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個月,一直在讀吉狄馬加,或者更確切地說,一直在再讀吉狄馬加。一個優秀的詩人,是值得反復讀的;一個優秀的詩人,也是經得起反復讀的。
我甚至還帶著吉狄馬加的詩集,走到青藏高原,走到黃河源頭,走到青海湖邊,走到天山天池。遠離都市,回到寧靜的自然,讀吉狄馬加,會有另一番味道,會有更深的感悟和理解。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吉狄馬加的詩,在不知不覺中,將我們引向群山,引向高原,引向天空,引向神秘而寧靜的所在,愛和善的源頭,引向自然的懷抱,引向詩意的沉思,心靈的叩問。那些詩,指向大海和天空,同時,也指向石子和草木;指向土地和土地上人民,也指向無邊的內心世界。
我們正處于因特網和全球化時代。在這樣的時代,如何做一名詩人,如何寫詩,如何保持詩歌的純粹,已是每個詩人必須直面的問題。我向來對因特網時代、全球化時代保持高度的警惕。因特網時代,全球化時代,雖然多元,雖然豐富,雖然快捷,但也混亂,無序,充滿喧囂和誘惑,充滿悖謬,容易讓人暈眩,也容易使人迷失,忘記自己的根本。多少個性因此遭到抹殺。多少靈魂因此遭到扭曲。而因特網和全球化背景,同樣容易抹殺文學的個性、特色和生命力。難以想象,如果文學也全球化,那將會是怎樣的尷尬。美國有作家預言文學將最終死亡,大概就是針對這種趨勢的。如此境況下,始終牢記自己的根本,始終保持自己的個性,始終懷抱自己的靈魂,便顯得格外的珍貴和重要。
我是這片土地上用彝文寫下的歷史
是一個剪不斷臍帶的女人的嬰兒
……
我傳統的父親
是男人中的男人
人們都叫他支呷阿魯
我不老的母親
是土地上的歌手
一條深沉的河流
我永恒的情人
是美人中的美人
人們都叫她呷瑪阿妞
我是一千次死去
永遠朝著左睡的男人
我是一千次死去
永遠朝著右睡的女人
我是一千次葬禮開始后
那來自遠方的友情
我是一千次葬禮高潮時
母親喉頭發顫的輔音
……
啊,世界,請聽我回答
我——是——彝——人
“我是彝人”,這句話一下確立了一種根本,一種身份,一種血緣,一種姿態。當今世界,身份認同,于許多人,甚至許多作家,都是種艱難的抉擇,包含著復雜的外部因素和微妙的內部心理。尋找根,卻又找不到根,成為許多人無法擺脫的命運。但于吉狄馬加,這始終沒有成為問題。答案從一開始就明確而堅定,充滿自豪和自信的意味:“如果沒有大涼山和我的民族/就不會有我這個詩人。”民族和部落,都是詩人念念不忘的兩個詞,它們構成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就是這種神奇的力量/它讓我的右手/在淡淡的憂傷中/寫下了關于彝人的詩行。”這是根的力量,血緣的力量,源頭的力量。快樂和憂傷,愛與恨,輕與重,甜蜜與隱痛,都與此緊密相關。“我是彝人”這句話,也有著警醒和啟示的作用,讓我們時刻不忘人類的根本問題:我是誰?
接著,一個彝人,自然而然地將我們帶進一個彝人的世界。這是怎樣的一個單純卻又豐富的世界啊。獵人巖、火、口弦、頭巾、豎笛、馬布、斗牛、瓦板屋、畢摩、星回節、土墻、英雄結、朵洛荷舞……這些極有可能散落在單調灰暗的日常中的人與事,經過詩人的凝視、傾聽和提煉,立即散發出了異樣的魅力。在這個世界里,巖石“有著彝族人的臉形/生活在群山最孤獨的地域/這些似乎沒有生命的物體/黝黑的前額爬滿了鷹爪的痕跡/”;瓦板屋可能就是靈魂的住址,它“在遠遠的山中/淡忘了人世間的悲哀/充滿了孤獨”;火既是禁忌,也是召喚和夢想,無論我們貧窮還是富有,它“都會為我們的靈魂/穿上永恒的衣裳”;圖騰“其實屬于夢想/假如得到了它的保護/就是含著悲哀的淚水/我們也會歡樂地歌唱”!在這個世界里,人們崇尚英雄和自由,渴望堅貞的愛情,男人們英勇,女人們善良,一個女人在生命的盡頭,依然會叮囑:“孩子,要愛人類!”在這個世界里,黑色有著特殊的含義,傳說美到極致,也憂傷到極致,畢摩成為某種精神和文化象征,儀式讓人們始終懷有莊重和敬畏,就連葬禮都美得讓人落淚:
我看見送葬的人,靈魂像夢一樣
在那火槍的召喚聲里,幻化出原始美的衣裳
我看見死去的人,像大山那樣安詳
在一千雙手的愛撫下,聽友情歌唱憂傷
彝人是相信輪回的。生與死,因此相互襯托,相互補充,相互提升。生與死的界限,一旦被打通,無論生,無論死,便都被詩意的光照亮,永恒也便成為詩意的存在。
正是在故土,也只有在故土,詩人在尋找屬于自己的詞語。真正的詩人,必定要建立自己的語言和詞匯,并用自己的語言和詞匯來表達。個性、特色和不同,恰恰是一個真正的詩人存在的理由。因此,尋找自己的詞語,便永遠都是一個過程,只有開端,沒有結尾:
我要尋找
被埋葬的詞
你們知道
它是母腹的水
黑暗中閃光的魚類
我要尋找的詞
是夜空寶石般的星星
在它的身后
占卜者的雙眸
含有飛鳥的影子……
