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格律是省紀委監察室的副主任,突然接到一紙調令,任命他去距離省城一百多公里的地級市擔任市紀委書記。
陽春三月,萬木復蘇。
金格律早晨八點出發,自己駕車從省城去這座城市的高速路,沒想到遇到兩起事故。金格律就覺得心煩,怎么按喇叭也是跟蝸牛一般地爬。后來,高速交警過來敲他的車玻璃,你沒看見有事故嗎,你按喇叭有什么用。到了市紀委機關大樓,已經過了中午。在食堂,市委黃書記和市紀委監察室張主任在等他。金格律與市委黃書記不熟悉,他從外省剛調到這里只有一年多,只是在省會議上見過幾次面。有次,兩個人湊巧在一起吃過飯。偶爾談過交響樂,都是音樂發燒友,但聊得不很投機,彼此印象還算不錯。
張主任過來問他,有什么忌口的嗎?金格律說,什么都吃。在一個小飯堂里,他和黃書記面對面坐著聊天,張主任很快就端上來。一個香糟小黃魚,一個三黃雞,一盆宋嫂魚羹,兩碗陽春面。張主任客氣地走了,只剩下黃書記跟他。金格律吃著,覺得味道相當可口,就隨便地對黃書記說,廚子不錯。黃書記笑著,因為這個廚子,給你們省紀委寫信的不少吧。金格律想起來報到前,他專門做過調研。聽信訪處的人說,這座城市的市委食堂每月三千塊請來一個揚州廚子,專門給市委領導獻技太奢華。黃書記說,你的工作你管,我不插手。金格律忙說,那不行,我隨時向您匯報。黃書記搖頭,你的戶口還在省紀委吃皇糧呢。金格律認真地說,大領導特意囑咐我,要我隨時跟您溝通。
黃書記沒說話,兩個人這么面對面悶吃。快吃完了,有人進來問黃書記,后天,省交響樂團到我們這的演出去不去?黃書記說,去呀,人家建團五十年,再加上新書記又來了。金格律沒在意聽,黃書記又強調了一遍,才明白新書記指的就是他,有些唐突。那人走了,金格律說,人家熱熱鬧鬧的,我一個紀委書記去了是不是掃興啊。黃書記笑著,紀委書記就不喜歡看演出了嗎,聽說指揮瑞納跟你還挺熟悉呢。金格律一愣,您這都知道啊?黃書記抿著嘴說,她到你們省演出還不是你接待的。黃書記說完先走了,金格律覺得香糟小黃魚好吃,還在津津有味地嚼著。
下午,監察室張主任帶金格律到紀委各部門轉了一圈,不少處長見了他都很冷淡,但又很客氣。金格律很不高興,回到辦公室對張主任說,怎么不太歡迎我啊?張主任坦率地說,主要是對你傳聞太多,說你是見誰懷疑誰,一旦懷疑了就捉住人家不放手。金格律不知道這個傳聞是怎么炮制出來的,他又不好發作,就告訴張主任,挑一些重要的上訪信給我看看。看了一個小時,金格律就累了。大都是匿名,很少有實名。無非是兩個主要領導之間下屬的互相告狀,都朝對方挑毛病下死手,恨不得整死對方才了事。他看到了好幾封信狀告報社社長關蕊,說她受賄一百四十萬,還有利用公款購買高級小轎車。其中有一封是寫關蕊和市委黃書記之間的交易,一個是女人的身體,一個是突擊的提拔。信中還對突擊提拔的關蕊做了個表格,說在十年前關蕊只是一個報社新聞部的記者,六年前提成副主任,五年前提成主任,四年前成了報社副總編,兩年前成了總編,一年后就成了社長。提升迅速,靠著黃書記一手運作。令金格律吃驚的是,信的結尾說關蕊六歲閨女是黃書記的,不信可以看她閨女長相,鼻子和眼睛完全是黃書記的風范。金格律讓張主任調來關蕊的所有檔案,那張老照片讓金格律端詳了很久。他其實認識關蕊,關蕊和他妻子小雯是大學的閨蜜,后來逐漸減少了來往。但關蕊只要到了省城,有時間就和小雯聊天,晚上一定會拉著金格律請客。金格律覺得關蕊這么漂亮的一個女人,眼睛里都是故事。關蕊還開玩笑,每次都當著小雯面調戲他,弄得金格律臉紅腦漲,小雯也吃吃笑,關蕊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后來,金格律就對小雯不悅地說,你告訴她,我這個人不愛開無聊玩笑,有事說事。小雯生氣地批判他,你不懂風情,你就是一根死木頭,還總覺得自己是綠色森林!你覺得自己是個浪漫的人,你那浪漫是就沒有文化的偽浪漫!
春天是來了,天氣還沒有暖和起來,金格律覺得柳樹在悄悄發芽。昨晚一夜之間下了一場雨,金格律推開窗戶,見到遠處的山頂還一片白色,那是那場大雪在山頂上還在頑強的表現。晚上,小雯突然打來電話,說,你去那當紀委書記,少跟關蕊接觸。金格律吃驚,你的閨蜜,怎么倒防備了呢?小雯說,我怕她勾引你。金格律笑了,你不是說我不懂風情嗎。小雯說,少廢話,我們女人之間的事情你不懂,你要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就劁了你。窗外的雨大起來,雨珠不斷敲打著玻璃窗。金格律推開窗戶,見不遠處的那片小湖被雨水濺起了陣陣漣漪,好像是一片片小魚兒在嬉戲。
金格律躺在床上睡不著,雨就這么不緊不慢地下著。金格律又開始失眠了,他從另一個省調到這個省的紀委,曾經失眠過一年多。后來小雯帶著閨女跟了過來,有了一個家,在小雯的嬉笑怒罵之中慢慢睡著了。小雯曾經警告他,你這個人小心眼兒,要是不注意自己精神的徹底放松,你會得抑郁癥的。雨好像大了起來,金格律希望雨能下到自己房間,好清洗著自己,撫摸著自己。這個城市的紀委書記是從中央下掛來的,春節一過就回到了北京。金格律沒有想到突然會派自己過來,他從事紀委工作不長,以前一直在公安部門干刑偵。他覺得到了紀委崗位上就開始失眠,體重急劇下降了十幾斤。于是,他在恐慌中開始吃安定片,吃多了就感到害怕,怕吃多了容易有依賴性,就想盡各種辦法找能治療失眠的療法。凡是報紙上刊登能治療失眠的醫院,他都偷偷跑去看看。到了省紀委后接了幾個大案,沒白天沒黑夜地干。他喜歡刑偵,能思考一些問題,順藤摸瓜,剝繭抽絲,等著魚上鉤,然后可以面對面地較量,那種斗智斗勇的感覺很過癮。可省紀委辦案子與刑偵完全不同,總是不斷在反復調查取證,根本見不到本人。一旦見到本人就算雙規,任務也結束了。
二
金格律開始到基層單位調研,但一直沒有去報社。那天晚上,他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瑞納。瑞納生氣地問,我要去你們那演出,你必須來看。金格律笑笑,說,肯定去的。瑞納說,你不要以為你是紀委書記,紀委書記也要看我的演出。金格律說,我已經拿到票了。瑞納壓低聲音,我也請了小雯,她不讓我告訴你。金格律一驚,你不要讓她來,我剛上任紀委書記老婆就跟來了,影響不好。瑞納掛斷了電話,金格律聽到的是手機嘟嘟的忙音。另一個電話是關蕊,說,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是怕我啊,還是躲我啊?金格律說,太忙了。關蕊生氣地說,再忙也可以打一個電話吧。金格律笑了,對對,是我的疏忽。關蕊直截了當,是不是看到我的舉報信就對我打問號了吧,你好像不是一個容易輕信別人的人。金格律說,我看舉報信太多了,好像有些麻木。關蕊說,對我不會麻木吧,抽個時間吃頓飯。金格律猶豫沒吭聲,關蕊說,我定好了發短信給你,不許叫小雯過來,就我和你。金格律本想拒絕,他知道只要和關蕊單獨吃飯,這個消息會立馬傳播出去,一石激起千層浪。但似乎不等到他拒絕,對方的電話也掛斷了,金格律兩次被對方掛斷電話還是頭次。誰接他的電話都會乖乖聽完,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聲音在發顫。
金格律住在市委招待所的六樓,那里清靜,條件比較好。他一般都是深夜才上床,這段時間主要是看書聽音樂。他喜歡歐洲古典音樂,尤其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愴》,還有貝多芬的《田園》。肖邦和莫扎特,他喜歡莫扎特。誰都不知道他的鋼琴彈奏不錯,在上中學時曾經拿過全省的冠軍。小雯打來電話,問,你是不是還沒睡呢?金格律說,睡了,讓你的電話吵醒了。小雯說,去你的吧,關蕊給你打電話了對不對?金格律不會說謊,說,打了。小雯說,你不要跟她吃飯,她就是一個招惹男人的女人。金格律說,你還有別的事嗎。小雯氣呼呼地說,你知道她前年離婚了嗎?金格律說,不知道啊,不一直在鬧離婚嗎。小雯說,你不是也跟我吵架,動不動就說我討厭,是不是也不想跟我過了?金格律說,咱能不能休戰,我來了幾天還沒睡一個完整覺呢。小雯嘆口氣,說,你喝一杯熱牛奶,吃幾粒我給你帶的山西大棗,吃棗能安神。
