨手把托盤拜托給了謝麗莉。
辦公桌上有一份文件:S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人類精子庫” 贈精協議書。
謝麗莉鬼使神差地翻開了第一頁:
男性青年隨著性器官的發育,睪丸產生精子,前列腺和精囊等分泌精漿,兩者合成精液,精液內主要成分是水分和少量有機成分。在100毫升精液內氨基酸1.25g,果糖0.1—0.5g,糖類0.1g以及微量脂肪和無機鹽,男子每次射精約2—6毫升,正常情況下,當精液達到一定量后,體內已無處可容納,即所謂“滿則溢”。其排出體外有4條途徑,即遺精、手淫、性交和自流,所以正常男性,每周2—4次的排精發生,并不會影響身體,反之,較長時間沒有排精,會產生性情煩躁,記憶力不集中等不適感。
《供精者須知》……
捐獻者姓名:秦啟越 編號:1861
編號:1861!編號:1861!編號:1861!
謝麗莉腦海中迅速閃回著“編號:1861”。秦啟越手機號碼最后4位數是1861,他的車牌號也是1861……謝麗莉不動聲色,轉身離開。
捐精是秦啟越的秘密,是個經常被他自己拿出來把玩的秘密,他萬萬沒想到謝麗莉會翻開那份文件,他尷尬地留意著謝麗莉的神情:從驚訝到了然而后歸于平靜。
捐精的時候,秦啟越還是工藝美院的學生,那時S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人類精子庫”剛剛被批準成立,為了盡快填充“人類精子庫”的樣本,就印發了部分《捐精倡議書》在S省高校中進行了宣傳發放。
秦啟越直到現在也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取精的尷尬。
一間白森森的小屋子,一張小床,墻上貼著兩張宣傳品:一張是捐精須知,一張是捐精流程。負責發放容器的是個冷冰冰、干巴巴的護士,無論是發空容器還是收取秦啟越的生命果實都全然不顧秦啟越的羞澀與不安,就像菜市場買菜賣菜一樣對待他的精華。
出于報復冷冰冰、干巴巴的護士,更多的則是惡作劇的心態,秦啟越在描述自己作為捐精者的外貌體征時,幾乎完全背離了自己的真實情況。他在表格上這樣描述自己:大學學歷,身體健康;單眼皮,長相清秀;身高175cm,體型清瘦;膚色白皙,牙齒整齊,戴眼鏡,近視程度700度。這不是秦啟越,那這是誰呢?真的會有這樣一個人嗎?也許有,誰知道呢!
秦啟越的第一個女人是大一時在陶藝社認識的比他高兩屆的美麗學姐,那是一個形體玲瓏、凸凹有致的美人,有著瓷器樣閃亮的皮膚和桃花般嬌艷的嘴唇,美麗學姐在第二節課后就把秦啟越約到校園的僻靜處熟練地將他吃干抹凈。
初嘗禁果的秦啟越還沒來得及享受成人的喜悅,就撞破了美麗學姐在要過自己的地方與別人歡好。
對于女人的向往,秦啟越的出發點是想從她們身上找到從小在母親身上缺失的溫暖和保護。美麗學姐留給他的感覺非常復雜:驚喜,憤怒,更多的則是失望。他第一次嘗到了身體極度釋放的快樂,卻也絕望地感受到了被拋棄的恐懼和失落,他用了半年多的時間才走出學姐的陰影。大學的后三年里,身邊斷斷續續也晃動過幾個女孩的身影,有的肌膚相親過,有的沒有。接觸純潔的女孩,秦啟越覺得自己有些齷齪;有的女孩自恃很高,習慣于頤指氣使地使喚男友,就像驅使一條聽話的狗;還有些女孩寄希望于未來,動不動就暢想“將來如何如何”,可秦啟越的眼中卻看不到未來。
好在世界上還有一種女人,她們不談愛情、不談責任、不談未來也可以直奔身體最原始的主題,她們很好地拯救了秦啟越,愛、婚姻、責任都被屏蔽在他的生活之外,直到被警察踢開門抓個現行,然后被收容教育。
六個月后,年過半百的外公同秦啟越的父親秦柏年一起到收容所接他。
“你這個畜生,你想氣死我嗎?”面對父親的責罵,秦啟越冷冷地回了一句:“咱倆半斤八兩,我是畜生,你是什么?”
“啪”的一聲,秦柏年氣得渾身打顫,抬手就給了兒子一記耳光。秦啟越抓住他的手,惡狠狠地說:“姓秦的,記住,這是你最后一次打我!”
十歲的秦啟越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帶著對父親的怨氣血淋淋地死去,他幾次三番拎著菜刀與父親理論,未成年的孩子哪里會是父親的對手,一次次的挑釁終于將父子情全部抹殺,秦柏年硬起心腸把兒子送到了岳父身邊,從那之后,秦啟越就跟著外公一起生活。一老一少互相舔舐著傷口,終于挨到了秦啟越長大成人。
回家路上,外公緊緊抿著嘴巴,一句話也沒有,秦啟越也不敢說話,他心里有羞憤,更多的還是對外公的愧疚。
“外公,對不起!”
