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遠遠的,公司辦公樓就走進了秦輝的視野。
好多次了,秦輝就是從這個角度,要送給辦公樓一個比喻。他想出了一些,諸如精美的單反相機,裝幀考究的星象書,孩子們搭建的積木……甚至還想到了“買櫝還珠”故事里的木匣子??墒钦J真一推敲,秦輝又都沒看好,老是覺得與自己意象隔著一層窗戶紙。所以,秦輝便毫不憐惜地一個個否掉了。
來公司的第一天,人力資源部的蘇經(jīng)理就對秦輝說,“試用期”為三個月,這期間公司是不與你簽約的。也就是說,“理想薪水”、“五險一金”、“帶薪年假”這些東西,只有過了試用期才會擺上桌面。當時秦輝就認定,“試用期”就是條布滿暗礁險灘的河,要想順利抵達彼岸,只能加一百個小心,全神貫注地摸索著前行……所以秦輝就決定,暫時把“想象”關(guān)閉起來,等“試用期”功德圓滿了再啟動。
今天就不一樣了,今天秦輝是來公司辭職的。也就是說,從今天起秦輝與這家公司不再有任何關(guān)系了,至于“理想薪水”、“五險一金”、“帶薪年假”等等,統(tǒng)統(tǒng)甩到太平洋里去了!沒這些東西壓著,秦輝的想象力也就自然伸開了腰。所以,當辦公樓走進視野的時候,秦輝就決定啟動想象,在離開公司之前,賦予它一個讓自己看好的比喻。
秦輝放緩了腳步,給自己的觀察與想象多爭取些時間。最后一次機會了,說什么也得把握好,不能像往常那樣走馬觀花。這么想著,秦輝便瞇起了眼睛,努力讓視野里的辦公樓變成輪廓。(瞇縫眼睛觀察靜物,秦輝是在初中美術(shù)課上學到的,既然是“知識”,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輪廓呈現(xiàn)的形態(tài),自然會隱去一些細節(jié),這么一來,秦輝的想象就有取有舍了?!叭 钡氖钦w效果,“舍”的是枝枝蔓蔓的干擾……
2
大學畢業(yè)沒幾天,秦輝就找到了工作。本是件開心的事兒,卻把秦輝糾結(jié)得撓心抓肝似的。原因是這家外企只聘男生不聘女生,對秦輝敞開了大門,卻把秦輝的女朋友依嵐拒之門外。這怎么行呀!秦輝再次牽著依嵐的手,又再次把省城的招聘市場,篦頭發(fā)似的篦了幾個來回。同意倆人一起接收的單位,秦輝和依嵐又都沒看好;他倆看好的,人家又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后來,依嵐說算了,天命難違,活該你我得拉開一段距離。見秦輝一副茫然的樣子,依嵐說你可不能放棄喲,這樣的機會,怕是一輩子只這一次。秦輝問你怎么辦?依嵐說我能怎么辦,接著讀研唄。突然,依嵐問秦輝,你說“試用期”是個什么概念?秦輝說,應該是全面考核的意思。依嵐哦了一聲。沉默一會兒,依嵐又說,秦輝,你不覺得咱倆缺的就是相互考核嗎?秦輝不解地問,你啥意思?依嵐說瞧你問的,我還能有啥意思。我只是覺得“試用期”這個詞有些內(nèi)涵,挺耐人尋味的。
坐了3個小時的火車,再換乘13分鐘的計程車,就到了這家公司。辦理完入職手續(xù)后,秦輝就給依嵐打電話,說這家公司的一切,大大超乎了咱倆的想象。沐浴在春光里的辦公樓,既大氣又時尚;辦公室的條件嘛,更是沒的說。秦輝還告訴依嵐,辦公樓前面的草坪,這個時候就綠得醉人了。散落在草坪里的丁香樹,怎么看怎么像輕歌曼舞的少女……說到這里,秦輝的鼻子突然一抽,要打噴嚏。秦輝趕緊揉鼻子捂嘴,才沒讓噴嚏打出來。