金格律無法入睡,只得起來看電視。電視里是一群非洲野馬在草原上奔馳,草原一望無際,野馬也是一眼無邊。野馬都很健壯,那肌肉在慢鏡頭中一張一縮,像是饑渴的一張嘴在吮著甘露。有幾匹野馬因為被什么絆倒,很快后面的野馬就把它踩下去。金格律看見倒在地上的野馬在呻吟,在頑強地想站起來,剛戳住的腿就被后面氣勢如虹的野馬狠狠壓下去。最后鏡頭往上搖,畫面上是被野馬群卷起的一股股白煙,與云彩接壤著。他趕緊關掉電視,看看墻上的時鐘已經深夜兩點了。因為他關掉之前,有幾條鱷魚從水面上兇狠地爬出來,要對那些野馬下口了,他實在不忍心看那血腥的場面。
三天后,市委召開常委會,通過一批提拔的干部。金格律坐在規定的座位上,在黃書記的正對面。金格律告誡自己不說話,盡管按照有關要求,通過的提拔干部要經過金格律的簽字,也就是得到市紀委的認可。金格律的沉默讓大家都有點緊張,黃書記不斷地鼓勵他,你雖然剛來,但要提拔的干部材料你都看過,該說還說。金格律笑著,我不能瞎說。當念到尚鈴準備提拔市外事辦主任時,金格律腦子被什么撞擊了一下。在省紀委備課階段,他發現一個并不怎么重要的材料。去年,省電視臺副臺長被收審,原因是他利用建造演播廳,受賄了工程隊一百多萬,然后給他岳父岳母買房子。而他老婆正是尚鈴。可后來在他雙規期間調查時,這位副臺長堅決否認,說已經跟尚鈴離婚,房子是給他自己買的。金格律還清楚地記得材料中說明副臺長當時很激動,理直氣壯地說,我給電視臺每年賺三個多億,我拿出一百多萬給自己買套房子不算罪過吧。后來,金格律找了當時負責這個案子的相關領導,相關領導回憶,他確實對這個副臺長拍了桌子,說,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你這么不要臉,誰給你的權利,那是黨。沒權力你屁也不是,我去當副臺長比你賺的還多!金格律腦子一直在急劇地旋轉,他這個人較真,還跟底下熟悉的人再次調查,說這個副臺長沒與尚鈴離婚,都是尚鈴給他出的主意,好讓她金蟬脫殼,逼著副臺長拿錢給岳父岳母買房子,背后始作俑者就是尚鈴。后來,金格律跟進調查,證明兩個人確實離婚了,日期也對。
金格律沒說話,他琢磨要不要在常委會上提出來。如果自己掌握得不準確,會不會耽誤或者誤會了一個要準備提拔的干部。他記得自己后來問過省電視臺一個熟人,熟人肯定地對他說,是尚鈴暗中做了手腳。尚鈴中學同學就是民政局的局長。金格律不死心,又繼續調查了許久,還給監獄長打了電話,問他發現沒有發現尚鈴去探過監,有什么蛛絲馬跡一定要告訴他。沒幾天,監獄長就告訴他,尚鈴從不探監,據被關在與副臺長同一號里的人匯報,副臺長半夜曾經哭醒,然后自言自語說起尚鈴,那是他最思念的老婆。這個同號人問,你不是離婚了嗎?副臺長戳著同號人的鼻子喊著,那是假的,不許你王八蛋胡說,她尚鈴永遠是我老婆!說完,他就在一張報紙上寫尚鈴,寫了滿滿一張。凌晨,他好像知道自己的莽撞,連忙撕掉了報紙,警告同號人不許胡說八道。
金格律突然發言,說尚鈴先不能提拔,人品有問題。她有可能是假離婚,與前夫隱瞞串通。黃書記一愣,問,你有證據嗎?金格律看了看四周的眼睛,說,有一部分,但不能當眾宣布。會上沉默了好久,直到黃書記嘆口氣說,現在外事辦一直是尚鈴主持工作,尚鈴做了八年的副主任也不容易。這幾年外事活動都是她安排,包括開發區的對外貿易。這次提出人品問題,又有證據說她是假離婚,恐怕以后就沒機會了。主管外事辦的副市長插話,說,應該讓金格律跟尚鈴談話,明確說出原因,不要讓尚鈴去猜測。我對尚鈴比較了解,對她的前夫也很熟悉。我曾經親耳聽過她前夫跟我說過怎么與尚鈴離婚的過程,說尚鈴有外遇,讓他戴了綠帽子。他恨尚鈴恨得簡直是咬牙切齒,說這輩子做鬼也要把尚鈴活活掐死。我覺得尚鈴假離婚的可能性不大,或許有人在編排尚鈴。金格律吃驚地看著這位副市長,那么尚鈴有沒有外遇呢。副市長笑了,這就說不清楚了,傳言太多,可信又不可信。金格律不好追問,負責人事和組織的董副書記皺著眉頭,不滿地問金格律,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事先不對我們打個招呼呢。事先說了就不上會了,避免了很多麻煩。金格律知道自己跳入一個坑,不是別人推的,是自己奮不顧身主動跳,坑有多深不曉得,只是感覺身子還在往下沉。金格律陡然站起來,說,是在省紀委先看的有關材料,當會上說到尚鈴的名字,讓我突然想起了她前夫這件受賄案子可能會跟她有所牽扯。黃書記意味深長,這個突然不行啊,決策者就怕突然,必須都得事先想好一切。金格律終于覺得被拽到了坑底,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做了就從來不后悔,從不懼怕什么。他看看四周,一字一句地說,咱們在座常委很多時候都會遇到突然,突然不是藝術的靈感,是敢于負責任。我認為尚鈴暫且不具備提拔條件,我堅持認為是人品的問題。董副書記不冷不熱地問金格律,你以前見過尚鈴本人嗎?金格律搖頭回應,沒見過,但我掌握了事實。董副書記繃著臉再問,省紀委知道你掌握的事實嗎。金格律覺得這就是在審問他,對這種語氣很熟悉,因為他就是經常這么問別人的。金格律看著董副書記那張飄逸的臉,他知道董副書記在副書記位置上做了七年,一直在尋找機會上升。金格律坦然地笑了笑,當然,我當然把掌握的事實匯報給省紀委主要領導。他確實跟省紀委副書記請示過,副書記說,你去了以后,暫時先放尚鈴一馬,繼續不動聲色地跟蹤,只要有了結果你就可以處理。董副書記問,那為什么省紀委沒有給我們明確意見?金格律等著這句話落地就接上,對一些干部的處理,省紀委一向很慎重,即便掌握了一些,也要不斷去核實。我們不能輕易就對誰說什么,但要說了就已經到了最后核實后的階段。
三
會散了,也該到中午吃飯時間了。
在食堂,金格律獨自在桌子上吃飯,覺得很冷清。黃書記端著飯碗子徑直過來,從自己飯碗里夾住一個肉丸子給了他,我得減肥了。金格律揀過來就吃了,黃書記笑著說,我知道你當過公安局刑偵隊的隊長,相比那時你很威風。金格律不知道黃書記要做什么,就覺得肉丸子還真香,市委食堂確實有好廚子。他對黃書記說,咱們開會保密怎么樣?黃書記搖頭說,不算多好,都是性情中人。金格律說,董副書記跟尚鈴關系不錯,肯定不過半個小時她就知道了,但她未必知道的是真相。黃書記愕然的,不會這么快吧。金格律繼續說著,兩人關系曖昧呀。黃書記不高興了,說,你這就不對了,這事怎么能說清楚呢。金格律對黃書記說,你看看尚鈴的腳放在哪了?黃書記四下找了找,看見董副書記和幾個人吃飯,旁邊有尚鈴。再往下仔細看,見在眾多的腿中,尚鈴一只腳悄悄放在董副書記腳面上,不仔細看根本察覺不到。黃書記感嘆金格律的敏銳,他問,你怎么能看到呢。金格律笑了,桌面上道貌岸然,桌底下串通一氣,我見多了。
夕陽的顏色像是一攤處女血,又像是初升的太陽,紅艷艷,純潔得沒有任何瑕疵。
好像下雨了,淅淅瀝瀝的,金格律接到一個沒有署名的短信,上邊寫著一句話,這邊開始下雨了,淋濕了我的頭發。金格律知道這是關蕊發來的,他想回復才發現對方是私人電話名義,無法收到。關蕊就是這種調侃詩意的語言風格,小雯嘲笑關蕊酸得超過山西老醋。金格律下班回到宿舍,覺得空蕩蕩的。在這座城市,他沒有多少朋友。他從外省突然調過來就覺得像是一只掉隊的大雁,自己飛到一片沒有水波的地方。他記得小雯帶著閨女從外省追隨著過來,小雯是地方銀行的高管,舍得自己鐘情的崗位工作讓他也心熱。晚上,金格律把小雯橫在碩大的床上,一枚滾燙的嘴唇堵在上面,天與地接觸,月和星碰撞。他瘋狂地撫摸著小雯,手觸到小雯光滑的脊梁。他激動地大聲喊著,這是我們的新家,我高興了就喊。小雯掙扎著,說,你不能不喊,你做愛時總這么喊,我忍受不了。金格律只得悶著做愛,小雯也不配合。金格律的高潮沒有到來就結束了。很多次就這么結束的,金格律覺得很是掃興。只要金格律結束了,小雯就高興了,她用手撫摸著金格律每一根肋骨,像是在彈鋼琴。金格律哪次都問,你怎么對這個事這么淡漠啊?哪次小雯都笑笑,說,我覺得臟兮兮的,可能我是潔癖……
金格律跑到衛生間方便,看見馬桶很久沒擦了。宿舍里很安靜,金格律走出衛生間,除了地板上亂糟糟的,房間還到處掛著他的衣服,像個被遺棄的倉庫。他肚子確實是餓了,想到外邊吃,又不愿意再勞身費心。窗外徹底黑了,他猶豫半天才給小雯打個電話,問,你是要到我這來嗎?小雯慢悠悠地說,你是不是不歡迎我去啊?金格律說,我剛來,待久了你再來好不好啊。小雯溫柔地問,是誰告訴你我去的消息呢,是不是一個漂亮女人啊。金格律惶惶的,他鬧不清楚瑞納和小雯怎么會糾結在一起,便支吾著,你就是愛瞎猜。小雯說,你是紀委書記,所有人都盯著你。你還是小心為好,別折在女人身上!