“孩子,找個媳婦安頓下來吧!”老人一聲嘆息。
“我怕離婚。”
五
按照秘書的指引,謝麗莉在“都市自由人”酒吧找到了正在與朋友豪飲的秦啟越。
謝麗莉遠遠看著秦啟越。
的確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天生的蜜色皮膚,高大結實,身材健碩, 180cm的身高,皮膚緊致,輪廓分明,濃眉大眼雙眼皮,眼神明亮,牙齒潔白到可以做廣告的程度,唯一不足就是牙齒略顯不整齊。
遺傳基因真是一樣神奇的東西!雷雷換牙的時候,第二顆下門牙長出了好久,原先的乳牙也沒有掉,所以那一顆下門牙長得有點兒歪。謝麗莉第一次看到秦啟越笑容的時候就覺得他的牙齒有點兒眼熟,等到獲悉了他的秘密,謝麗莉只能是心悅誠服地慨嘆基因的神奇。
實際上,謝麗莉并不是一個沉溺于肉欲的人。她一直告誡自己:七情六欲要在三十五歲之前解決,以后的歲月好好做事理家,不再做任何非分之想,但是今天晚上,她遠遠看著秦啟越,像被磁石鎖住了眼神,哪怕離開一秒,也生怕錯過什么。謝麗莉忽然就心生不忿:憑什么他在那里恣意妄為!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種子早就生根發芽已有了六歲的生命!憑什么她連這個男人的一個小手指頭都沒碰過就已經為他十月懷胎陣痛十八個小時延續了生命!
此刻的謝麗莉就像是被迫素食的人看到了熱氣騰騰的紅燒肉,如果不吃一口絕對稱得上是對自己毫無人性。
我只要秦啟越的一夜,只要他一次,之后就從他的生活里徹底消失。
我并不貪戀他!
只一夜,只一次!我并不貪戀他。
心里有事的人很容易喝醉,秦啟越今天有了最切身的體會。其實,他倒希望自己一下子醉過去,也好過現在人雖然是頭暈目眩,內心卻百分百清醒,明鏡似的照見自己的心,清晰地映出心里的影子。他把頭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心里的影子忽悠忽悠地飄過來,亮晶晶的眼睛含笑看著自己,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
終于等到秦啟越和朋友們搖搖晃晃相互攙扶著要散場,謝麗莉快步迎了上去。
“啟越!”“麗莉!”
“你就是麗莉?啟越今天晚上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你的名字!”
“所以我來接他啊!我們先走了!”
夜晚的風早已沒有了白天的悶熱,這就是海濱城市的妙處,無論白天陽光多么無情地炙烤,一入夜,海風輕輕拂過便驅散了熱浪。
被風一吹,秦啟越清醒了許多,但他不能也不敢確定身邊這個巧笑倩兮的女人就是謝麗莉,自己幾時與她變得如此熟稔?她為何會來?她為何而來?
柔和的路燈將謝麗莉勾勒得更加柔和。
秦啟越只看到一雙亮亮的大眼睛。對!就是這雙眼睛,從她進公司第一次參加例會開始,自己就覺得會議室冰涼的板臺變得不一樣了,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發光。現在才知道,原來是這雙亮亮的大眼睛。難道從那個時候起,這雙眼睛就已經印在了自己的心里?
“今天晚上你是我的。”謝麗莉活脫脫就是《聊齋》里那個夜半出來獵艷的女鬼小謝。
謝麗莉熟練地開著車,掛擋、加速,午夜時分,空闊的街道上,謝麗莉將秦啟越的車開出了推背感。秦啟越暗想:這個女人還有什么本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進入大廈,坐著秦啟越的專屬電梯上了頂樓,謝麗莉這個時候才篤定自己先前的判斷是對的:這棟“梅苑大廈”的內部設置的確別有洞天,那沒有出租的半幢大廈是秦啟越的私屬空間,從一層到頂樓分別是游泳池、健身房、酒吧、餐廳、會客廳、觀影廳、書房、起居室。秦啟越在玻璃幕墻里面加裝了電動雙層遮光窗簾,開啟內部照明,在窗簾的保護下是絕對的私密空間;打開窗簾,白天熙攘的街景與夜晚的璀璨霓虹都是絕佳的裝飾畫卷。
從踏進電梯的一瞬間,兩個人的唇就膠著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誰先主動的,就像火柴頭和火柴盒側邊的磷面,輕輕一擦就著了,哪管是他還是她先起的頭。
秦啟越幾乎用上了所有的技巧,他太想討好身下的這個女人了。習慣真是可怕,原先經歷過的那些女人一直在問自己“舒服嗎”,今天的秦啟越也下意識地問了謝麗莉一句:舒服嗎?
謝麗莉用連綿的熱吻把秦啟越的下一個“舒服嗎”扼殺在了喉嚨里,“我自己掌握舒服的節奏就好。”溫言軟語間她翻身騎坐在了秦啟越的身上,這是秦啟越二十九歲的年華里第二次被女人壓在身下,第一次是美麗妖嬈的學姐,秦啟越只記得身下冰涼的水泥地和學姐的狂放,那時的他完全是只任人宰割的懵懂肥羊,而今天,馳騁在自己身上的這位騎手是自己向往的期盼的期待的喜歡的愛戀的認可的心甘的情愿的。秦啟越把自己深埋在謝麗莉的身體里,配合著她的節奏,時而快馬加鞭,時而舒緩慢行,直到抵達極樂的終點。
兩個人緊緊相擁直到身體的狂潮退卻,秦啟越將謝麗莉抱進寬大的沖浪浴盆里,用手托起她微微下垂的乳房。
“你怕它被水沖走,對吧?啟越,你才二十九歲,可我老了,三十五了!”謝麗莉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水還是淚水。
秦啟越從身后環住謝麗莉,把頭壓在她的頸間,認真地說:“麗莉,你該慶幸,我是二十九歲,不是十九歲。不過,就算是我十九歲遇到你,也會愛上你吧!”