在吉狄馬加的詩歌中,我們看到的幾乎都是最樸素、最簡練、最自然的詞匯:太陽,高山,原野,土地,男人,女人,河流,自由,時間,翅膀,獵槍,夢想,靈魂,歌謠,馬,騎手,等等等等。用詩人、翻譯家綠原先生的話說:“他的語言親切平實,像呼吸一樣自然。”它們看似脫口而出,流淌而出,其實卻是經過長久的積累、沉淀和錘煉,是恒久凝望和傾聽的結晶,組合在一起,便具有特殊的意味和魅力。表面樸素,卻有著字里行間的韻致和優美;表面簡單,卻有著內在的深沉和深刻;表面自然,卻有著骨子里的講究和力量。
我曾問過真正的智者
什么是自由
智者的回答總是來自典籍
我以為那就是自由的全部
有一天在那拉提草原
傍晚時分
我看見一匹馬
悠閑地走著,沒有目的
一個喝醉了酒的
哈薩克騎手
在馬背上酣睡
是的,智者解釋的是自由的含義
但誰能告訴我,在那拉提草原
這匹馬和它的騎手
誰更自由呢
在我讀過的自由主題的詩歌中,這首詩可謂最為巧妙和機智了。那最后的發問簡直令人叫絕,充滿了一個詩人的智慧和深邃。我說過,好的一切,其實難以言說。就像這樣的詩,無須言說,只需反復地讀,反復地品味,你便能享受到閱讀的快樂,詩意的美妙。“詩意并非物品的屬性,而是人們在特定的場合中觀察事物時內心情感的流露。”關于詩意,羅馬尼亞詩人馬林·索雷斯庫如此言說。對此,吉狄馬加自有吉狄馬加的言說:“一個詩人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從他們的生存環境和自身所處的環境中捕捉到人類心靈中最值得感動、一碰即碎、最柔軟的部分。”當然,這需要詩人先天的敏感和后天的修養。吉狄馬加無疑具有這樣的敏感和修養。他甚至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來自彝族文化、漢語文學經典和外國文學等三個方面的文化影響和精神修煉。這三方面的文化和精神源頭,讓他懂得了熱愛和敬畏,無論是面對詩歌,還是面對世界和生命。
吉狄馬加的不少詩,從本質上看,都具有濃郁的童話色彩。這是理想主義情懷的流露和體現。《最后的傳說》、《黃昏》等等都屬于這樣的詩。尤其是那首《孩子·船·海》:
孩子站在岸邊,望著湛藍的海
于是孩子的眼睛變藍了
他在心里盼望自己的藍眼里
升起一只白色的帆
這時海是藍的
孩子的思念是藍的
……
我曾在西域的星空下,一邊望著星空,一邊想象著遙遠的海,一邊誦讀這首動人心魄的詩。它仿佛讓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一個純真的年代,理想主義的年代,它讓我感到了一顆童心的跳動。真正的詩人是需要永葆一顆童心的,是需要擁有一雙孩童般的眼睛的。
在一個高度物質化的時代,如何防止精神的枯萎和缺失,是吉狄馬加一直思索的嚴峻問題。他是清醒的,同時又是憂慮的。關注心靈,關注人類,關注社會,勇于擔當,維護靈魂意識,維護大生命意識和大自然意識,是他詩歌中不斷唱響的主題。正因如此,一個守望畢摩和群山的彝族詩人,一個相信萬物有靈的心靈詩人,一個追求大愛大美大善的中國詩人,最終又完成了一次壯美的超越:詩歌的超越,心靈的超越,地域的超越,生命的超越,站到了人類和宇宙的高度。也正因如此,讀他的詩歌,我們總能感受到一種清新的氣息,一種質樸卻又獨特的氣息,一種真正屬于生命和心靈的氣息。由此,我也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詩歌志向:他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的是一種大詩歌。
哦,時間
最為公平的法官
它審判謊言
同時它也伸張正義
是它在最終的時刻
改變了一切精神和物質的
存在形式
它永遠在死亡中誕生
又永遠在誕生中死亡
它包含了一切
它又在一切之外
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
有什么東西真正地不朽
我敢肯定地說:那就是時間
談到詩人吉狄馬加,我不僅想到了他眾多感人的詩歌作品,而且想到了他無數影響深遠的詩歌行為。嚴格地說,詩歌作品,連同詩歌行為,構成了吉狄馬加完整的詩人形象。他所創立的青海湖國際詩歌節、水與生命音樂之旅、《圣殿般的雪山》交響音樂會等大型文化活動無疑是他的另一種形式的詩歌,大氣磅礴的詩歌,把青海和中國,用詩意的方式,介紹給整個世界。“我們將以詩的名義把敬畏還給自然,把自由還給生命,把尊嚴還給文明,把愛與美還給世界,讓詩歌重返人類生活!”當詩人吉狄馬加在青海湖畔宣讀《青海湖詩歌宣言》時,一種欽羨、感佩和欣慰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對一個詩人來說,夢想就是通過自己的詩來表達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并以此實現自己的文化愿望。” 吉狄馬加多次說過。
充滿夢想,又勇于實現自己的夢想,這是詩人吉狄馬加正在書寫的最最動人的詩。我們期待并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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