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認識胡學文,是因為他的小說。記憶最深的,是他早期一部中篇小說《一個謎面有幾個謎底》。那篇小說如他所有的小說一樣,也是書寫鄉村題材的,具體內容不在這里贅述,但其緊張、窒息的敘述方式還有字詞之間勾連的懸疑以及小說文本背后深刻的社會思考,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盡管這部非常獨特的小說,很快淹沒在胡學文接踵而至的大量優秀小說的海洋之中、淹沒在胡學文不斷獲獎的浪潮之中,但我始終記得《一個謎面是有多個謎底的》小說與生活的互為映照和內在相連。
在2004年“魯院三期高研班”學習時認識了胡學文,也再次想起他的這部小說《一個謎面有幾個謎底》。相識一個作家有好多種方式,但最好的方式,先認識作品再認識作家——與胡學文相識就是這樣的程序。
因為地域和性格的原因,我和胡學文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而且這樣的友誼綿長持久并且延續至今。我們平時聯系不多,但每次通電話或是見面都沒有任何的距離感,不需要虛張聲勢的熱烈寒暄外加猛烈的擁抱,更不需要在一個好酒好菜的高檔場合進行推杯敘情,清淡的握手、問好,很快就能敞開心底,說生活、談文學,我們相處非常愉快,許多事情不需要解釋,總能在第一時間心領神會。
在與胡學文的交往中,我始終覺得性情憨厚而又隨和的胡學文,其實在生活中、創作中是懷揣某種“武功秘籍”的高人。他有經過生活歷練的社會經驗,也有自己獨特的人生哲學,這一切不僅滲透在他的人生思考中,也還扎根在他的創作藍圖中。
懷揣“武功秘籍”卻又不聲不響,從來不顯示自己的學問,寫了那么多優秀作品,卻從來不高舉手臂給自己加油、呼喊,也從來不在大眾場合讓自己成為話題中心或是話題的操縱者。面對喜歡的人,滿面笑容;面對討厭的人或是攻擊他的人,不會跟對方爭執,也不會讓對方難堪,給足所有人的面子,然后把苦痛、委屈、埋怨留給自己,實在忍受不了啦,自己躲在角落里喃喃自語,自我療傷。他很少發怒,他要是漲紅了臉,那就是最大的氣惱了。
我欣賞胡學文的為人,欣賞他的氣度,欣賞所有的溝溝坎坎都在他那里變成平坦大道,更欣賞無論大事、小事,都在他“呵呵”的笑聲中隨風而逝,但也沒有浪費,全都飄進了他的小說倉庫里,經過他的發酵、加工,變成一篇篇小說登上大刊、名刊,走上熒屏、走上銀幕。他把別人用來抱怨、憤怒、泄憤的時間,全都用來思考生活,用來文學創作。
其實仔細分析胡學文生活和創作的“武功秘籍”倒也簡單,6個字,生活中——慢半拍;創作上——快一拍。
可能源于胡學文曾有的鄉村生活以及鄉村教師的經歷,他在生活中是斟酌的謹慎的思考的,他很少第一個發言,也不會第二個發言,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被點名后他才慢吞吞地張嘴講話,就像他跟大家一起合影,他從來不站到中間位置或是站前排一樣,這樣的“慢半拍”出現,當然是性格使然,但也成全了他的人生思考。
思考生活是要安靜的,更是需要“慢半拍”的,也只有“慢半拍”,才能看得清、想得明,才能有時間咀嚼、回味。在涂抹著厚重脂粉面容的當下社會,看清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似乎更應該從側面和后面端詳,要看人的背影和肢體動作,要思考某個人、某句話背后的悠長意蘊,如此才能看清人的內心,才能冷眼看世間悲歡、看人間善惡,才能將所有的思考訴諸筆端,才能彰顯獨特的文學標記。
當然對于一個作家來說,尤其是對于胡學文這樣書寫當下生活題材的作家而言,當他拿起筆來的時候,那就是另一個“他”了,不僅絕不能“慢半拍”,還必須要“快一拍”甚至要“快二拍”。仔細梳理胡學文漫步在各大文學期刊上的中短篇小說,無不是“搶先一步”的思考之作。當一些社會現象剛剛出現的時候,甚至還在萌芽的時候,胡學文已經早有研究了,甚至作品已經發表出來。
胡學文躲開蕓蕓眾生的“公共視角”,不言不語中,悄然呈現出來完全“個人思考”的作品,他讓來自壩上的風、天、地還有天地之間的各色小人物,活靈活現地出現在他的小說里。胡學文最大貢獻就是不斷向文學長廊里“輸送”他的小說人物。
“總是喜歡抽抽鼻子的即使吞咽著鋼釘也還得恭恭敬敬面對吳老三的宋河”(《奔跑的月光》);“眸子里有一層柔柔的、亮亮的東西的陳紅”和“想把自己活蹦亂跳的念頭摁下去,可是越摁它蹦得越高、在陳紅面前還是拘束的劉好”(《婚姻穴位》);“后悔得眼珠子都要放炮了,早知這樣,貼幾個錢也不能與這種人扯上關系的總是恨恨罵娘的吳衛”(《大風起兮》);“長得像俄羅斯人還會武功也可能是公安局臥底、專門尋找人販子的荷子”(《飛翔的女人》)等等,胡學文把這些可憐、可恨、可愛的小人物描寫得栩栩如生,他(她)們也通過胡學文的筆,站立起來,向這個世界上大聲呼喊出來自己的聲音。
是的,不愛說話的胡學文卻讓他的文學人物擁有了超大嗓門和高分貝音量,這些來自生活底層的小人物們,他們手挽著手,站在堅實的大地上,向著遙遠的天空大聲地吶喊、盡情地揮灑。
壓住胡學文“武功秘籍”陣腳的是什么?我想,除了來自他的生活思考,還有來自他的閱讀。去年夏季胡學文來津講課,我第一次體驗了胡學文龐大的閱讀量,尤其是他對東歐文學的深刻理解。他講細節、講結構、講敘述和敘事,當然還暢談他對作品社會意義的理解。
那一刻,我望著講臺上鎮定自若、侃侃而談的胡學文,忽然發現他其實是一個愛講話的人,只不過平日里他不愛說廢話罷了。
上一篇:王舉芳《老皮》
下一篇:戴希《自動扶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