周一例會。秦啟越環視一周沒看到想見的人,扭頭問秘書:“謝麗莉怎么沒來?”秘書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她辭職了。辭職信在我桌子上,您簽過字的呀!”
辭職?秦啟越的腦子一下子就蒙了,嘴比腦子快,脫口而出,嗓門倍高:“我沒簽過什么辭職信啊!”
秦啟越的咆哮成功地調動起大家的八卦思維,十幾雙探照燈“唰唰”地照過來,群眾的眼睛雪亮雪亮地打在他的身上、臉上。“昨晚喝得有點兒多,頭疼,去個洗手間,今天的例會李總主持,一會兒把會議記錄拿給我。”
站在便池前足足五分鐘,秦啟越也沒擠出一滴尿,就在要把老二塞回到內褲的剎那,小東西忽然記起了謝麗莉溫暖的手和濕熱的唇,欲念在瞬間擊穿了秦啟越的心臟,戰栗順著身體四通八達的血管通道輕巧地抵達了身體的每一處神經末梢,秦啟越在身體起反應之前倉皇逃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謝麗莉離開得很徹底,像風一樣消失在了秦啟越的視野里。
好幾次在下班無人之后,秦啟越坐在謝麗莉曾經用過的辦公室前,一次次試圖找到她存在過的點滴,哪怕是一張曾經用過的便簽。但謝麗莉完全抹去了她的痕跡,就像直接用Shift+Delete刪除文件一樣,根本無法從“回收站”復原,是徹底刪除。
謝麗莉搜集了一張秦啟越簽過字的信箋,用它打印了辭職信,星期五下班后把辭職信交到秘書手中,捎帶著套取了秦啟越晚間活動的情報。
秦啟越幾次想給夏總監打電話,往往是電話號碼撥到一半就匆匆掛斷,生生掐滅心里那一點兒躁動,他心里五味雜陳,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恨交加,謝麗莉縱容自己把種子種在了她的身體里,她對自己耳語了一句:“我已經吃過藥了!”秦啟越惡狠狠地想:如果謝麗莉的既定目標不是他,那留下種子的會不會就是別的男人?
六
今年“六·一”兒童節,雷雷要表演兩個節目。
六歲的孩子已經懂得要給媽媽驚喜的道理,這段時間小家伙經常把自己反鎖在屋里練習舞蹈動作。往常入睡前母子的互動是互相給對方講故事,然后一個提問,一個回答,以此驗證對方有沒有認真聽。這幾天真的是太累了,雷雷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呼呼大睡,連續兩天,小人兒在夢中都發出“咯咯”的笑聲,謝麗莉好幾次被兒子的笑聲驚醒,醒來后卻發現孩子依舊在深睡,嘴角微微上揚。
雷雷的夢中有什么呢?是平時他喜歡的汽車玩具都來到了身邊,還是在夢中沒有任何顧忌地吃他最愛的阿爾卑斯奶糖?謝麗莉真想鉆到兒子的夢里去看一看,可以肯定的是,六歲兒子的夢一定要比三十五歲媽媽的夢境綺麗。
雷雷很小就表現出超常的智慧,至少,這種表現在媽媽眼中是超常的。
雷雷三歲半的時候,母子兩個在家里玩捉迷藏。兒子扮小白兔,媽媽扮大灰狼,無論小白兔藏在哪里,都能被大灰狼準確地揪出來。
大灰狼張牙舞爪:“我要吃了你!”
始終處于劣勢的小白兔不高興了,說:“媽媽,你是大灰狼,我就是小灰狼,那你還吃我嗎?”
這是孩子對生活的基本認知:同類不相殘。三歲半的孩子已經有這樣的智慧,謝麗莉瞬間淚盈于睫。
“六·一”兒童節,謝麗莉早早地把雷雷送到幼兒園,教室里已經開始了準備工作,早到的孩子已經換好衣服圍聚在老師身邊等待化妝。匯報演出要到九點才開始,家長們都集中在幼兒園演藝大廳,謝麗莉占據了一個有利地形,檢查了一遍家用錄像機的電池,雷雷那么認真地排練,要完完整整地給他錄下來。
演藝大廳里很快就坐滿了家長們,有爸爸媽媽,也有爺爺奶奶,還有外公外婆,人聲鼎沸,一片嘈雜。
“孫子這就要上學了,您可以歇歇了!”
“歇什么啊!小兒媳婦剛懷上,老大家的這個上了學,又得接著給老二家看孩子啊!”
懷孕!