轉天晚上,金格律走進音樂廳,在貴賓席上黃書記坐在中間,旁邊竟然是小雯。黃書記與小雯談笑風生,他見金格律過來讓到他身邊,說,才知道你愛人也是音樂發燒友。金格律極力掩飾著自己的吃驚,故意輕松地說,她就是愛熱鬧。小雯吃吃笑著,說,感謝黃書記能給這么一個機會,我就是喜歡欣賞交響樂,今晚又演奏我先生特別喜歡的柴可夫斯基的《悲愴》。黃書記起身迎接電視臺的臺長,說是要直播,不能馬虎。金格律急切地問小雯,你怎么真來了?小雯說,是黃書記特意約我的。金格律不滿地問,你沒看見全場人都看著你?小雯說,看見了,不都議論紀委書記妻子是美麗女人。金格律不快,他覺得黃書記似乎在搞什么,搞什么也不知道。黃書記寒暄完了回到座位上,跟小雯說,你應該和交響樂團瑞納團長見見面。小雯說,我是她粉絲呢。這時,關蕊嘻嘻哈哈走進來和小雯擁抱,兩個人低語,總是有笑聲。黃書記對金格律說,我剛知道你愛人和關蕊是老同學,真是無巧不成書。兩個女人就是熱鬧,應該讓瑞納也過來,三個女人就一臺戲了。黃書記眼睛一亮,指著走來的瑞納說,人就是不能說,說誰誰到。瑞納款款走過來露出滿臉的笑靨,金格律覺得她妝化得很得體,透著一種難以詮釋的優雅。臉上的皮膚仿佛洗過水,那么干凈而清純,尤其是眼睛黑白分明,溢出自信和融合。小雯過來喊著,咱們三個人必須合影,難得機會。
下半場,金格律看見瑞納上臺,那么飄逸和自如。他想起瑞納帶著交響樂團去演出,他負責接待,金格律請教歐洲古典音樂得到了滿足。這時,黃書記在旁邊對金格律說,看到寫我和關蕊的舉報信了嗎?金格律點頭,黃書記遞過嘴,說,她的女兒是我的,你信嗎?金格律說,匿名信,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黃書記嘆口氣說,我真希望那是我的,但不是。臺上演奏完了第一樂章,黃書記站起來鼓掌,大家也隨即站起來。金格律突然看了一雙眼睛,在灰暗中閃著亮光,是尚鈴的。他定睛過去,這雙眼睛又陡地滅掉了,淹沒在一群眼睛中間。他仔細找了找,看到在領導席上的董副書記,他在那看著小雯,眼神捉摸不定。金格律隱約有些不安,他很少這樣恍惚。
黃書記安排金格律去報社講廉政黨課,一早,金格律開車去了。天空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金格律覺得自己來了的這段時間就沒有停。金格律心情也不能平靜下來,他想起小雯看完演出去了自己宿舍,本想要與她親熱,可被小雯拒絕了,說在這里做愛總想著你是紀委書記。當晚就開車回省城,她責問金格律,這個城市距離省城一百多公里,你為什么下班不回家?金格律說,我是紀委書記,我就要像釘子楔在這里,讓人感受到壓力。小雯沒說話親吻了金格律,搖頭走了。金格律為這堂課做了充分準備,走上講臺,他意外看見董副書記也在底下坐著,拿著個小本本認真記著。金格律看見會議室正對面墻上掛著一幅畫,上面畫著一只虎在奮力上山。金格律講,上山虎,說明老虎吃完了要回到山上休息,所以它的眼神不是虎視眈眈,而是有了幾分滿足和愜意。如果要是下山虎,說明虎要到山下掠奪和捕殺,眼神里都是貪婪和血腥。腐敗的人就是下山虎,看哪都想吃到肉。關蕊問,我家有幅畫,是下山虎,可是卻回頭向山上張望。下邊的人在笑,金格律說,你回家看,那眼神里一定是溫馨的,因為下山虎要給山上的虎犢子找食,而不是為自己。關蕊激動地說,真是的,我看著就不像虎的眼神。有人鼓掌,金格律就知道這堂課能講了。
講完了課,金格律再找董副書記不見身影,他問關蕊,董副書記怎么過來聽課,他跟你說了嗎?關蕊說,昨晚說了,他是分管組織和宣傳,也管報社,沒什么不對的吧。金格律再問,他以前聽過誰誰講課嗎?關蕊說,沒有,你是第一個。金格律點點頭,他覺得奇怪,董副書記怎么也應該過來打個招呼吧。關蕊說,留下來吃飯。金格律笑了,還是回去吃吧。關蕊說,紀委書記也要吃飯,就在報社對面的小西餐廳。金格律說,那個地方太小資。關蕊不快地說,你那是無知,這是個浪漫的地方。我和黃書記都在那吃過,剛才黃書記還打電話讓我帶你到那吃,你就是得了職業病!
兩個人找個靠窗戶的座位。關蕊先發制人,問,你是不是認為我真的會有問題?金格律說,我需要證實,因為這些舉報信的內容有實有虛,文筆風格也不同,猜出是幾個人寫的。關蕊驚訝地看著金格律,你不相信我,你就相信你調查出來的嗎?金格律喝了口紅菜湯甜甜膩膩,他看見進來一個女人牽著狗,穿著很時髦,旁邊有個男人,那男人的衣領子很高,遮蓋住半張臉。關蕊說,我找你不是為了印證我什么,我就覺得咱們是朋友,我想說說自己的苦悶。我的閨女最近被我前夫送過來,死活說不是他的,說是我跟黃書記的。金格律問,這好辦,做醫學鑒定啊。關蕊說,你說話總是這么損,這就是給我和黃書記潑臟水造謠言,我到醫院做和不做都會是一個效果。金格律看見那男人拽著那女人去一個僻靜處,高靠椅就淹沒了兩個人,而女人的狗卻在明顯處不安分地徘徊。金格律問服務員有茶嗎?服務員說,有紅茶。關蕊說,這是褻瀆我,當初法院判離婚的時候,把孩子判給了他,他就一百個不樂意。現在就借著謠言把孩子推給我,太卑鄙了。金格律靜靜聽著沒插話,讓關蕊這么傾訴著。
走出西餐店,他開車回市紀委,回頭朝僻靜處認真看了看,那女人和那男人竟然是尚鈴和董副書記。他覺得兩人在預謀什么,董副書記有背景,跟不少省領導有交情。臨來時省紀委大領導曾經提醒過他,黃書記這人謠傳多,但人不錯。你要警惕董副書記,他出手就很毒。我們找不到他的縫隙。他不貪財,很多線索說他風流成性。當時金格律就納悶地問,那怎么能提拔為市委副書記呢?大領導回答很簡單,紀委辦案子就是要鐵的證據,要不折不扣執行國家法律和黨規。在車上,金格律接到關蕊電話,她說前夫打來電話,要上法院重新申訴。金格律不好回答,他聽見關蕊在哭泣。金格律的心在沉,黃書記安排他到報社講課是有想法的,是希望他能解決關蕊的個人問題,還有抹平這個感情皺褶。可究竟怎么處理這個棘手的問題,金格律覺得兩手空空。
四
雨停了,露出一縷霞光。
沒過多久,又開始刮風,那縷霞光迅速被風吹跑。
金格律剛回到辦公室,黃書記打來電話讓他立即去一趟。金格律馬上知道,有人內線告訴黃書記,他跟關蕊吃了飯,甚至點了什么菜,說了多長時間。金格律邊走邊想,敲開門已經看到黃書記站在門口。黃書記問,聽說上午廉政課講得很精彩?金格律笑著,您還聽到了別的吧?黃書記笑了,說,我找你不是問你別的,尚鈴找了我,態度很強硬,要求你提供出證據。金格律坐在沙發上,問,您這有什么好茶嗎?黃書記說,你喝普洱嗎?金格律說,喝啊。兩個人還沒怎么喝,董副書記進來。金格律看著怒氣沖沖的董副書記,想著他要說的第一句話,結果,跟他想的完全一致。董副書記激動地說,兩位都在這呢,我跟尚鈴就是普通的朋友關系,哪次外事活動都是她張羅,所以接觸多了一些。但我從來沒有跟尚鈴說過任何違反組織行為的話,她怎么知道的,或者說誰跟她說的,你們要調查,還給我一個清白!黃書記和藹地問,誰說你什么了?董副書記惱火地,現在市委機關議論還少啊,我怎么總背著黑鍋呢!黃書記說,尚鈴確實找我,要我提供她假離婚的證據。董副書記沖著金格律說,那你就給她提供出來,她不服可以通過法律解決。金格律抿了一口普洱,覺得沖嗓子就問,如果我們拿出證據,她是假離婚,欺騙組織,我們應該怎么處理她?董副書記說,好啊,先別說怎么處理,有了證據,就能削了她囂張的氣焰。如果沒有證據,就是捕風捉影,我們就都被動了。
金格律覺得董副書記的話句句都是刀,而且是風聲鶴唳的氣氛。有電話打進來,黃書記接過來,好像是省里領導打來的,因為說話語氣畢恭畢敬的。兩個人要走,黃書記示意都別動。放下電話,黃書記對兩個人說,尚鈴已經去了省紀委,剛才是書記的電話,說,金格律不同意尚鈴提拔,是他個人意見不代表省紀委。另外,尚鈴也不是像她說的那么磊落。董副書記在瞬間喘了口氣,金格律說,我是省紀委派駐的,但我沒說具體什么都代表省紀委。如果尚鈴的提拔給你們帶來這么大壓力,好,我給你們提供證據。如果證據確鑿,那尚鈴就完全把自己帶到一個懸崖上。她不是給我叫板,她是給咱們市委施加壓力。什么是人品,那就是正直的約束力,而且能折射到自己的所有言行。她要是顛倒黑白,拿著不是當理說,在原則問題上跟上級組織搏擊,組織絕不能饒恕!說完,金格律關門走了。他在門口故意停留了片刻,聽到里邊董副書記跟黃書記喊著,他憑什么就把尚鈴拿下來,我們就那么乖乖地聽從他的擺布。尚鈴跟著我們兢兢業業地干,我們卻把她撂倒旱地揚長而去。黃書記說,你能保證你跟尚鈴一點兒關系也沒有。董副書記說,我是市委副書記,我說話是有原則的。黃書記嚴肅地說,你這次那么積極為尚鈴說話,不覺得反常嗎。董副書記詫異地,您什么意思?金格律不再聽走了,他看見自己的手在抖動,一抖動就意味情緒將會失去控制。