秦輝天生有個毛病,一聞到花的氣息就會打噴嚏。別管什么花兒,只要能散發(fā)出味道的都過敏。每當遇到這種情況,秦輝的第一反應就是揉鼻子捂嘴,然后憋上一口氣跑開??墒乔剌x怎么也想不到,提及會開花的樹木,居然也會條件反射。從那以后,秦輝再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都要事先憋上一口氣,保證在通過丁香樹之前不再呼吸。為了保險些,秦輝還加快了腳步的頻率。
開始時,同事們以為是“試用期”帶給秦輝的緊張和拘謹。都是過來人,將心比心嘛。可是兩個月過去了,秦輝還是這個樣子,同事們就不再“將心比心”了,反倒認為這是秦輝進入工作狀態(tài)的表現(xiàn)——心無旁騖,堅定執(zhí)著。與公司的理念很吻合。
躲著丁香樹,并不是不想見到它。就像看驚悚片有時會捂上眼睛,可手指卻自覺不自覺地張開一道縫兒。秦輝借助窗口把目光投出去,就是手指張開的那道縫兒。丁香樹蓬勃的生機很勵志,也很養(yǎng)眼,秦輝喜歡這么做??墒怯幸惶欤剌x居然莫名其妙地打開了窗戶,還將頭坦坦蕩蕩地探了出去。
此時丁香樹己掛上骨朵,那淡淡的,略有些苦澀的氣息,在早春的空氣里彌漫開來。當秦輝感覺到這個氣息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傻事。關(guān)窗已無濟于事了,這個氣息早就進了秦輝的鼻腔,而且順著鼻腔正往深處走著。情急這下,秦輝卻跟自己較起勁兒來,干脆不揉鼻子也不捂嘴了,大不了打幾個噴嚏,還能要命不成!奇怪了,秦輝的鼻子只是抽了抽,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怎么可能呢?秦輝狐疑了,又試探著用鼻子做了個深呼吸,結(jié)果還是什么事都沒有。那淡淡的,略帶些苦澀的氣息,反倒讓秦輝心曠神怡了!
秦輝滿心歡喜,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做出擁抱春天的樣子。
可是,正當秦輝喜不自勝的時候,鼻子卻又是一抽,噴嚏便一個接著一個地打起來。每個噴嚏都炸雷似的響,噴出唾沫星子簡直能畫條彩虹。這么突如其來,秦輝一下亂了手腳,又是揉鼻子又是捂嘴,把自己弄得很是狼狽??偹惆褔娞缈刂谱×?,秦輝狠狠罵了句“該死的噴嚏”,一抬著,發(fā)現(xiàn)蘇經(jīng)理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自己的面前,還帶了位女生。秦輝忙叫了聲“蘇經(jīng)理”。蘇經(jīng)理一指身邊的女生,說這位是新聘來的,試用期也是三個月,你們認識一下吧。女生禮貌地伸出手,說我叫沈萍……秦輝剛要把手遞過去,鼻子又是一抽,噴嚏又打了起來。蘇經(jīng)理嗔怪地說,這個季節(jié)最容易感冒,怎么就不注意些。沈萍收回手,上前一步關(guān)了窗戶,還栓了窗銷。
驀地,秦輝意識到,噴嚏是這位女生誘發(fā)的。她身上的氣息,與窗外的不是一個……
不管怎么說,秦輝的鼻子還算給力的。臨近下班的時候,秦輝的噴嚏漸次降了下來。偶爾打那么一兩個,確像感冒的癥狀。秦輝樂觀了,看來適應的過程并不漫長,也并不復雜,一兩天后也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墒鞘聦嵅⒉幌袂剌x想象得那么簡單,第二天秦輝的噴嚏照打不誤,其頻率其聲響,一點都不遜于昨天,而且還有加重的趨勢。
原來沈萍又換了種氣息,秦輝只得從頭再來一遍。
3