電視里電影里很多不負責任的編劇和導演通常會把懷孕簡化為一場普通的床戲或者是一場狗血之極的強暴,一次之后女人就懷孕了,讓大多數人以為懷孕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其實,受精、懷孕是很困難很意外很偶然很奇妙很講緣分的一項大工程!生活中或許有像銀幕上熒屏里那種一次就懷孕的幸運,但不是每一個女人或者是每一對夫婦都有那樣的運氣。比如:曾經的謝麗莉、雷濤聲夫婦。
雷濤聲和謝麗莉被確診為不孕不育是在他們婚后的第三年,確切地說是雷濤聲不育。
在收養孩子與接受精子庫的人工授精之間搖擺了半年之久,終于在雷濤聲“只有生育過的女人才是完整的女人”的鼓勵下,謝麗莉最終下了決心。雷濤聲說:“麗莉,你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永遠!”
兩人約定,不告訴雙方父母,一是怕傷老人的心,二是為了保全雷濤聲的聲譽。
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雷濤聲的話,那就是“清”,然后可以圍繞“清”字任意組詞,基本都能用在他的身上。比如:清秀,雷濤聲長相清秀;比如:清瘦,雷濤聲一副清瘦的身材;再比如:清減,最近,雷濤聲又清減了些;甚至是清風,雷濤聲是一個像清風一樣的男人。
精子庫向生殖中心提供精液時,精液捐獻者的姓名、地址都被嚴格保密,只提供編號,而生殖中心也對接受贈精受者的詳細情況實行保密,只能告知精子庫這份精子的受孕情況:有多少例成功懷孕;有多少例流產;有沒有分娩不正常嬰兒等。除了精子庫與生殖中心實行互盲原則,生殖中心與贈精受者也保持互盲。受者并不知道精子的來源,只能根據體貌表來挑選與丈夫相同血型、相似體貌特征的捐精者精液,盡量避免孩子長大后越來越不像爸爸的尷尬。
編號“1861”的捐獻者這樣描述自己:大學學歷,身體健康;單眼皮,長相清秀;身高175cm,體型清瘦;膚色白皙,牙齒整齊,戴眼鏡,近視程度700度……除了學歷不符之外,這位捐獻者儼然就是“雷博士2號”。
不幸中的萬幸,贈精受者謝麗莉一次成功。
如果抱養的孩子長得不像養父養母情有可原,但是雷雷是謝麗莉懷胎10月生下的,期待的那10個月里,雷濤聲與謝麗莉的恩愛是有目共睹的,謝麗莉在雷家受到的關注和關愛也是實實在在的。遲遲未能享受到含飴弄孫的雷家二老真正是對謝麗莉疼愛有加,謝家更是,愛女兒,更期待外孫。原本和諧的兩家人因為孩子聯系更加緊密。
物極必反,花開荼蘼。裂痕是從雷雷的出生開始的。
雷雷有著蜜色的皮膚,胖嘟嘟,肉乎乎,濃眉大眼雙眼皮,眼神澄澈,與雷濤聲沒有半點兒相似。
最實質性的質疑來自雷濤聲的父母。雷濤聲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一年中總有大半時間是在野外度過的。老人大體估算了一下,覺得兒媳婦的孕期與兒子在家的時間有出入,老人不聲不響地帶著孫子去做了醫學鑒定。
一切的后續解釋在老人眼中都演變成不肖兒子對不忠兒媳的袒護,即便是和盤托出雷濤聲不育、謝麗莉接受捐精的真相也于事無補。
“接受捐精?”雷濤聲的父親暴跳如雷,“我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雷雷就是個野種,他不是老雷家的孩子!”
雷濤聲母親的一席話,徹底擊碎了謝麗莉對這個家的眷戀:“麗莉,你差不多從十幾歲就長在我們家。這么多年我們家沒虧待過你。現在出了這個事兒,濤聲還一個勁兒地維護你,他能容你,我和他爸爸容不下,這個家更容不下你!你帶著你的孩子,該去哪里去哪里吧!”
雷濤聲禁不住父母的以死相逼,折騰了幾年,妥協了。
離婚終成事實。二十年感情終成一場空。
在雷濤聲眼中,婚雖然離了,但是謝麗莉還是自己的女人。
第一次的肢體沖突,謝麗莉永遠記得,因為那跟雷雷有關。
雷濤聲是借著酒勁兒尋來的,謝麗莉母子二人正在租住房里享受豐盛可口的晚餐。
身體的饑渴與心底的思念給了雷濤聲無限的動力,他只記得眼前的麗莉是自己少年時的女友成年后的妻子,全然忘記自己與這個女人在法律上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瓜葛。
“濤聲,你別這樣!你喝醉了!雷雷在呢!你別這樣!”
雷濤聲的步步緊逼也招致了三歲雷雷的不滿和不耐,“爸爸,你干嘛呀!”
“誰是你爸爸!滾!”雷濤聲一腳把雷雷踢倒在地。
雷雷捂著肚子在地上翻滾,謝麗莉尖叫一聲想去保護兒子,卻被雷濤聲一把推倒在沙發上。雷雷的哭喊聲更加激怒了雷濤聲,他揮手打了雷雷幾個耳光,扔垃圾一樣把孩子扔出了房門。
在沙發上,在半醉半醒之間,在雷雷的哭喊中,在謝麗莉的廝打中,雷濤聲又一次擁有了謝麗莉。
家庭暴力就像蔓生的野草,一旦生發,一旦根植,就再也無法拔除。
離開家鄉,謝麗莉獲得了自由;離開名揚,謝麗莉回歸了寧靜。
“麗莉?”“梅大爺!”