就在金格律忙著調查尚鈴案子的同時,接到了好幾封舉報關蕊受賄的案件,具體內容很是詳細。說因為要大修報社大樓,整個工程需要四千六百萬。關蕊作為報社社長,收了建筑工程隊的一箱子白酒,時間是在哪年哪月哪日哪時,地點是關蕊的家。還沒有容得金格律介入核查,這消息就轟動報社,幾分鐘就像感冒一樣傳染開來,到處都是咳嗽聲。很多熱衷官場學的人分析過她,把關蕊研究底掉。后來,分析出關蕊舅舅是酒廠的廠長,后來有人通過網上做了人肉搜索,這家酒廠也就是四十多人,酒的營銷只限于在省城周圍的幾個縣。金格律琢磨,是誰在背后運作了她呢,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分析半天,除了黃書記以外,沒有人覺得關蕊再跟哪個領導很近。他帶著張主任跟黃書記做了簡單匯報,黃書記說,關蕊收了建筑工程隊一箱子白酒就被這么舉報,太幼稚可笑了。黃書記問,這箱子白酒價值多少錢呢?張主任說,據我們調查所知,白酒確實是關蕊舅舅廠子出的,一瓶子才四十塊錢,一箱子二十瓶,充其量才八百塊。黃書記說,省審計廳對報社工程已經做了全面審計,沒有發現什么問題。現在對關蕊的舉報都系列化了,涉及了我。本來以為不理睬就過去了,現在風聲又來,說她受賄一箱子白酒。報社的人好像都知道關蕊有背景,一個很大很深的背景,那就是我啊。金格律說,我隱約覺得這里的事情不那么簡單,肯定還有我們不知道的。金格律說完就要走,黃書記問,尚鈴的事情查得怎么樣?金格律說,我會盡快的,但畢竟有一個時間。
兩個小時后,關蕊走進了市紀委的大門,跟她談話的是金格律和張主任。從關蕊走進市紀委大門后,不少人都好奇誰在告發關蕊,馬上有人猜測是尚鈴。因為尚鈴和關蕊關系不和,因為報社到德國法蘭克福有個交流活動,那次兩個鬧了口角,不少人都看見她們彼此說狠口。后來尚鈴拍了桌子,說你是社長也要聽的,別以為有人向著你就為所欲為。關蕊也不示弱,說,我也知道有誰給你背后撐腰。我不怕,我是社長,我不想讓誰插手去法蘭克福的事情。后來有知情人知道那次去法蘭克福,關蕊要往里邊塞進十幾個人。關蕊還沒從市紀委大門走出來,尚鈴就在外事辦長廊大聲宣布,要是我告發關蕊,出門被汽車撞死,被雷活活劈死,叫泥石流埋死。沒人說話了,黃書記知道打電話找到尚鈴,生氣地批評,用著這么咒自己嗎?即便是你告發的也是對的。尚鈴馬上火了,她第一次跟黃書記這么犯脾氣,我不想做這么下流骯臟的勾當,一箱子破白酒就告發,這是弱者干的,與我這么高智商人挨不上。尚鈴一句弱者干的,外事辦的和報社的就更有興趣,誰是這個弱者。那么誰又是傳播出來的第一人呢。看見尚鈴那張竇娥般的臉,就沒人再好意思猜了。中午吃飯,往往是領導之間碰事的最佳機會,黃書記問董副書記,你怎么看這個件事?董副書記語重心長,一個小事引得這么多人傳言,都是唯恐天下不亂。怎么好事沒人傳,值得我們深思啊。黃書記繼續說,我是問你怎么看關蕊接受一箱子白酒的事情?董副書記說,不能抱怨舉報人,一箱子白酒不算什么,充其量也就七八百塊錢,但接受了也不對,我們該處理就得處理!黃書記點點頭問道,你說怎么處理呢?董副書記說,我還沒有想好,這要看下面還有什么。黃書記好奇地問,還會有什么呢?董副書記笑了,這要看金書記的動作了。
金格律把關蕊叫到自己辦公室,讓張主任把門關上,嚴肅地說,建筑工程隊為什么會給你送一箱子白酒?關蕊知道真正大審開始,金格律把門關上就是一個前奏曲。關蕊不緊不慢地說,因為大修報社大樓,過去老的前臉要拆。這個項目對我核準的是應該朝后挪七米,我算算五米就合乎標準了,所以建筑工程隊感謝我。朝后少挪的這兩米,他們能節省下四百多萬。當初招標的時候,我沒有接受任何好處,只是把這支建筑工程隊介紹過去。報社跟這個建筑隊合作不少,比如宿舍樓的重新修繕,業績還不錯。中標后,這支建筑工程隊知道我總應酬客人,就給我送了一箱子白酒。我沒收,他們就給放到了社長辦公室。后來我把酒錢給他們結清了,按照出廠價應該是五百三十七塊。金格律看著關蕊,就這么多?關蕊說,你可以查,問問建筑工程隊就知道了。我還讓他們留了字據,這個字據我讓報社財務留下了。金格律盯著關蕊,當時建筑工程隊給你送這箱子白酒都誰在場,誰送給你的?關蕊說,白隊長啊,晚上送到我家里了,當時就我一個人。金格律說,除了你就是這個白隊長。關蕊肯定地說,對。金格律想了想,你還把白隊長給你送白酒的事說給別人聽了嗎,比如什么時候送的,送到哪了?關蕊看著金格律,知道金格律這話里有話,他那雙眼睛里都滲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關蕊想了想,搖搖頭,好像沒有人知道,轉天我就讓手下到我家拿走那箱白酒。金格律追問,你跟手下怎么說的還記得嗎?關蕊說,就是說到我家搬來一箱子白酒,你們留著應酬時喝。后來手下告訴我應酬上不了這低劣的酒,只能自己留著喝了。金格律問,現在這箱子酒還在嗎?關蕊笑了說,還在,那天我還看見在墻腳,都說是劣質酒,喝了容易傷肝。金格律不說話,張主任也停下記錄,他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就問關蕊,查你覺得委屈嗎?關蕊說,委屈呀,每年春節下面都送來酒啊煙啊水果啊,隨便在誰的辦公桌翻一翻,就會有茅臺五糧液,誰翻到了隨便拿走,沒人阻攔你。因為報社對外聯系比較多,我對請客把得嚴,于是就開始送禮走關系唄。
金格律問,你為建筑工程隊節省四百多萬,他們只你送一箱子低劣白酒嗎?關蕊說,我沒覺得怎么樣啊,以前跟他們合作過,也沒有送過像樣的東西,無非就是吃頓飯。他們是從安徽來的,掙點兒錢也不容易。金格律從桌子后邊走過來,坐在了關蕊身邊,問,你說的這些有人會相信嗎。關蕊笑了,說,人家建筑隊就掙這么幾個錢,唯一能表達的就是送這么一箱子白酒。金格律忽然問,他們為什么要送你舅舅廠出的白酒,這有什么瓜葛呢?關蕊愣了愣,囁嚅著回答,可也是,我當時也沒有琢磨出來,后來我還想,可能送我舅舅出的酒,我會收下。金格律說,他們怎么知道你舅舅是酒廠老板呢。關蕊怔了,說,可能我舅舅也是安徽人,他們有一種老鄉情感。金格律說,你舅舅認識這個白隊長嗎?關蕊說,認識,我們坐在一起吃過飯,當時我不愿意去,后來還是舅舅勸我去的。我去了一會就走了,舅舅跟白隊長他們繼續喝。金格律問,你舅舅跟你說過白隊長給他什么好處嗎?關蕊說,沒有,舅舅這個人耿直,不是自己的絕對不收,他還囑咐我,說心干凈了,手就干凈了。金格律又不說話了,張主任也沒有找到話茬,空氣再次凝固。張主任覺得金格律不好猜透,他就是表面上和藹的人,一旦進入角色就變得深不可測。
關蕊的手機響,她看了看金格律,金格律說,你接吧。關蕊接電話,口氣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說,孩子送到我父母那了,你給孩子的生活費不能少。你是她父親,還想給孩子省嗎。關蕊越說越激動,噌地站起來,我什么也不怕,你少威脅我。我知道早有一個人等著你了,我放馬了,你還想怎么樣啊。我有多少錢跟你沒有關系,那是我的!說著關蕊把手機關掉,然后喘著粗氣,她看著金格律下意識地說,這男人怎么能跟我這么多年,我怎么就瞎了眼呢!說完,她感覺自己情緒不對,又重新坐著沉默。金格律停頓了片刻,問,建筑工程隊給你那一箱子白酒里,你就沒看見有別的嗎?關蕊一激靈,問,什么意思?金格律說,我沒什么意思,就是問你沒看見別的嗎?關蕊說,那箱子我就沒打開,白隊長還讓我打開,說你看看。我說不看了,不就是酒嗎。白隊長說,最好還是我走了以后打開看看。關蕊說到這拍著腦袋說,是不是他們在箱子里放了什么。金格律說,你給報社打電話,讓他們現在打開看看,有沒有別的。張主任覺得金格律好像是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運籌帷幄。他在想金格律怎么知道箱子里會有別的呢,是事先掌握的,還是現場才想到呢。金格律看了一眼張主任,說,你把我們這些話都記錄下來,愣神干什么!
關蕊的電話打過去,沒幾分鐘,那頭傳來了消息,說將那箱子白酒全都撕開,在里邊仔細找,最后在箱子角看見一個裹著白紙的東西,拆開是一張建行的銀行卡,后面寫有密碼的數字,關蕊對那頭人說,你們拿著卡到報社門口的建行查查,多少錢,迅速告訴我。金格律走到書柜前翻著書,似乎在等著。他聽見有人敲門,張主任打開門見是董副書記,就客氣地說,現在正處理事情。董副書記嗯嗯了幾聲就走了,金格律瞬間看見他的一雙眼神。金格律放下書,對懵懵懂懂的關蕊問,知道肖邦的心臟在哪嗎?關蕊對這句問話有些發苶,說,在波蘭華沙的一座教堂里。金格律說,你去過?關蕊說,我聽說過但沒有去過。金格律說,我去過這個叫圣十字的教堂,站在肖邦心臟前。他是肺結核在巴黎去世的,享年39歲。關蕊問,肖邦的心臟在哪放著呢?金格律說,肖邦的心臟就放在一根柱子里,上面有說明。肖邦生前幾次想動身回到祖國,可每次都沒有成行,因為華沙政治空氣很不好,回去就有可能深陷漩渦不能自拔。肖邦去世前反復叮囑一直守候在他身邊的姐姐,反對派政府是不會讓我的遺體回去,但我人回不去祖國,你一定要把我的心臟運回華沙。他姐姐悄悄地把他的心臟運回華沙,然后密封在圣十字教堂的這跟柱子里。關蕊問,為什么選擇這座教堂呢?金格律說,這座教堂肖邦曾經在里邊居住過,他喜歡這里的氛圍。我當時站在柱子跟前很久,想著肖邦。張主任覺得很新奇,因為他跟過幾個紀委書記談話,沒有像金格律這樣居然談到了肖邦,而且這么侃侃而談。很快,那邊電話打過來說,查了,建行卡里有四十五萬。關蕊生氣地問,你現在就把卡送到金書記這里來。金格律的心釋放出來,他對關蕊說,不用給我,直接退給白隊長就行了。關蕊喊著,他這是犯罪!金格律笑了笑,他事先找過白隊長,問過這件事。白隊長堅持說只送了一箱子白酒,沒有送別的。可是金格律當時就覺得他在撒謊,盡管他一直在證明關蕊清白,一定有壞人參與。我要是查出來一定嚴辦了他,他在詆毀關蕊社長,也是在詆毀我!