人力資源部很像古時候的吏部衙門。公司幾百號員工的聘用、考核、簽約、調(diào)動、任免都攥在這個部門手里。說得直白些,給你碗干飯還是稀粥,或者讓不讓你端這碗飯,只是這個部門動動鼠標的事兒。在這么權(quán)威的部門就職,舉止言談可就不能由著性子來了。所以,蘇經(jīng)理一再提醒秦輝,要注重形象修養(yǎng)。
開始的時候,秦輝對這一概念不是很清晰,有些云里霧里。當?shù)?號“解聘通報”公布后,秦輝好像意識到什么,便把1到7號的通報從電腦里調(diào)出來,一比較,秦輝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原來,這八份通報的關(guān)鍵詞都是“缺乏自律”、“個性張揚”、“作風不實”,給出的結(jié)論也是出奇的一致:“不適應本職工作”。這一發(fā)現(xiàn),像是撥開烏云見到了晴天,秦輝一下子就找準了“形象修養(yǎng)”的坐標。接下來,秦輝力求不茍言笑,行為舉止也矜持老成。這么做是有些難度,也挺折磨人的。既然要修成正果,不脫胎換骨怎么行,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然而沈萍的加入,又使秦輝的“形象修養(yǎng)”苛刻了許多。比如說打個呵欠、伸個懶腰、吐口唾沫、擤個鼻涕,或者放個屁什么的,都得努力克制著。實不可解了就得跑洗手間。至于為了壯腰吃韭菜,為了預防感冒吃大蒜,為了軟化血管吃元蔥,甚至讓倍受委屈的腳放放風,都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這樣也好,條件越是“艱苦”,對人的改造就越是徹底,還不反彈。
那么,秦輝該慶幸沈萍的加入了?恰恰相反,就是因為對桌有了個沈萍,秦輝的心頭才罩上陰霾的。當時蘇經(jīng)理面試秦輝時說,咱人力資源部就設(shè)一個科員,而且必須是男生……秦輝清楚記得,蘇經(jīng)理在說“必須”時,語調(diào)是斬釘截鐵的,給秦輝的感覺就是雷打不動。
既然“必須”是男生,那么沈萍算哪盤菜呀?
這天,蘇經(jīng)理打來了電話。秦輝接起來又遞給沈萍,說找您的。
蘇經(jīng)理辦公室在隔壁。雖然只一步之遙,但是蘇經(jīng)理布置工作,溝通情況,還是要打電話的。
沈萍接過電話,一聲“您好”后,便是“好的,好的……”
掛了電話,沈萍就出去了,幾乎同時,蘇經(jīng)理的辦公室響起了敲門聲。
秦輝的鼻子一抽,又打起了該死的噴嚏。
噴嚏不斷,窗戶就不能開。日光照進來的時候,室內(nèi)就有些燥了。秦輝很想打開窗子通通氣,但是秦輝只能這么想,不能這么做。否則的話,就等于把沈萍那天關(guān)窗的好意全否了。女生的自尊心是泥捏的,千萬碰不得,在與依嵐相處的日子里,秦輝沒少吃這方面的苦頭。不過,任何事情都有它可取的一面。不開窗有不開窗的好處,沈萍會把領(lǐng)口的扣子解開一枚,放任頸下的白玉墜熠熠生輝,正好擺渡著秦輝對依嵐的思念……
十幾分鐘后,沈萍回來了。秦輝只掃了一眼,就察覺出沈萍的異樣來。沈萍臉色很是生動,眼里有了光,像是被佛祖摸了頂。沈萍坐下時還長舒了一口氣,然后端起杯子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突然問秦輝,寫論文也是試用期的考核嗎?
秦輝一怔,不解地看著沈萍。
沈萍說,蘇經(jīng)理叫我過去,是讓我寫篇論文。
秦輝問,蘇經(jīng)理說是考核了嗎?