因為走得太匆忙,謝麗莉離開名揚傳媒的時候沒顧得上同這個可愛又古怪的老頭道別,一直覺得挺遺憾的。沒想到在移動營業廳遇上了,不由得生出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大爺,您這是……”
“我來給外孫交電話費!”老人一臉坦然,仿佛他給外孫交電話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謝麗莉在心底暗暗替老人不值,年過花甲靠撿垃圾過生活的老人還要負擔外孫的電話費,這個外孫一定是個孽障!
“大爺,您錢夠嗎?”
“夠啊!咋了?你是不是要用錢啊?”
謝麗莉嫣然一笑,“不是啊,我是擔心您錢不夠!一會兒,我請您老吃個飯吧!”
“不用,不用。”梅大爺連連擺手。
“媽媽,我回來了!我只買了一支,反正你又不吃。呶!這是剩下的錢!”雷雷嘴里含著雪糕,熱氣騰騰地殺了過來。
“這是……這是誰啊?”看著眼前的孩子,梅大爺心里一陣打鼓。
“這是我兒子,梅大爺!雷雷,快叫爺爺!”
“爺爺好!”雷雷頭也不抬,自顧吃雪糕。
“要不……要不就一塊兒吃個飯吧!”梅大爺改變了主意。
雷雷大快朵頤,吃得風卷殘云。
梅大爺的眼神已經長在了雷雷身上。像!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謝麗莉看著食不下咽的梅大爺,心里不免有點凄惶。“大爺,您多吃點啊!”
“好,你也吃!你也吃啊!”梅大爺笑了笑。“咋不在大廈里上班了?那個公司不好啊?”
“公司挺好的,待遇也不錯,我是臨時去幫幾天忙,我現在在電臺上班。”
“哦!”梅大爺夾菜的筷子頓了頓,“小孩爸爸呢?他……”
“我自己帶孩子,大爺!”謝麗莉打斷了梅大爺的話。
結賬的時候,梅大爺再三重申“我有錢”,為了爭著付賬與謝麗莉搶得面紅耳赤。最終,還是謝麗莉把賬結了。在飯店門口,梅大爺無限留戀地對著雷雷看了又看才依依惜別。
一轉身,雷雷就開始抱怨。“媽媽,我不喜歡這個爺爺!他好奇怪喲!好像要把我吃掉一樣呢!”
“那是爺爺喜歡你啊!”
“還在那里大聲說自己有錢!”
“雷雷,那個爺爺的錢掙得很辛苦的。他就在媽媽前幾天工作的那個大廈樓下撿垃圾,有錢就讓他攢著唄!”
這個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人!難道僅僅是巧合?梅大爺不相信。看著謝麗莉遠去的背影,梅大爺掏出電話,撥通。“李局長,我是老梅啊!”一陣寒暄過后,梅大爺切入正題。“有個事情要拜托您,幫我查一個人吧!”
七
《城市夜空》是東港人民廣播電臺交通音樂頻道一檔晚間主持人談話節目,直播,每期節目一個主題,社會新聞、大眾生活、情感世界……包羅萬象,甄選話題、文案撰寫都是主持人自己完成。
秦啟越一直是《城市夜空》的忠實聽眾,他發現今天的節目有了幾分變化。
“我是《城市夜空》的新主播欣然,為什么我會給自己取名‘欣然’呢?欣然在我看來是一種生活態度。”這是一個美妙的聲音,有顏色,有形狀,有溫度,有情感,有故事。“人生道路兩旁的風景常引人駐足,人生道路上也有無數的岔路口,當你被路邊的荊棘或玫瑰花刺扎得頭破血流時,當身邊伴侶掉頭離開時,你的停留只能讓無情的刺繼續貫穿你的身體,變成泣血而亡的荊棘鳥。再痛,也只能前行,直到擺脫它,站在溫柔與幸福的地方回首,你會發現它們再也傷害不了你。人生中出現的一切,都無法占有,我們只能經歷。有緣,不推;無緣,不求。來的,歡迎;去的,目送。這一切,都需要欣然面對。”
秦啟越覺得這個聲音既陌生又熟悉,好像在哪里聽過。
“節目開始,依照慣例,來聽首歌吧,聽一首葉蓓的《純真年代》。葉蓓的歌聲總能直達我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無論是《純真年代》還是《白衣飄飄的年代》,讓我們記住葉蓓,記住我們曾經走過的純真年代……”
“聽完歌,一起來聊電影《愛出色》,大嘴美女姚晨和影帝劉燁的作品,是一部‘小妞電影’,什么是‘小妞電影’呢?電影學界把那些劇情比較輕松浪漫,以女性為核心,男性充當配角的愛情電影稱為‘小妞電影’。下面我們進入《慕容天涯電影時間》,連線網易《我愛電影》論壇版主慕容天涯,與慕容一起聊電影……”
一個星月輝映的夜晚,秦啟越在東港市人民廣播電臺的大樓下,從《城市夜空》節目開始一直等到欣然與她的聽眾說“再見”。
十分鐘后,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了大樓。果然是她!秦啟越手抖心跳,打了兩次火也沒發動著車。就在這時,一輛秦啟越再熟悉不過的車迎面開來,接走了他苦苦找尋的人。還沒回過神來,外公的電話就在召喚他了。