五
關蕊從金格律辦公室出來,在市紀委的走廊上走著,一些人盯著她的后背,關蕊照常昂頭走著,只是不跟大家打招呼。因為市紀委和市委是一個大樓,快出大門時,見到董副書記在那站著,器宇軒昂的樣子。董副書記問關蕊,金書記給你說什么了?關蕊笑了笑,他不讓我告訴你。董副書記吃了閉門羹,知道關蕊是開玩笑但也很不痛快,他對關蕊發牢騷,就一箱子白酒,這么興師動眾地給你談話嗎?太過分了吧。關蕊說,他對我要求嚴格是對的。董副書記說,弄你一個小蚊子拍拍,有意思嗎?再說,你是一個女士不喝酒,喝那農村建筑隊的酒能咽下肚嗎。還有,你也是糊涂,那一箱子白酒你能收嗎,你真是太大意,那就是個坑啊。關蕊對滔滔不絕的董副書記說,對不起書記,我去衛生間就不跟您閑聊了。
轉天上午,關蕊把那張四十五萬的卡扔在白隊長面前,怒吼著,你這是干什么,你這是犯罪,也讓我犯罪知道嗎!白隊長哭喪著臉,接過卡說,其實就是表示感謝,你對我們幫助這么大。我們賺了錢,也不能虧了你,農村講究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關蕊說,你這叫作行賄懂嗎,四十五萬就得判你小子幾年。你去市紀委親自跟金書記說,聽從他的發落。白隊長哭喪著臉,說,他前天找過我。關蕊一怔,你告訴他卡的事情了?白隊長說,我沒有說。關蕊問,他怎么知道箱子里會有別的東西?白隊長說,我就說沒有,就一箱子白酒。關蕊心頭一熱,知道這是金格律對她的信任,他的智慧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他。關蕊癱在那里,她對白隊長喃喃著,你送我白酒的事情或者說四十五萬卡的事情告訴過誰?白隊長說,沒有,只有我自己安排,我不這么傻。關蕊問,那誰給你辦理的銀行卡呢?白隊長拍著胸脯說,都是我一個人辦的。
金格律要回家拿一些換洗衣服,按規矩給黃書記發了一個短信,那邊回復嗯。回到家已經晚上八點多了,小雯不高興了,家真成了你的旅館,我就是你服務員。你知道我跟你來這里損失了多少錢?金格律問,多少?小雯悻悻的,這里銀行比咱們那差好幾千呢。金格律很煩躁,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小雯說,你還不高興,你拿走這些換洗衣服誰給你洗啊,是我知道嗎?我在銀行是高管,我伺候過誰呢。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打進來,對方說,是金書記的家吧?金格律問,你是誰呀?對方問,知道關蕊嗎?金格律沉默,對方說,關蕊作為報社社長受賄四十五萬,是不是該雙規了。你再查查她的小轎車二十四萬,豐田凱美瑞。金格律不說話,一般都等對方說完。對方停頓,問金格律是不是聽著呢。金格律說,一直聽。對方說,他跟黃書記上床,心甘情愿當情人已經四年多了。金格律問,你有證據嗎。對方嘿嘿笑著,你就查,一查就有了。說完,對方把線掛斷了。金格律按照對方電話號碼打過去,才發現對方來是未知號碼。
小雯洗完碗就洗澡,兩個小時后才出來。金格律看見小雯穿了一件黑色的睡袍,顯得上身鼓囊囊的。金格律說過,他不喜歡看小雯穿黑色衣服,她皮膚黑,服裝再黑,人就成了焦炭。小雯那次大喊大鬧,說,嫌棄我黑,就不要跟我上床呀。金格律不悅地,你能不能不用這么粗俗語言。小雯說,我把好的語言都放在銀行了,剩下的都給你留著。兩個人就是這么吵架,后來金格律覺得自己太較真了,他研究自己在官場上這么不得意,有兩個不足。一個是沒有政治背景,沒有進入哪個權力圈。再就是娶了一個讓自己情懷墮落的女人,使自己缺少一個文化意境。金格律有些困了,還是強打精神寫了一個關于關蕊所謂受賄的報告,請黃書記簽字在常委班子中傳閱。他寫完了,覺得有些疲憊,幾天來的精神高度緊張,一旦緩下來就想睡覺。
夜深了,月彎如鉤。
小雯走過來,看見金格律寫完了正靠在沙發上休息,說,我總希望有一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在房間熨燙一條你喜歡穿的褲子。你在家擦地,然后擦窗戶。金格律越發困倦了,他前天還馬不停蹄地到處跑,一個副市長到意大利米蘭簽合同,應該只允許一地,他卻不經請示拐彎去了瑞士盧加諾待了兩天,其實是看望他喜歡的一個女人。金格律叫鬼了,覺得最近怎么都跟女人有關系。小雯喊了一嗓子,金格律驚醒過來。小雯生氣了,你聽我說了嗎,你什么時候聽我說過自己的生活,你就是想你的工作,你他媽就是混蛋!金格律不喜歡小雯罵街,說你一個銀行高管怎么這樣不懂文明。小雯說,就你這沒情趣的男人,沒女人喜歡你。你真應該不要干紀委書記了,再干下去就成植物人了。金格律不悅地說,你怎么這么糟踐我。小雯說,你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生活,男人要是沒情趣了就等于自殺。小雯要走被金格律一手扯住后就攬在床上,小雯掙扎,我告你強奸我!金格律把小雯按倒在身底下,他聽見小雯幸福的呻吟。
天還沒有大亮,金格律開車回來,高速路暢快許多。他想,生活也許就像這條高速公路一樣需要順從、包容、規則。如果超越了生活的規則,留下的只有擁堵,堵心、堵命運。他回來后就接到監獄長電話,說,你托我的事情有了進展,那個副臺長精神快崩潰了,天天喊著尚鈴名字。金格律問,我能不能跟他談談?監獄長為難了,你得跟監獄局吳局長請示,我做不了主。金格律回到市紀委正趕上吃早點,張主任端著豆漿走過來坐下,說,省紀委給我來電,說接了你不少舉報信。金格律皺著眉頭,怎么不直接對我說呀,是匿名的吧?張主任說,主要是不好聽,省紀委怕你別扭。金格律說,我想去監獄提那個電視臺的副臺長,是不是跟監獄局打個招呼?只有見面才有證據,我不能讓有些人就這么猖狂,這事你聯系。張主任應著要走被金格律叫住,問,說我什么難聽的話?張主任囁嚅著,說你和黃書記爭風吃醋搶一個女人,說你和關蕊在西餐廳拉拉扯扯,說你紀委書記為關蕊保駕護航。金格律撲哧笑了,真能編故事呀。
金格律準備跟黃書記打個招呼,迎面碰見省發改委的賈主任和黃書記走過來。賈主任笑呵呵地說,現在是不是誰見你都得躲著?金格律也笑了,然后跟黃書記低語了幾句。黃書記擔心地問,你有把握嗎?金格律說,我做不到十分有把握,但有六七成吧。
六
在監獄里的一個訪問室,這是個里外間的房子,都是攝像頭。金格律跟張主任派來的記錄員握握手,說,你速記到什么程度?記錄員說,您說完了,我也就記錄完了。金格律說,我不說了,你可以說。記錄員吃驚地問,我能說什么?金格律說,你就在網絡上找有關電視節目的事,隨便說,什么新鮮說什么。記錄員還是沒明白,金格律笑了,到時候你就聽我的。監獄長囑咐幾句走了,他對金格律很服氣,金格律在省紀委當監察室副主任時,帶著幾撥副廳級以上干部到監獄進行自省教育,說事做事都很有原則。但大家都怵頭金格律,他的問話都讓你防不勝防,他卻了如指掌。副臺長進了里屋,房間里開始響起了小提琴曲《梁山伯與祝英臺》。副臺長覺得有些突然,坐著定睛半天。金格律問,你想停可以停。副臺長不說話,他鬧不清楚金格律要干什么。金格律問,你有什么話想跟我說的嗎。副臺長低頭,說,我想見尚鈴。金格律問,尚鈴是誰?副臺長說,我老婆。金格律說,準確說是你的前妻。副臺長說,怎么叫都行。金格律說,好,我給你安排。但她要是不愿意來見你,我就不好辦了。副臺長生氣地說,為什么不愿意來,媽的,我哪點兒虧待她了!金格律看著十分沮喪的副臺長,說,你不虧待她,她會跟你離婚,她把你能就掃地出門。副臺長說,虧待不虧待,你得讓她跟我說!金格律說,知道市委有個副書記?副臺長問,哪個副書記?金格律沉了沉,說,你不知道我就不再問了。副臺長吭哧著,那個把臉蛋子刮得跟雞蛋皮兒一樣的太監?姓董,對吧。金格律問,你買的新房子有多少錢?副臺長說,我不說了,判刑的材料書上有。金格律說,你買新房子以后的當晚,跟尚鈴在一家咖啡店喝的咖啡,靠里間的房子。就在那一天晚上,你給了尚鈴房間鑰匙,尚鈴激動地哭了。副臺長笑了,說,你真會編故事呀,那天晚上尚鈴就在家,她不會哭。金格律說,但你給她房間鑰匙時,尚鈴說你早就應該給,太晚了。副臺長沒說話,金格律說,當晚你岳父和岳母到了你家,說了一大堆奉承你的話。
副臺長怔住了,金格律說,我已經問了兩位老人,他們住在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過了這么多年,你們卻在兩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享清福,尚鈴的要求不過分。副臺長閉上嘴不說話,記錄員開始看著電腦說電視節目的話題,說電視臺的一個訪談節目獲得全國什么獎勵,誰誰去哈爾濱領獎。副臺長低頭,記錄員又說,網絡上說電視臺一個女主播跟哪個領導在車上偷偷做愛,這就做車震。副臺長問,哪個領導?記錄員沒搭理,又想說什么,副臺長罵了一句難聽的街。金格律說,尚鈴不承認你給岳父岳母的房子,這個我理解,她不能陪你倒霉。但有一條我不理解,為什么你們放的風是被她掃地出門,那房子是你買給自己的。后來你為什么被掃地出門,對外解釋是你因為有了外遇,給了尚鈴一個冰清玉潔的感覺。副臺長忍耐不住終于爆發了,叨叨著,我沒外遇,我就對她一個女人好,我一切犯罪都是為了她。她還他媽的冰清玉潔,她跟誰誰好被我看見了,是我自己堵的自己嘴。金格律說,誰誰是誰?副臺長再次低頭不說話,金格律說,你是在哪個咖啡店看見的?副臺長疑惑地看著金格律,金格律突然笑了,她說跟你假離婚,你就聽了。當然她還對你信誓旦旦,等你從監獄出來。我沒猜錯,你判了七年,她說等你七年,對嗎。副臺長站起來說,我相信她會等的。金格律馬上說,你可以走了,希望你出獄后能看見她。金格律微笑地走出里屋,他聽見后背副臺長在跺腳吼叫著,她是不是背叛我了!