是我猜的。沈萍說,蘇經(jīng)理把主題都確定了,是關(guān)于人力資源開發(fā)方面的,還要求不能少于一萬字。
秦輝哦了一聲,心卻動了一下。上周三,蘇經(jīng)理在電話里對秦輝說,總部又給他下科目了,提交一篇不能少于一萬字的關(guān)于人力資源開發(fā)方面的論文。蘇經(jīng)理說,這陣子家里出了點情況,怎么也靜不下心來,只好讓秦輝代勞了。還說只要總部通過了,咱就喝酒。
喝不喝酒倒無所謂,頂頭上司交辦的事可怠慢不得。兩天后,秦輝便拿出了一萬兩千字的初稿,送蘇經(jīng)理審閱。蘇經(jīng)理先是肯定了秦輝的文筆,然后又客氣地指出可提升的空間。比如“展望”部分,可以再放開些,起點再高些……這期間,依嵐通過手機不止一次勸秦輝,說網(wǎng)上現(xiàn)成的海去了,改個頭換個面多大點事兒呀,干嘛跟自己過不過!別管依嵐是怎么想的,秦輝可不能這么做。剽竊人家的東西去應付,什么時候都臉紅。所以,秦輝說“不行”,就同蘇經(jīng)理說“必須”時那么斬釘截鐵。
不會是我倆在寫同一個論文吧?秦輝的腦子轟的一下,是不是蘇經(jīng)理沒看好自己寫的東西,才寄希望于沈萍的?秦輝偷眼瞥了下沈萍。此刻沈萍端坐在電腦前,正敲打著鍵盤。那噼里啪啦的鍵盤聲,像是對秦輝說,我沈萍寫東西就這么風馳電掣,就這么一氣呵成……秦輝的心緒亂了,亂得一塌糊涂。這噼里啪啦的鍵盤聲,每一下都打在秦輝的心上。秦輝實在聽不下去了,便把胳膊支在桌上,兩手捧著臉,讓頭一點點往下沉,沉到兩手正好捂住耳朵為止。秦輝還覺得不夠,干脆把眼睛也閉上了,把自己置于一個沒有聲音、沒有光明的世界里。
突然,胳膊被觸了一下,秦輝一激凌睜開眼,只見行政部的褚經(jīng)理正驚異地看著他。秦輝慌忙站起來,叫了聲褚姐。褚經(jīng)理眉毛一揚,說睡得挺實呀,魂兒沒丟了?見秦輝又是忙讓座,又是忙倒水,褚經(jīng)理說別忙了,我只是想知道李正的解聘通報是猴年還是馬月公布。
解——解聘誰?秦輝問。
問我嗎?真有意思,三天前我就打過報告了。怎么,沒當回事兒?。
褚姐,我不知道有這事。
真的?那我錯怪你了。經(jīng)理轉(zhuǎn)身就走。
我找蘇經(jīng)理去。
姐,這事蘇經(jīng)理交辦我了。沈萍突然說。
經(jīng)理收回邁出去的腳,狐疑地看著沈萍。
是嗎?怎么還不公布?
沈萍說,姐,對李正的處分撤消了,剛定下來,還沒通知您……
什么什么?!褚經(jīng)理像被蜇了一下。啥理由?
沈萍說,褚姐,我簡單調(diào)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與李正觀點基本一致的員工,幾乎能達到七成。褚姐,我是這么想的,解聘一個李正,改變不了其他員工對廠裝的看法的。員工有意見,說明公司這套廠裝確有不盡人意的地方。褚姐,公司倡導以人為本,撤消李正的處分,更有利于……
喲嗬,我怎么聽著像老總在訓誡呀!褚經(jīng)理搶過話來,訕笑一聲臉就拉了下來。聽你這口氣,我是故意整事啦?
姐,我是對公司負責,也是……
對我負責是唄?褚經(jīng)理撇了一下嘴,試用期就這么張狂,這要是轉(zhuǎn)了正還不得上天呀!你說,我是為誰負責?
沈萍臉一紅,便坐下來繼續(xù)敲著鍵盤。
公司的外在形象,是靠廠裝表現(xiàn)的。上至老總,下至普通員工,只要進入工作崗位,就必須按規(guī)定著廠裝。對廠裝的報怨,實際等同于對公司的報怨。李正這位剛剛?cè)肼毜膯T工,卻在公開場合指責它古板老朽……
我問你沈萍,這個決定是不是你作出的?