秦柏年是典型的鳳凰男,憑一己之力借助高考的跳板離開了大山。在一個城市,要想站穩腳跟,就得融入當地,最好的融入方式就是聯姻。左思右想,左權右衡,秦柏年把自己打包塞進了梅家。
作為一座石油城,在東港市,與石油沾邊的生意都是“大生意”,也可以解讀為“大把來錢的生意”。梅家最早從事石油運輸,之后擴張到石油煉化,然后再延伸到房地產。
梅苑是梅大爺唯一的女兒。當初同意女兒下嫁秦柏年,看中的是秦柏年身上大山深處老區人民的淳樸與忠厚。誰承想,秦柏年的淳樸與忠厚都是貌似,他混進梅家只為借跳板,待自己羽毛長全、羽翼漸豐便另立了山頭。有了自己的山頭,壓寨夫人就要換一換了。新夫人有學歷有樣貌,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十分懂得經營謀劃自己的生活與未來。她成功地把秦柏年收入囊中,也成功地把寧折不彎不懂轉圜的梅苑逼上了絕境。
秦啟越十歲那年,誓死不離婚的梅苑望著秦柏年決絕的背影,把自己像塊舊抹布一樣從別墅樓頂扔了下去。梅苑對兒子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寧可死也不離婚。
“這孩子苦啊!”回憶總是那樣傷人,說起陳年舊事,雖然過去了將近二十年,梅大爺仍舊心潮起伏。
今天接受的信息實在是太多太密集,謝麗莉的大腦有點兒運轉不過來了!首先是撿垃圾的梅大爺變成了東港首富,其次梅大爺居然是秦啟越的外公,最重要的是梅大爺已經知道了雷雷的身世。
“麗莉啊,雖然你比越越大六歲,但既然你們倆的孩子都這么大了,越越呢也是一個人,要不,要不你就考慮考慮他?”梅大爺老淚縱橫。
孩子!什么孩子?謝麗莉的孩子是我的!秦啟越驚呆了。
八
達芬奇說,河川之水,你所觸到的前浪的浪尾也就是后浪的浪頭,因此,對于時間要珍惜現在。
百川歸海,海納百川。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與時間一較高下的就只有大海了吧?
謝麗莉站在剛沒過腳踝的水中,看層層浪涌,萬馬奔騰著來襲,遠遠的還是千萬匹漢白玉馬方陣,及近了,便變成萬千匹水晶馬,一改凌厲的攻勢,歡快地親吻她的雙腳,并不戀戰,親吻得逞,便急急退卻,把進攻的機會留給下一撥來襲的戰士。許是退得太急,一并帶走了腳底的流沙,好似在牽引,又好似是一種極具誘惑的召喚,牽引著謝麗莉走向那大海的深處。腳下的沙粒粗細不一,細得輕輕捏在手指間幾乎感覺不到,粗得腳踩上去硌得生疼,隱隱能看得到它前世作為貝殼的模樣,其實貝殼也罷木屑也罷玻璃也罷,柔軟也罷堅硬也罷,在海水的潮汐吞吐下,結果都是一樣的吧?就如同浩渺塵世,人也罷獸也罷花也罷草也罷,時間的長河中一過濾,結果也都是一樣的吧?
腳下的流沙在動,眼中的大海在動,心中的感覺在動,那感覺指引著謝麗莉在當下做出最正確最合適的選擇。
這里是東港市的金沙灘,呈月牙狀伸展,灘面廣闊平緩,沙質細膩,水清浪涌,是天然浴場和度假療養勝地。從金沙灘向南3.5公里,就是它的姊妹灘——銀沙灘,那里的灘面色澤如銀,景色奇特,環境幽美,也是一個不錯的休閑去處。
數葉白帆,在水天一色的海面上,就像幾片雪白的羽毛似的,輕悠悠地漂著。
立秋已過,暑氣卻未消散,海邊的人潮依舊洶涌,有拿著小桶捉螃蟹的,有在水里打水戰的,有用沙子堆城堡的……沙灘摩托車載著快樂的人兒一撥撥地呼嘯而過。海面上漂浮著若干會游泳的和不會游泳的浪里白條,那里面,就有秦啟越、雷雷父子。
謝麗莉不諳水性,趟了會兒水,她回到遮陽傘下,桌子上放著秦啟越的冰咖啡和雷雷的檸檬汁。
帶著淡淡海腥味的海風吹拂著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躺在沙灘椅上的謝麗莉昏昏欲睡。
朦朧中,有人在說話。
“這是我老婆!”
“這是我老媽!”
“我是你老爸!”
“哼!老媽又沒答應要嫁給你!”
“好吧,好吧!老爸帶你下水玩去!走啊!快走了!”
朦朧中,有人在看自己。
謝麗莉掙扎著睜開眼睛,沒有人。已然黃昏。
海水滿盈盈的,夕照之下,浪濤像頑皮的小孩子跳躍不定,水面一片金光。
梅家在金沙灘有度假別墅。這次出游完全是梅大爺的主意。
臨行前,梅大爺跟秦啟越深談過一次。老頭兒原以為自己會大費周章才能說服外孫,卻不料外孫已然傾情于謝麗莉,倒省了不少口舌。
梅家別墅有專人打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謝麗莉樂得清閑,晚飯過后,她獨自出去散步,把相處的時間和機會留給了秦啟越和雷雷。
“雷雷,過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不想聽!”