記錄員把整理好的材料給了金格律,金格律佩服,很清楚,尤其是重點部分都用紅色打出來的。金格律傳給省紀委領導一份,也給了黃書記一份,這時,黃書記打來電話,問,你是想攤牌了嗎?金格律果斷地說,她現在到處表演,十分囂張。我覺得舉報關蕊的事情跟她也有牽扯,一定是有人背后搗鬼。黃書記說,我覺得你是不是再等等,萬一要是出了紕漏你就晾在那了。如果尚鈴不承認呢,就兩個人怎么證明。如果尚鈴反把,有人在背后撐臺,你就被動了。金格律笑了,說,黃書記經驗也很豐富呀。黃書記嘆口氣,我有過教訓。金格律說,放心,我只要跟尚鈴談,就能把她的面具摘下來。黃書記問,你要萬一摘不下來呢。金格律沒說話,他開車看見前面的路出了嚴重事故,一輛大卡車把一輛小轎車擠下了高速。金格律打電話給關蕊,說今天抽時間見一面。關蕊憂心忡忡的問,我的事情還沒清楚?金格律說,我想知道背后的事情。
中午,兩個人在一家不起眼的面館吃著聊著,關蕊那張白皙清秀的臉以及一道道清晰可見的藍脈近在咫尺。關蕊舒了一口氣,昨天和我前夫說好了,孩子他給我,但不再胡說八道了。金格律說,他找你胡說八道就是為了把孩子給你,他覺得這個孩子是他續弦的唯一障礙,所以就惡人先告狀。關蕊說,我前夫的女朋友叫夏美,好像跟尚鈴是親戚關系。金格律吃驚地問,怎么呢?關蕊說,我也是剛知道不久,我前夫那天跟我喝酒,喝多了說的。他從來不跟我說這個女朋友,可我和她見過面,確實年輕漂亮。金格律問,他把孩子給你,那誰照看著呢。關蕊說,我爸爸媽媽。金格律說,多大了?關蕊幸福地說,小學四年級了,她特別聰明,能給我完整地講三國,誰跟誰的關系比我都清楚。金格律聽見面館窗戶外面的湖上有水鳥在嘎嘎地叫,攪動了平靜。金格律問,你那車是社里的還是你的?關蕊問,是不是有人說什么了?金格律點頭,關蕊說,是社里的,我是社長,好像無可厚非吧。金格律覺得女人當政說什么都理直氣壯。金格律問,為什么會買這么好的車呢?關蕊笑了,我一個堂堂報社的社長不能坐十幾萬的車吧。金格律說,上面有規定的,什么級別坐什么車呀。關蕊不在乎地說,報社算事業單位,也算企業單位,跟你們公務員不一樣。突然,關蕊接了一個電話就有了變化,她情緒很亢奮,說了好多氣話。金格律聽了半天歸根結底就一句話,你不是同意把孩子送回來就封住你的嘴嗎,怎么還編排我!咱們已經離婚,你說我跟誰誰,這還重要嗎!金格律不清楚。只是她撂電話前滿眼是淚水,關蕊說,我真是讓他攥在了手心里,怎么跳都跳不出來。他就是不想給孩子生活費,為了一點點兒利益斤斤計較。他還在追蹤我,說看見我和你在一起喝咖啡,除了黃書記還在勾引別的男人。你說,男人活著就是為了自己那一點點兒自留地,只有女人活著是為了愛情。金格律插話,有事業心的女人靠愛情生活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關蕊瞥了瞥他,然后拿起小鏡子重新化妝,細細地勾眉,然后均勻地抹口紅,看出關蕊是個很細膩但又很偏執的女人。臨分手時,關蕊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對金格律急著說,關于送我白酒的事,我跟前夫講過,當時我沒有主意就問了他。他跟我說,都什么時代了還送白酒,要送也肯定有貓膩。我當時問他什么是貓膩,他說我是傻女人自己悟去。你說,他有沒有跟那個女朋友說,然后那個女朋友會不會跟尚鈴說?
金格律笑了,誰說你是傻女人。
七
星期五下班鈴聲一響,監察室張主任奉命把尚鈴叫到市紀委接待室。金格律穩穩坐在那,尚鈴來了就順勢坐在他旁邊,因為屋里只有一張三人的沙發。張主任只得坐在辦公椅子上。金格律第一次和尚鈴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尚鈴問,找到我的蛛絲馬跡了。這就是挑釁,張主任也不說話,他心不在焉地看著門外。金格律說,我們掌握的你離婚和你說的不一樣,你對組織沒有說實話,而是保護自己。尚鈴嫣然一笑,問,這算是雙規了嗎?金格律說,是你逼迫他去買房子,而你堅持不拿出一分錢。尚鈴笑了笑,說,這是我們兩口子事,他作為我丈夫就得承擔。金格律問,怎么承擔,靠受賄嗎。尚鈴理直氣壯地說,我沒讓他受賄。金格律問,那他受賄你知道嗎。尚鈴說,我不知道。金格律問,他把新房子的鑰匙給你,你就沒問這么多錢怎么來的?尚鈴說,他是電視臺的副臺長,他的位置很有可能會找別人借。金格律問,你知道他是受賄得到的,你是怎么想的呢。尚鈴說,我就跟他離婚,因為他跟我道不同。金格律覺得尚鈴無賴到了極致,他終于按捺不住了,說,修建電視臺演播廳的工程隊曾經找過你,征詢你喜歡哪的房子。你不但提供了,而且還跟他們去看,親自挑選了樓層,說兩位老人老了,需要陽光,還要了陽面。這還不算,你還把你父母叫去看,兩個老人問你房子多少錢?你回答不用管,都是你姑爺的事。
尚鈴很鎮靜,問金格律,你有證據嗎?張主任緊張起來,他還是擔心金格律被尚鈴叫陣叫住了。金格律說,你現在說,我算你坦白。你要讓我拿出證據,你就不算坦白,那就不在這里談了。尚鈴哈哈大笑,說,你太小兒科了,你拿出證據,我就認了,就算是頑抗到底。你拿不出證據,你就跟我去省紀委,我告你威逼誘供。張主任提醒著尚鈴,你這是想干什么?尚鈴氣哼哼的,金格律,我知道你當市紀委書記就要整治我,拿我開刀給別人看。我不怕,咱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你說我一褲兜子屎,我看你也干凈不到哪去。張主任急了,你要注意說話方式。尚鈴不在乎的,你不是也一直勾引著不是你老婆的女人嗎,替人家遮風擋雨。我就不明白,同是女人,怎么一個被保護,一個被審查呢?金格律嗓子冒著火,說,那好,你跟我去市紀委監察二處,你把手機給張主任。尚鈴說,我要不去呢。金格律火了,你不能討價還價,必須去!如果到那地方,我拿不出證據來,我進去,你出來!
金格律在后,張主任帶著尚鈴在前。經過市委大樓的后門時,金格律看見董副書記的車停在后門,車是空的。金格律給黃書記打手機,說,告訴你一聲,我把尚鈴帶走了。黃書記關切地問,你別一失足落成千古恨。金格律關上手機,張主任帶尚鈴上了市紀委的四樓。到了市紀委監察二處,已經有人等著他們。張主任問,是現在就問還是等等。金格律果斷地擺手,就是現在,一分鐘也不等,現在我手機上都是電話號碼,誰的位置都比我高。二處的處長在里邊等著,端過來厚厚一沓材料。雙方坐定,房子不大,窗戶也很狹窄。金格律緊鎖眉頭,我問你,現在是你說,還是我說。尚鈴說,你說怎么樣,我說又怎么樣。金格律最后攤牌,你說算交代,我說算你頑抗。尚鈴毫不思考地說,那你說。金格律說,你不再考慮考慮。尚鈴說,我就等著你說了。金格律開始說,把尚鈴指使副臺長受賄的事情前前后后說了一遍,每一個說法都有證據,甚至是兩份證據。最后是金格律的撒手锏,說,你把副臺長一部分受賄款,神不知鬼不覺的轉移到了董副書記那里。董副書記與你一起去的什么銀行,時間地點都說齊了。金格律說,應該公正地說,董副書記不知道這是受賄款,相信是你的個人錢款。因為董副書記準備和他的老婆離婚,然后與你休養生息一年,再結秦晉之好。
金格律說完就站在來一旁喝水,張主任幾乎是目瞪口呆下聽完金格律的所有證據,他不太相信自己耳朵。二處處長走過去問金格律,是不是給尚鈴準備晚飯。金格律說,多準備三份,省反貪局的人也過來。金格律端著茶缸子朝外走,也不看尚鈴。門關上,金格律站在外屋看玻璃窗內的尚鈴。尚鈴就這么坐著,臉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張主任問,尚鈴,你是不是也喝點水?尚鈴對張主任和二處處長說,你們知道金格律和報社關蕊勾勾搭搭的事嗎,我手里也有證據啊。張主任趕緊制止著,你別瞎說。尚鈴發泄地喊著,中國男人是世界上最經受不住性誘惑的男人,他金格律不是鐵板。二處處長說,你的證據是什么?尚鈴說,他跟關蕊偷偷約會,摟摟抱抱,替關蕊掩護。關蕊受賄四十五萬,鐵證如山,就憑金格律的袒護大事化了小事化沒。張主任站起來,你拿出證據。尚鈴撒潑地敲著桌子,你們去查,我就不信金格律沒有問題!