意見是我提的。沈萍平靜地說。
喲嗬,真不敢小覷呀,你挺有能量的呀!
4
依嵐說這個周末來秦輝這里,就是天下刀子,頂個鍋也要準時準點到。這個信息簡直是場甘露,一下子把秦輝那火燒火燎的心,澆灌得滿是紅花綠葉。只“心”這樣是不夠的,物質(zhì)上也得有所創(chuàng)意才是。秦輝先是把承租的居室打掃了三遍,每一個死角都不放過;然后掏出堆放一周的臭鞋爛襪子臟衣服,該洗的洗,該刷的刷;最后又厚著臉皮找房東給他換張雙人床,說自己睡覺老大八字,都掉下幾回了……秦輝要好好設(shè)計一下,利用這個機會把依嵐徹底拿下。女生見異思遷的故事,秦輝可沒少聽!再就是同依嵐剖析一下“沈萍現(xiàn)象”,看看有幾分勝算。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別等著人家把解聘通報遞過來……
這天吃中午飯的時候,褚經(jīng)理叫住了秦輝。
飯菜可口不?
可口,比在家吃得還好。秦輝認真說。
白領(lǐng)階層的午餐是公司饋贈的,四菜一湯,兩葷兩素。
褚經(jīng)理嘆了口氣說,真是眾口難調(diào)??!
秦輝說,姐,同事們可都給你點贊呢。
點贊?不罵我八輩祖宗就阿彌陀佛嘍。小秦呀,管理食堂最鬧心,簡直能把心操碎了。褚經(jīng)理扳著手指頭,你得想法子杜絕地溝油吧,你得琢磨飯菜的花樣吧,你還得研究科學配餐吧……褚經(jīng)理說一樣摁下一根,直到就餐人走光了,才把最后一根指頭摁下去。經(jīng)理停頓了一下,突然壓低了聲音問秦輝,昨晚蘇經(jīng)理請客,怎么沒有你呀?是沒邀你?
秦輝一怔,繼而笑了笑。
不參加就對了,那個場面我都看不下去。褚經(jīng)理撇了下嘴,說是給我和沈萍一個消除誤解的機會,可酒桌上呢,就聽他一個人演講了。沈萍的文筆怎么怎么好,總部對她的論文怎么怎么認可,我倒成陪襯的了。過后我才搞明白,蘇經(jīng)理是為沈萍擺的慶功宴,怕有人說三道四的,才把我拉去當擋箭牌。小秦,你們蘇經(jīng)理可有點過分了,哪頭跟老婆鬧離婚,這頭領(lǐng)個大美人兒進進出出的,好說也不好聽呀!
蘇經(jīng)理鬧離婚的事,早就沸沸揚揚了??赡钱吘故翘K經(jīng)理的“家事”,清官都斷不了,別人還不是跟著瞎起哄?所以,秦輝對這種事只是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連一點痕跡都不留??墒恰皯c功宴”一說,秦輝就不能當耳邊風了。當初蘇經(jīng)理說給秦輝的那句“只要總部通過了,咱就喝酒”,實質(zhì)就是個低調(diào)的“慶功宴”。這話是兌現(xiàn)了,可兌現(xiàn)的主體不是秦輝,而是沈萍。
見秦輝臉色不好,褚經(jīng)理驚訝地問,臉色咋這么難看,哪不舒服?