“咳……咳……”秦啟越清了清嗓子,“你已經知道了吧,我是你爸爸!”
“哦!”
“雷雷,對不起!”秦啟越坐近雷雷,大手撫上兒子的頭,雷雷甩頭躲避著突如其來的親昵。雷雷越躲,秦啟越越發起了逗弄的心,一大一小倆男人就在沙發上打鬧起來。“雷雷,我不是要搶走你媽媽,我是要跟你一起保護媽媽!”
“誰也不能欺負我媽媽!”
人與人之間從陌生到熟悉,從來都是一個謎。雷雷接受秦啟越,只能歸結為血緣,血緣就是這樣奇妙的組合,可以瞬間跨越光年的距離。
天蒼茫,海浩瀚,在夜幕降臨的這一刻,天與海彼此會與對方訴說什么呢?
遠方的天,身邊的海,夜飛的鳥兒在海與天之間徘徊。天漸漸黑了下來,夜色籠罩了海空,大海隱在夜色里,閃爍在海面上的燈如同大海的眼睛。夜晚的海像一位深邃的老者,靜靜地睡在暮色里。無風、無浪,與天默默相對。
沒有路燈的路淹沒在夜的懷抱里,遠處的燈亮在了謝麗莉的心里,她并沒有感覺到黑,這是一個溫馨靜謐的夜晚,謝麗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與遠方的海融在了一起。她清楚地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也越來越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
謝麗莉散步回來,看到了一幅“父慈子愛”的畫面:沙發上的抱枕沒有一個是在原來的位置上的,電視屏幕被當成了電腦游戲大屏,謝麗莉的筆記本電腦被從臥室的小書桌上請到了客廳里,電源排、電腦連接線橫七豎八鋪陳了一地,雷雷抱著游戲手柄,玩到高興處就在沙發上又笑又跳,秦啟越坐在茶幾下的地毯上,一臉寵溺。
一片凌亂,就如同戰爭結束還沒來得及打掃的戰場。
謝麗莉一臉無奈,“秦啟越,你這樣會帶壞小孩子的!”
“雷雷,玩得差不多了!”說話的工夫,謝麗莉已經上了二樓,只剩下命令裊裊,“收拾好客廳,自個洗漱,上樓睡覺。”
秦啟越覺得自己被華麗麗地忽視了,沖著二樓空喊:“雷雷六歲了,不能再跟你睡了!得分床睡!懂不懂!”回頭看到小家伙已經聽話地收斂玩心開始收拾殘局,秦啟越就又開始討好兒子,“交給你個任務,說服你老媽,嫁給我當老婆唄!”
雷雷丟個白眼,乖乖上樓睡覺去了。
睡前故事是謝麗莉、雷雷母子多年來養成的習慣。雷雷最喜歡的故事是《我的爸爸叫焦尼》,故事的主人公蒂姆是一個離異家庭的孩子,他不能經常見到爸爸焦尼,然而只要能和爸爸在一起,每一分鐘都是快樂的。他告訴熱狗店的阿姨、電影院的伯伯、披薩店的鄰居,告訴所有人他身邊站的就是他爸爸。他為爸爸自豪,當電車走遠,他期待著下一次和爸爸見面的時間。
什么是親情?親情是理解、關愛、支持。婚姻會破裂,親情永遠無法割斷。
“媽媽,濤聲爸爸不是我親爸爸,對嗎?秦啟越才是我親爸爸?”
“嗯。自己蓋好被子!”
“那我是不是應該姓秦?”
“嗯。”
“那我是不是應該叫秦雷雷?”
“你喜歡秦雷雷這個名字?”
“嗯。還行吧!”
“你喜歡就好。”
“媽媽,我想去一小上學!”
“一小?”
“爸爸說一小比咱們家旁邊的師范附小要好,而且離爸爸和太爺爺家也近!”
“好,早點睡吧,寶貝!”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登記,遷戶口,搬家……謝麗莉提了一個要求:只登記結婚,不舉行任何儀式。
秦啟越拿著嶄新的戶口簿翻來覆去地看,如獲珍寶。戶主:秦啟越,妻子:謝麗莉,兒子:秦雷雷,遷入理由:夫妻投靠。幸福原來是這樣,幸福原來如此簡單。這段時間,最開心的就是梅大爺,因為外孫終于肯結婚了,連帶著還賺了一個親曾外孫;最稱心如意的則是秦啟越,因為跟想要的人在一起了;最幸福的是秦雷雷,因為有爸爸了;最平靜的是謝麗莉。
此時此刻,謝麗莉正在廚房里小火煨著雞湯。秦啟越站在廚房門口,貪婪地欣賞著忙碌的秦家主婦謝麗莉。半晌,他一聲不吭地從背后抱住了他的妻子他的女人。
“做飯呢!別鬧。”
“就抱一會兒!”
“別鬧,馬上吃飯了。”
“我愛你。”還有半句話,秦啟越沒有說出來,“麗莉,也試著愛我吧!”
