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了青海湖,才明白了青海省得名的原因,就是因為此地有這么一道叫青海的水。而這水跟我之前看到過的所有水都不相同。它的獨特韻味是誰也無法模擬和克隆的。看來,青海湖首先應(yīng)該是海,其次才應(yīng)該是湖。
看到它之前,曾聽人談?wù)撉嗪:f,那寺,那鮮花,那小舟上光著腳丫的蕩漾……于是,在我的心目中,就一直以為青海湖只是炕桌上的一面小鏡子,可以把玩,可以臨摹,可以照影,可以嬉戲。
然而,見到之后我才明白,青海湖根本就不是可以散發(fā)弄扁舟的小溪小水,她的宏大、她的雍容、她的清粹……讓你久久合不攏嘴。那種美,是清涼的,是幽深的,是圣潔的,是透徹骨髓的。如果要用季節(jié)來描摹她的話,我只想說,她是屬于秋或者冬的,秋則應(yīng)是清秋,冬則應(yīng)是白雪皚皚的冬。
我感受過黃河的厚重、長江的奔騰、九寨的瑰麗、漓江的秀美,但青海湖卻讓我屏住了呼吸。我唯恐自己的濁氣熏染了她,我擔(dān)心自己的絮叨驚擾了她。
我無法想象,在這片疾走都會感覺困難的土地上,怎么會有這么一片碩大的柔亮清凈。她安靜悠然于這方天空下,如果不經(jīng)意,你會以為是頭上的這片高而遠(yuǎn)藍(lán)而清的天,跌落于此。遠(yuǎn)遠(yuǎn)地,汽車上如果沒有導(dǎo)游的指點,你一定會以為這是和無垠土地相接的藍(lán)天。因為她實在是太透徹太宏大太安靜了,而不像別的海,幾里地就可以聽到潮聲的喧囂。
著鮮艷藏服的老人小孩、潔白的牦牛,只是插圖。那安靜無垠的、湛湛幽幽的、醇正的青,才是主色調(diào)。那些興奮的叫賣、那些為了蠅頭小利而斤斤計較的嘈雜,仿佛被消了音一樣,變成了清風(fēng)和陽光,在天空下散發(fā)著圣潔干凈的光。
沒有寺廟,沒有經(jīng)幡。只有無垠的天高遠(yuǎn)著,只有無垠的地平坦著。站在高原之上卻看不到高原,只有這天、這地、這水,仿佛是盤古的板斧劈開天地之后的初始,純真原始。
在這里,你無法找到時間運行的痕跡,似乎亙古如此。
悄悄地,不要叫喊。請讓我一個人,靜靜地在這叫做青海的湖邊坐一會兒。讓我慢慢地、仔細(xì)地捋一捋。讓我思一思走過的路,想一想見過的人、學(xué)過的知識、讀過的書、思考過的問題,看看能有什么和這叫做青海的湖碰撞,看看能有什么能和這叫做青海的湖匹配。
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那么這比藍(lán)還藍(lán)的則叫青嗎?這方青凝,恰似天之眼地之目,沉靜靈動著腳下的大地,柔和清冽著這方自然。撥開烏云見青天。青天大老爺?shù)那啵瑫粫褪沁@么一種境界:古樸原始,悠然清靈,還人間以寧靜,還心靈以澄澈,公平而且透明?
讀著佛家,一直體會不來“自在”的境界,然而,站在這里,我似乎有所悟。“自在”或許就是超然,毫不附著的超然,或許就是一種不著痕跡的融合。青海湖是獨立青澹的,似一位遺世的高人。但是它和這天這地融合得又是那么的無懈可擊。就如同一個人的身體,缺不了胳膊也缺不了腿,它不僅是眼睛,也應(yīng)該是前胸后背或者身體的任何一部分。融于人群,而不失掉自我;堅持自我,而不孤高自賞。像滴水融于大海,像清風(fēng)融于宇宙。這樣或許就 “自在”了。
站在青海湖邊,沐著清風(fēng)和陽光,內(nèi)心充溢的是快樂、寧靜和滿足。像嬰兒的第一次啼哭,我深深地飽滿地吸上一口氣。這氣是青海湖的,也是湖邊鮮花的,更是島上鳥群的,還是這方藍(lán)天和大地的,更是湖邊潔白的牦牛和鮮艷淳樸的人的。
站在這里,沒有什么陰霾忘不掉,沒有什么坎坷填不平。因為這是一泓被叫做青海的湖。
拋開喧囂,遠(yuǎn)離浮華和塵埃,我想要走進(jìn)青海湖的心里,然后,過濾,沉靜,冥想……
一個人,終其一生,其實都是在尋找家園。那家園應(yīng)該是柴米油鹽之上的升騰,應(yīng)該是物質(zhì)的減肥或消失,只留精神或靈魂的長存。就像眼前這偶遇的青海湖,青得讓人心疼,靜得讓人心醉,清凈得讓人不忍離開。于是我久久地盤桓在三百多公里的青海湖邊,希望化為這湖中的一尾魚,將自己的三生都交與……
成都草堂,那一間茅屋
去成都是抱著補(bǔ)救的心態(tài)匆忙前往的。在漢中呆了十七年,離開后,忽然發(fā)覺連距離最近的歷史名城都沒有去過。一時間,惶恐遺憾后悔等復(fù)雜情感不一而足。所幸老天成人之美,在離開一年半之后,又得以回來。因為心里明白,此次回轉(zhuǎn)或許也只是兩三年的工夫。于是,填補(bǔ)遺憾就成了返回之后的重要事情。