八
半個月后,春天徹底來了,滿街道的花香。
董副書記在市委常委會上做了檢查,金格律在會上沒說話。黃書記讓他說幾句,金格律就說了一句話,清者自清,謠言止于智者。主管外事的副市長問金格律,關蕊的事情是不是就結了呢?金格律說,所有情況已經通報給常委會。副市長猛丁兒問,有沒有可能關蕊知道箱子里的秘密,然后等著機會再拿走呢。這句話很突然,金格律看著副市長笑了,回答,你的推斷成立,但我們做事情辦案子不能靠推斷,要有事實。副市長沒有完,繼續再問,作為紀委書記跟下面的女領導干部單獨吃飯,在紀委手冊中算是允許還算作避諱。大家看著金格律,金格律說,你是負責外事的副市長,你跟尚鈴也一起吃過飯,在英國倫敦一起喝了下午茶。我認為很正常,關鍵不是吃飯或者喝茶,問題是有沒有違反組織原則的事情。副市長聽罷并不慌張,說,那你跟關蕊私下吃飯沒有涉及違反組織原則的事情呢。金格律站起來擲地有聲,我沒有!走出會議室,金格律覺得有些恍惚。自己像一個在山洞里迷路的游客,好不容易看到一絲亮光,走近才知道是一只老鷹的眼睛。
市人事局批給了地方銀行三個轉干指標,報到了地方銀行的林行長,就在林行長準備批準的時,金格律接到了一封署名的舉報信,而且舉報者直接點名送給了他。金格律看完了舉報信,知道舉報人是一個銀行退休的老干部,叫宋干生,以前是負責人事的。他馬上叮囑監察室張主任組織開始調查這三個人的情況,晚上剛回宿舍,小雯就從省城趕過來給他當頭一棒,是你管嗎,告訴你,這宋干生是個老瘋子,每年都得舉報幾個,這十幾年都舉報快一百多個。你別管,你也少管,這三個人的其中一個叫王安,他大爺是省城高書記的親家。金格律驚奇地問著,你怎么知道的?小雯說,我們都是地方銀行的,怎么能不知道。金格律瞇縫著眼睛問,王安的事你怎么知道的呢?小雯詭異地笑了笑,我不告訴你,我現在提醒你是為了你。金格律沒有再問,他覺得事情蹊蹺,剛接到的案子小雯竟然知道,而且那么清楚。晚上,小雯下廚做了好幾個好菜,這些菜料兒都是有備帶來,有家熬小黃魚,還有日本式的釀豆腐,新加坡式的辣椒醬干面。金格律聞著味兒到了廚房,對正在配料的小雯,說,為了銀行這個案子就這么重視我?小雯愜意地笑著,說,我陪著母親去新加坡待了一個禮拜,學會了牛車水的干面,又細又香,再撒上炸過的碎瘦肉,配上各種豆腐與魚肉醬制作的精巧小食放在青菜湯中,讓你吃完了香味還沒散盡。果然,金格律吃完了抹抹嘴說,再來一碗。小雯又盛了一碗,金格律看見小雯琴穿了一件白色T恤,上面繡了一朵玫瑰花,很是扎眼。金格律問,今天怎么穿得那么漂亮呀?小雯把手伸過來,說,我今天手一直涼著呢,你給我點兒溫度。金格律攥住她的手,金格律覺得涼涼的。
很晚了,金格律躺在床上看著書,小雯走進來。哪次只要是小雯走進來,就會有一場針鋒相對。金格律知道該說話了,問,你怎么知道宋干生這么多的事,關鍵怎么知道王安的背景呢,還有我今天剛接了案子你就知道了?小雯哼了哼,我知道你動什么心眼,你是不是覺得有誰托我了?金格律笑了,是啊。小雯說,我不會說出誰誰,你那本事,說完了就去查人家,弄得人家緊張兮兮。金格律坐起來,你不說?小雯說,只是告訴你,其實那兩個人都沾了王安的光,要不怎么會批下三個指標呢。金格律問,那你說我怎么袒護王安呢,你給我出出招?小雯說,我不管,我只是告訴你,那兩個可以不轉,但王安必須轉。金格律問,王安哪不合格?小雯狡黠地看著金格律,你是不是蒙我呢,讓我招供?我才不那么傻呢,總讓你知道我的底牌。金格律放下書,小雯拿過來翻了翻是美國瑞爾寫的《男人其實很憂郁》,不屑地說,你怎么還睡不著啊,告訴你一個辦法你就睡著了。金格律問,什么辦法?小雯瞪著他,你跟我做愛,做完了你就睡得跟死豬一樣。小雯轉身關掉臺燈,房間里一片漆黑。金格律覺得銀行這個案子一接就開始有風波,自從當了紀委書記這種角逐就沒有停止。
轉天一早,小雯就走了,臨走撂下一句話,這事情你必須聽我的,不要管。即便管了也要給你給我留后路,那就是照顧王安。
太陽突然暖洋洋的,讓人發懶。
金格律還是帶著張主任去了銀行,銀行的副行長告訴金格律,林行長去省城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張主任不滿地說,我已經提前通知你們了,說今天下午金書記要來呀。副行長說,林行長走得急,囑咐我接待你們。幾個人坐下,副行長倒是實在,說,我們按照市紀委的意見認真審查了,王安的歲數虛報了一年,其他的兩個虛報得更多,可以說與宋干生舉報的一樣。尷尬擺在桌面上,副行長就這么笑瞇瞇地看著金格律。銀行林行長是副廳級,也就是說跟金格律一個級別,林行長又是全省著名的金融分析專家,包括省電視臺都播放他對股票和基金的預測。金格律來了情緒,把王安虛報年齡的材料順手放在自己提袋里,一本正經地對副行長說,那為什么還這么虛報啊?副行長說,王安在銀行是一名業務骨干,主要是做市場營銷,手里大客戶不少。他是銀行聘用的人員,因為需要轉干的程序太緩慢了,限制了我們的人才發展。金格律火了,問,你這是什么理由!副行長也不說話,就微笑地盯著金格律。金格律看了看表,對副行長嚴肅地說,材料我們都帶走,你們這三個人轉干都要停止,怎么處理等通知。說完站起來就要走,這時候突然大門被推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闖進來。副 行長呵斥到,宋干生,你想干什么!金格律才明白宋干生是個老太太,他讓宋干生坐下,給她倒了一杯熱水遞過去。宋干生瞥了一眼副行長,問,你是想堵住我的嘴巴嗎?說完,她從容地喝著水對金格律說,不錯,你們還真來了,我以為官官相護呢!副行長過來就要拽宋干生,被金格律一把攔住,喊著,你想干什么!副行長說,她是個瘋子,砸了我們辦公室的玻璃門,還摔了我們的電話。話音未落,兩個保安滿頭大汗地跑過來,副行長氣白了臉,對保安說,林行長怎么交代你們的,再發現這個瘋子闖進來就撤了你們!保安忙解釋,誰想到她從廁所窗戶里爬過來的。宋干生呵呵笑著,把嘴里的熱水都吐出來。保安要過來拽,金格律再次攔住,對副行長說,你們出去,我要和她說幾句。副行長突然態度強硬對金格律說,您要問行,我必須在現場!宋干生呵呵著,他們怕我,就怕我這張嘴。金格律擺擺手,好,你就在。副行長喝退了保安,拿出了小型錄音機擺在桌面上。
房間里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平常聽不見的鐘表聲也滴答作響。金格律問,舉報材料中涉及的不說了,您老人家還有什么補充吧?宋干生說,王安的學歷也不真實,其實他沒有畢業就回家了。副行長插話,你胡說,你沒有證據。宋干生喝著水,表情很自如,回答,他上了兩年學,后兩年就浪跡在家里玩游戲機。金格律問,還有什么?宋干生站了起來,我要說一個最重要的,也是誰也不知道的,王安的親大爺是省銀行的行長,又跟省城的高書記是親家。王安上銀行是他大爺帶來的,來了就放在市場營銷部,天天愿意來就來,不愿意來就見不到人影。王安來了三年,去了美國和歐洲三次,這已經在銀行是個不爭的事實,有的出差跟他市場營銷沒有任何關系。另外兩個轉干名額,其中有一個女的叫王媛媛,那是他的女朋友,應該說他介紹過來的,學歷大專,不符合銀行進人標準。另外一個女的是王媛媛的好朋友,在王安的游說下也進來了,虛報三歲。這就是一個網,網在林行長手里緊緊攥著,給他扎網的就是王安的大爺。還有,銀行的貸款三十個億,現在有五億收不回來。這里邊怎么回事,不會不引起聯想吧。副行長忍耐不下去,你在銀行這么多年不會不懂吧,貸款有壞賬死賬是正常,應該是三個多億,不是你說的五個多億。宋干生大怒,你們什么時候把我當作銀行的人了,你們找人黑地里打我,左右扇我的嘴巴子,朝我家里的玻璃扔大磚頭,給我閨女的汽車輪胎撒氣,壞事都做絕了。副行長聽不下去了,說,那是你因為你到處告狀,告人家醫院,告你們家的物業,告酒店酒席太奢華。你得罪人了,這跟銀行沒關系!宋干生跳了起來,你們把我往精神病醫院里送,這是真的吧!就在這時,進來一個人告訴副行長,林行長回來了,他讓金書記和張主任過去。
房間里的空氣好像撒了點什么,金格律對宋干生說,老人家,你多保重。這句話剛送出去就看見宋干生眼圈紅潤起來,然后嗚嗚地哭起來,哽咽著,這么多年沒人對我這樣,都說我是瘋子,都咒我出門讓車撞死。我二十幾歲從大學畢業到銀行,干了三十多年。我做人事二十年,兩手都是干凈的,我連一個糖都沒吃人家的。我退休了,就是想讓我兒媳婦來接替我,我兒媳婦是財經大學畢業的,可就是不同意。最后我給林行長跪下,他都不點頭,說得考試,考上了就進,考不上就不能進。我兒媳婦考了兩次都沒考上,有一次只差三分。我認了,可這么幾年進的人有幾個是真正考的,不都是表面做文章,從后門就塞進來了嗎,怎么就偏偏讓我兒媳婦一遍一遍地考呢!沒人說話,金格律攙扶著宋干生走出房間,看見在走廊上站了不少人,眼神里都很復雜,顯得惶惶的。