秦輝吱唔地說,感冒了,老不好。
那就回去休息吧,想著多喝點水。
褚姐,那我就回辦公室了。
啊對了小秦,褚經(jīng)理又叫住了秦輝說,剛才……你就當我什么都沒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有一點褚姐得給你提個醒兒,沈萍可比你跟蘇經(jīng)理走得近……
5
午飯后有半小時的休息時間。秦輝是這樣打發(fā)的,要么用手機跟依嵐親呀愛呀地聊上一氣;要么核計晚飯是吃打鹵面,還是來張山寨版的楊麻子大餅;要么琢磨去不去那家不是很專業(yè)的健身房,跟那個卷毛小子再次PK……有時候,秦輝也會把注意力投給窗外的丁香樹,找尋今天與昨天的差別。這會兒,秦輝什么心情都沒有了,坐在椅子上都是沒筋沒骨的。
奇怪了,沈萍怎么也不在狀態(tài)呀!雖然還是先擦辦公桌,然后涮杯子,可坐下后,沈萍沒去翻閱那一摞子文件,反倒潦草地把它推到一邊;沈萍也沒有聚精會神地看著顯示屏、富有思想地擺動著鼠標,而是兩手托著腮,吧嗒吧嗒地忽閃著大眼睛。那眼神是飄浮著的,沒有根,仿佛一股微風就能掠走。秦輝莫名其妙了,不應該呀!剛吃過了慶功宴,又被上司點了無數(shù)個贊,怎么會……噢——秦輝明白了,人在受寵若驚的時候,理性往往會被感情湮滅,沒了理性的支撐,誰都正板走弦?順著這個思路,秦輝正要往深處引申,手機卻響起了短信提示音。
短信是依嵐發(fā)來的,只五個字:原計劃取消。不會吧?秦輝使勁眨了幾下眼睛,確實是“原計劃取消”這五個字。也就是說,依嵐來的事己是水中月、鏡中花啦!秦輝的心猛然一顫,像是被揪了一把。天還沒下刀子呢,她卻先打了退堂鼓,什么意思呀?!秦輝得問個明白。于是,秦輝便給依嵐發(fā)短信。當秦輝在信息欄里輸入“為什么”時,便理性下來了。剛才還嘲笑沈萍呢,自己可不能緊隨其后,依嵐最討厭感情用事了,所以,秦輝并沒有摁下發(fā)送鍵。秦輝斟酌了一下,覺得這么問有些居高臨下,還有些急不可待,感情色彩太濃了。這樣,秦輝就把“為什么”刪除了。刪除了文字,信息欄里只剩一個問號了。秦輝對著問號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就發(fā)給她這個問號,自己想知道的,全包含在里面了,而且又含蓄還不乏幽默。秦輝果斷摁下了發(fā)送鍵。
在摁下發(fā)送鍵的同時,秦輝的腦子里又閃出那個情節(jié):來公司報到的頭一天,秦輝拉著依嵐喝了幾瓶啤酒,然后又纏著依嵐鉆進了一家小旅館。旅館的老板娘什么也不問,連身份證都沒讓出示,就把他倆引進一處很深的房間。老板娘指了指抽屜,說里面都是可用的東西,喜歡哪個自己來。依嵐有些羞澀,秦輝也好一陣不得要領(lǐng)……
這個情節(jié)不單單讓秦輝臉熱心跳,還為秦輝對沈萍“不在狀態(tài)”的引申,指明了方向。于是,秦輝便不失時機地瞥了沈萍一眼,心里說怎么樣,把控不住了吧?女生的“清高”是做出來的,抵不得三杯兩盞淡酒。秦輝還在心里吭了一聲,再瞥沈萍時,眼里就有了幾分蔑視。
遲遲不見依嵐的回復,秦輝有些耐不住了。想了想,便拿起手機去了洗手間。秦輝在最外側(cè)的便坑蹲下來,特意把門留道縫兒,只要有人進來,秦輝就一眼看得到。撥通了依嵐的手機,秦輝只喂一聲,依嵐就說話了。依嵐說她正在登機去大西北采風,臨時定下來的,太倉促了,待會兒我打給你。
依嵐掛斷了。秦輝再撥,依嵐己關(guān)了機。
秦輝只好悻悻地回來。接下來,秦輝的兩肋便隱隱作痛了,像里面有把刀子,東扎一下西剜一下的。秦輝先是用椅子左側(cè)的扶手頂著左肋,過一會兒再用右側(cè)的扶手頂著右肋。秦輝以為這樣能緩解一些,可要命的是,這么一折騰非但沒減輕痛楚,反倒使整個胸腔充滿了氣,鼓脹得連呼吸都困難了。秦輝沮喪地往后一仰,真她媽的豈有……
秦輝是在罵“真他媽的豈有此理”。本來是在心里罵,不知怎么卻從嘴里出來了,而且聲音渾厚,情緒激昂。好在秦輝立馬煞了車,沒把“此理”兩個字罵出來。與此同時,秦輝的噴嚏就來了。只是不很響,頻率也斷斷續(xù)續(xù)的,像隨意系在繩子上的扣,半尺一個三尺外一個。不過,秦輝控制噴嚏的手段,卻一點沒偷工減料,揉鼻子捂嘴都相當?shù)轿弧?/p>