沒有什么是必須通過婚姻才能夠得到的,但兩個人之間最珍貴的感情,只有通過婚姻才有可能產生。
9月1日,開學第一天。雖然立秋,草木卻依舊蔥蘢。
“秦雷雷,誰送你來的呀?”小女生扯了扯雷雷的衣角。
“我爸爸。看見沒?就是站在門口車旁邊那個長得跟我很像的帥哥,夠帥吧?”語氣無限自豪。
“你也很帥啊!放學跟我一塊兒玩吧,我有好多洋娃娃!”
“切,我是男生,才不玩那個哩!我有變形金剛,我爸給我買的!”
“能給我玩玩嘛?”
“沒問題!”
秦雷雷是一年級的小學生了。他的爸爸媽媽,秦啟越、謝麗莉夫婦與校門口眾多的家長一樣目送著各自孩子的背影。
“啟越,我要跟你說一件事。”
“什么事?”有點小緊張。
“我又懷孕了。”
番外:濤聲依舊
我是個植物遺傳學博士,自己卻沒有遺傳能力,天生的不育,這真是人生莫大的諷刺!
我又結婚了。與我們研究小組的另一位專家蘇媚。每個人都很孤獨。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蘇媚了解我,當我告訴她我不能生育時,她說:不能生就不生,人類已經那么多,而普陀鵝耳櫪只剩下一株了,能讓它繁衍生息才是你、我最應該做的!
的確,蘇博士研究植物的興趣遠遠大于研究我身體的興趣。
麗莉,在和你離婚后的第一次野外科考的晚上,我就進了蘇媚的帳篷。我知道她的帳篷一直為我打開著。蘇媚認識我多久就仰望了我多久。
我和蘇媚的婚姻備受祝福。在父母、鄰居、同學、同事的眼中,雷博士終于擺脫了不忠的妻子,與志趣相投的同行結為伉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消費著你的包容與保全。
英文中“麗莉”的意思是潔白的百合,不錯,你就是我的白百合,淡淡的,不浮不躁,不爭不搶,過自己的生活,不要轟轟烈烈,只求安安心心。
你牢牢守著對我的承諾。你說:只要你要,只要我有。說這話時,你才十三歲。麗莉,我的小傻瓜,我的傻姑娘。那是我們的第一次,也是你的初潮。
我們中學的生物老師是姓侯吧?男的,長相有點猥瑣。生理衛生那一課是第幾章來著?侯老師猥瑣著神秘兮兮地說:“這一章,同學們自己看看吧!”其實,這一章新書一發下來我就看了,而且我敢肯定班里的大多數同學,包括男同學也包括女同學,這一章大家早就自發地預習過了。
我知道是什么是遺精,但是我好奇什么是初潮。
“我能看看嗎?”我知道你不會拒絕我,從很小就知道了。我知道接下來的要求你也不會拒絕,哪怕你害怕,哪怕你忐忑,哪怕你糾結,但是你不會拒絕我,因為你信我,因為你愛我。那是我們的第一次,也是你的初潮。從那一天開始,我們就成為彼此的唯一,那時的我們以為這份唯一會成為永遠,卻忘記了丈量永遠到底有多遠!
我們在一起從來不避孕,從第一次直到最后一次,我們是那樣的無知,那樣的愚鈍,無數次地在一起,卻從來不去想為什么你從來不曾受孕。
接受捐精,現在看來有點荒誕!最該死的還是那個捐獻者的個人描述,這他媽的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作劇!對我來說是惡作劇,但對他來說卻是人生幸福的緩慢鋪陳。
終于說到他了,秦啟越!
秦啟越是個值得托付的人。他大學畢業后去了北京,只為了遠離他的父親。有外公的財力支撐,秦啟越很快站穩腳跟,并且風生水起,你之前工作過的名揚傳媒僅僅是他若干公司中的一個。秦啟越賺到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他父親的柏年大廈對面蓋了一座以自己的母親名字命名的“梅苑大廈”。
夏總監與秦啟越的交情說來話長。秦啟越這樣的青年才俊,算得上是標準的成功人士,卻也有他的陰暗面,他不談情不說愛,只與妓女游戲人間。有一次“掃黃打非”,秦啟越被電視臺的記者拍個正著,是夏總監親自把秦啟越的圖像給消除的。
作為男人,我倒是理解秦啟越。因為沒有對的那一個,所以誰都行。
而你,麗莉,就是秦啟越對的那一個。
在海邊,我看到了秦啟越與雷雷的親昵。血緣太神奇了,血脈相連。我輸了!
我也看到了你的安睡。離開我,在秦啟越的身邊,你睡得很香甜,我看到你嘴角的笑意了。夢里有誰呢?誰都有可能在你夢里吧?只除了我。我又輸了!
我不敢驚動你,我也沒有資格再打擾你。
你還是醒來了,你感覺到我了,是嗎?可惜你張望的方向是海邊嬉戲的那對父子。麗莉,我就在你身后,如果你回頭,一定能看到我!可是,即便你回頭看到我,今時今日也不再有任何的意義,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麗莉,我的白百合,相信我,我是真的愛你,用心愛過。我一直以為我愛你勝過愛所有的一切,但是最后我才發現,原來我是個自私的人,我最愛的終究還是我自己。
窗外已有落葉,一葉知秋,秋已過半,暮秋了!
再見吧!我的女孩,我的女人。蘇媚在等我,她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我們即將前往汶川。那里是我們下一站的科考地,也是我們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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