在林行長的辦公室,金格律坐在他對面,很像在公安局預審室,金格律成了受審者。林行長遞過一根煙,金格律搖頭,說,我不抽。林行長好奇地問,那喝酒嗎?金格律搖頭,不喝。林行長來了情趣,又問,喝茶吧。金格律笑了,搖頭,真不喝,小時候家里日子不太富裕,沒有養成喝茶的習性。林行長托腮看著,問,肯定也不打牌?金格律搖頭,林行長再問道,那你有什么愛好?金格律不好意思地,我這個人沒意思,我并不認為這樣就有多好。林行長把抽著煙滅掉,說,我知道金書記為人很浪漫,喜歡歐洲古典音樂,喜歡喝咖啡,愛讀書,很有小資情調啊。金格律也不接話,他這是養成的習慣,就是從不主動接對方的刁鉆問話,但一直做注意聽人家講話的姿態。這是他在公安局當刑偵隊長時,老局長教給他的。他有一次分析案情時不斷搶話被老局長呵斥,你要讓人家說完,你也有一個準備的階段。
林行長說,我剛到銀行當行長的時候,銀行內外困難交加,賬目上虧空,貸不出款。你想想那么大的一個銀行,手里沒有多少活動的資金,我一直很吃力,但我沒有悲觀地怨天尤人或給自己找做不好的理由,也沒有頭腦發熱得以為會很快就能扭轉頹勢,我還是喜歡挑戰性工作。我開始認真做,認真分析市場情況,然后主動出擊,上門拜訪客戶和融資。當時銀行有三輛車,我偏不去坐,因為三輛車的油費和修理費就不少。我可以乘公交車、打的,我是一個不喜歡計較的人,這些費用雖都可以去報銷,我卻一次都沒有,我覺得那是一個人做事的氣度。金格律打斷了林行長,我知道你是說你站在這個位置是自己干出來的。林行長不住地點頭,金格律說,你經歷過的,我也都經歷過。咱們還是直奔主題,你也知道我因為什么來的。林行長對金格律打斷他的話有些掃興,但還是坦誠地說,我承認王安虛報年齡,也不阻攔你。你們研究好了,就打電話告訴我們,我們會按照你們的辦法執行。金格律笑了,你是說我們做不了你,因為有高書記背景一定會放過王安的。林行長也笑了,我沒這么說,你也有背景啊。我知道你辦的尚鈴,而且很漂亮。我不是尚鈴,我不做那些齷齪的事情!我剛從你的本家省紀委那來,我做人做事就這樣不拘一格。說著,林行長站起來用手一指房門,金書記,你和張主任好走不送了!
九
走出銀行,天色已是黃昏。
張主任氣呼呼地說,他算什么玩意兒,趾高氣揚的!
夕陽被云彩裹著,散發不出去熱量。
從銀行出來,金格律讓張主任坐車走了,說,我走路回宿舍。小雯打來電話,說,估計銀行不會留你吃飯,我在你宿舍等你回來。金格律問,你怎么進去的?小雯說,你給我的鑰匙忘了!金格律的血在拼命流淌著,他恍然覺得在和林行長廝殺著,對方是十八般武器,自己卻是赤手空拳。他想起看過的一句話:人體內潛伏的屠性在沒有決斗、沒有沙場的時候,抑制不住地用刀鋒剁殺養我們眼睛、養我們身體、養我們靈魂的土地。
從銀行走到宿舍需要半個小時,需要穿過三條主要街道。夜帳子迅速漫了上來,路燈還沒有全開,顯得馬路上還灰蒙蒙的。金格律習慣走夜路,而且是一個人,安安靜靜,沒有太多想法。在官場這么多年,他總是能保持沉默,很少言語。即使說話,也是自言自語。他知道權力的魅力,那一股火一直在心底燃燒。男人就是要有權力,讓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你不敢離開,而且都仰慕著。金格律在紀委工作時間不算長,但在紀委這條絞殺場上,讓他知道看到的并不見得是真相,真相或許永遠都不知道。可金格律并沒有改變看法,他覺得這次去銀行知道或者不知道不是關鍵,關鍵是知道了后,怎么樣實踐一個紀委書記的職責。月光輕柔的飄落,鋪了一地的細碎銀子。金格律覺得暗香浮動在他眼前,回到宿舍,他看見小雯又擺上了幾個好吃的菜,有他喜歡吃的麻辣豆腐、魚片燴香干。青菜湯很香,上邊漂浮的是鮮嫩的蝦,白晶晶的,像是一頭剝好的新蒜。金格律問,你是不是想說點兒什么?小雯說,我不管,你別覺得自己是包公可以秉公斷案,把王安的事情否了對你不好。我是站在你妻子的角度說這件事。金格律說,我要是否了,也對不起你的一番苦心。小雯說,你干過的對不起事情多了,這件事就是說你,你別扯我。你不是就想死在紀委書記位置上吧,那不是你的宏圖大志。金格律笑了,你還對我寄托很大希望啊。你這次專程跑過來找我,你才有宏圖大志呢。我要是毀了你的前程,那就是千古罪人。小雯悻悻地回答,我怕什么,我就是銀行的一個普通高管,我是怕你頂不住。省城的高書記能饒過你小子,人家可不是憑嘴上來的。金格律不說話,小雯笑嘻嘻地說,你能耐充其量是孫悟空,可人家省城的高書記是唐僧。人家一念你的緊箍咒,你不就疼得滿地打滾。金格律拿筷子的手在悄悄顫抖,說,那我也得讓人家省城高書記念啊,人家還沒念,我就先滿地打滾,也太窩囊了吧。小雯叉著腰冷笑著,那好啊,你有種就頂風做一把,也讓我看得起你這個紀委書記!
轉天一上班,金格律就跟黃書記溝通了半個小時。黃書記抱歉地說,只能說到這,我還到省委有個會,是大書記主持召開的,你說誰敢遲到呀。金格律問黃書記,那你說怎么處理呢?黃書記拍了拍金格律,你做決定,我看出你要處罰銀行,我支持。我覺得林行長有些張狂,今天,我看見省委書記正好也跟他匯報一下你處理的這件事,你看怎么樣?這句話讓金格律很吃驚,他沒想到黃書記這么快就答復了。黃書記急匆匆地走了,金格律回到辦公室一直在琢磨,黃書記剛才說你處理這件事的表情很是詭異,其實這叫作一箭雙雕,提出意見的是金格律,黃書記就是一個傳聲筒。
金格律等了一天,也沒見黃書記回來。
連續兩天,黃書記看見金格律也是一點頭就擦肩而過,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金格律忍耐不住,直接去了黃書記辦公室,見一屋子的人在開會,只好退出來。第四天,黃書記和金格律在衛生間見面了,都在小便。金格律問,書記怎么答復呀?黃書記笑了,說,你看我這記性,我總覺得有什么事情沒跟你說,但是一見你就想不起來。金格律尿完了,就站在旁邊等著黃書記尿完。黃書記不好意思地說,你站在我身邊我尿不出來,你在外邊等著吧。金格律走出衛生間,等了一會沒見黃書記出來,突然來了性子就回到辦公室。他覺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抽了嘴巴子,覺得臉上好像被抽腫了,剜心地疼。電話響起,黃書記不高興地說,你怎么沒等我?金格律說,覺得剛才在衛生間說這件事不好,那是讓人方便的地方。黃書記停頓了片刻笑了,說,書記說讓咱們處理,他覺得這件事是小事,用不著他出面做什么。你把你這個處理意見寫成報告,通報給銀行就行了。金格律小心翼翼地問,就是我建議撤銷他們的轉干,三年內再也不許申報啊?黃書記慢吞吞地回答道,別三年了,一年吧。說完,“啪”地掛斷了電話。
春天就這么過去了,窗外陡地又下起了暴雨,雨點兒使勁兒拍打著玻璃,潔凈的玻璃開始沾染上黃湯子,弄得哪哪都是泥點子。
尾聲
半個月后,宋干生找到了金格律,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宋干生說,我要喝水。金格律給她沏了一杯綠茶,恭恭敬敬遞過去。宋干生抿了一口,香津津地說,好茶啊,很久沒有喝過好茶了。林行長下個月出國,去德國的法蘭克福。你知道誰跟他去嗎,我說了你得瘋了。金格律悶悶地回答,是王安,如果有可能,他女朋友也在其中。宋干生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的呢?金格律說,我還知道凡是我處理的人都轉干了。宋干生昂著頭說,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我不用你出面,我去找省委書記。我不信這個邪,我就斗不倒這個姓林的。說完把茶杯一推噔噔噔地走了,走時帶著一股風。
外面刮起大風,驚天動地。有一扇窗戶沒有關好,風就勢呼嘯地吹進來,把痰桶里的煙灰兒掀起來,這些煙灰都是進來人抽完了以后,金格律倒在痰桶里的。黑黑的煙灰在屋里舞蹈著。張主任進來,見到窗戶被有關就跑過去關。金格律推開張主任,讓風吹進來吧。說完他覺得心臟要蹦出嗓子眼兒,一屁股癱在沙發上。他恍恍惚惚對張主任說,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身上很疼。張主任焦急地問,你哪疼啊?金格律摸了摸,說,我也不知道。
晚上,金格律在街上無意識地亂走著,聽到商場的電視墻上突然響起了他熟悉的呂其明作品交響樂《紅旗頌》,旋律激昂有力。金格律定睛望去,在屏幕上竟然是瑞納在指揮,雖然只有她的一個背影,但他辨別得很清楚。瑞納在揮舞著胳膊,樂曲催奮著金格律心臟的強烈節奏。他覺得眼眶有些潮濕,一抹竟然是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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