對于不同的人而言,成都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在我心里,沒有草堂,沒有那一間茅草屋,成都便什么都不是。所以,成都之于我,牽心的全在于草堂,那一間住過字子美名杜甫的唐代詩人的茅屋。
其實,之前的之前,對草堂的向往,本是懷著仰望拜謁的情感的。然而,當(dāng)我站在那被秋風(fēng)所破的茅屋前時,那一瞬間,詩人的一生遭際、顛沛流離、艱難輾轉(zhuǎn)讓我熱淚涌動,感同身受。那個瞬間,我面前的不是名冠今古的詩圣,而是鄰家的老人,在怒號的秋風(fēng)中,老而無力,倚杖息。
那些環(huán)繞在詩人身上的一切光環(huán)全部消逝,只有悲苦,深重的悲苦留了下來。此刻,我離詩人是那么近。在唐代詩人中,不,是在我讀過的所有古人中、在我走過的所有名勝中,沒有哪一個能像此刻這樣深深地揪緊我的心。
我沒有走進(jìn)茅屋,我知道那里早已不復(fù)舊時模樣。我只是站在門前兩米多遠(yuǎn)的地方,靜靜地站著,聽?wèi){“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的詩句在心頭翻騰,聽?wèi){靈魂深處的那股潮濕,那股為諸如“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等許多熟悉的詩句所洶涌的心,熱辣辣地酸楚著。
據(jù)說,草堂是詩人人生歷程中唯一有亮色的地方,唯一可以稱其為居所的地方。可它也被秋風(fēng)秋雨席卷浸泡,苦寒至此已極矣。然一聲“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憂患、仁慈至此亦已極矣。
這就是詩圣啊!
圣原來就該是超越自我遭際、痛及天下或人類的情懷。
只是,公元761年怒號的八月風(fēng)早已不見,茅屋頂上的茅草早已不再隨風(fēng)狂舞,只發(fā)出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的色澤。而浣花溪的水,也是清澈透亮,寧靜安謐。那個曾經(jīng)在這里喜悅過、憂愁過的詩人,那個曾在大半個唐朝土地上流浪過、漂泊過的身影,如今只留下了石頭雕成的硬瘦。
詩人一定是硬瘦的,這是石雕師的聰明,也是世人的認(rèn)可。在唐朝的詩人中,還有誰能比杜甫更飽受戰(zhàn)亂,更顛沛流離,更挨餓受饑?
可硬瘦的外表并不代表內(nèi)心的枯瘦。即使居無定所,即使飄飄似天地一沙鷗,但詩人的心卻是濕潤豐盈、充實富裕的。他對家國親人,對天下所有被時代所左右的生命,對他們的愛及關(guān)切之情,豐裕著他的人生。他那瘦及骨肋的身體,在顛沛流離、食不果腹中,以仁愛的目光將唐朝以及唐朝之后的所有時空覆蓋。
離亂的朝代,動蕩的時局,并不缺少夜夜笙歌的歡飲。唐王朝的大殿里,也曾是風(fēng)雨般密集的紅衣綠袖,在霓裳羽衣下翻飛著無盡的風(fēng)流。長安啊長安,到底讓誰長治久安了?倜儻的天子,滿紙生花志滿意酬的文臣武將,他們迷離恍惚的眼睛看不到那么遠(yuǎn)。他們不在乎誰能“致君堯舜上,能使風(fēng)俗淳”,別人的理想與他們何干。他們感受不到凍死之骨的寒徹。
甘肥真的會使人眼界狹窄?! 因為所有的體驗全聚于感官,無暇他顧本是情有可原。那些也畢竟只是人而已!
可硬瘦的詩圣卻不知曉,只是一味地向西向南向北奔走、突圍,然后,落腳于浩淼的水上,順流而下逆流而上地尋找著,逡巡著。可那柔軟綿長的水,就像某種無法把握的命運,更像大唐的霓裳羽衣舞,飄蕩著糾纏著,遮蔽著掩藏著,更是詭異著。
我不明白生于中原的你何以對水如此鐘情。是不是前半生的經(jīng)驗使然?或許是你覺得無論多么洪大浩蕩的水,總是有方向的,總是執(zhí)著向前的,總是會到達(dá)的。于是就有了那一葉小舟,有了那一葉小舟上的一家老小,有了那個拖著殘軀、又老又病,終究沒有靠岸的你。
黃昏開始降臨,成都的細(xì)雨亦開始輕輕飄落。
成都草堂,那一間茅草屋,在微雨中漸漸變得模糊。最終成為一種寫意,淡淡的,但分明是橫撇豎捺的,烙在了我的眼底,烙在了我的心里,滋潤著我的焦躁,也滋潤著我的傷感,讓我悵惘的腳步欲罷不能,頻頻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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