這個時候,沈萍支著腮的那只手抓起了鼠標,于是,鼠標便活鼠一樣上竄下跳起來。還不止這些,沈萍那沒了根的眼神,突然有了內(nèi)容。雖然還是一如既往地眨動著,可是每眨動一下,都讓秦輝的心撲騰一下。因為秦輝明顯感覺到,沈萍的眼睛里滿是對他的聲討。對天發(fā)誓,秦輝這是對“原計劃取消”所發(fā)泄的無奈和氣憤,與沈萍絕對沒一絲一毫的關(guān)系。至于怎么從嘴里說出來的,秦輝也在夢里?,F(xiàn)在看來,問題恰恰出現(xiàn)在沒把這句話說完整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說不定沈萍以為秦輝討厭她,無意中暴露了情緒,又假借噴嚏來掩飾呢。
這么一梳理,秦輝無地自容了,干嘛罵人家沈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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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取有舍,想象力就有了回旋余地。秦輝的腦子只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一個讓他看好的“比喻”騰地浮出水面——辦公樓像一方鍵盤,窗口是上面的鍵子;窗口里面的先生們、女士們,就是鍵子上的字母了。
秦輝細品了一下,嗯,這個比喻有些意思,不僅生動形象,還隱含著對“試用期”的解讀。秦輝激動了,怦怦跳動的心,讓他充滿了自信。就這個了,怕是再想出一百個,也不會超過這個的。于是,秦輝走向辦公樓的腳步,不再是條直線了。秦輝先是信步來到草坪前,在那兒逗留了一會兒,然后又順著草坪邊緣,走近了丁香樹。秦輝想,丁香花的氣息,怎么也比沈萍的氣息柔和些,所以也就沒揉鼻子沒捂嘴,更沒有憋上一口氣。
此時丁香花己綻滿了枝頭,一團一簇的,仿佛浮在上面的白云;而那濃濃的、帶些苦澀的氣息,居然讓秦輝生出些愧疚來,好像突然醒悟把人家的真誠,當作別有用心了。過了一會兒,秦輝還是不自覺地揉揉鼻子,苦笑一下離開了。
一進辦公樓,秦輝遇上了褚經(jīng)理。褚經(jīng)一邊開辦公室的門,一邊看手里的文件,沒有注意到秦輝。所以秦輝的一聲褚姐早,讓褚經(jīng)理打了個哆嗦。見是秦輝,褚經(jīng)理報怨了,嗓門就不能壓著點?嚇我一跳。
秦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進來吧小秦,我有事跟你說。
褚經(jīng)理給秦輝倒了杯開水,說褚姐給你透個風,蘇經(jīng)理跟他太太破鏡重圓了。小秦你說,是不太戲劇性了?
秦輝說褚姐,還有別的事嗎?
沈萍辭職了。褚經(jīng)理說。
什么,沈萍辭職了?!
褚經(jīng)理白了眼秦輝,你們蘇經(jīng)理親口對我說的,還能假?
為什么呀?!
鬼才知道她是咋想的!褚經(jīng)理有些忿忿的,接接又神秘起來。小秦,我才知道,沈萍應聘的是總經(jīng)理助理的崗位,她先到你們部門熟悉業(yè)務,還是總部安排的……
秦輝的鼻子猛然一抽,噴嚏便一個接著一個地打起來……
該死的噴嚏!
劉文忠 1957年生,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記者協(xié)會會員。己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哦,苣荬菜》、《后街》,散文集《走過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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