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母親正翻箱倒柜。雜亂的地面讓我無處落腳。我說:“媽呀,您這是在翻傳家寶嗎?”
母親停住手看著我說:“見我的鑰匙沒?”
“喏,在這兒。”我從玄關(guān)柜上拿起屬于母親的那串鑰匙。
“我說的不是這個,是老宅的,老宅的那個。”母親的語氣和神情有些焦急。我和母親幾乎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母親要找的鑰匙。母親坐下來,情緒有些低落,她喃喃自語,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咱家鄉(xiāng)下老宅大門上的鎖怎么也打不開,今天果真鑰匙就找不到了,難道會有什么不好的事兒發(fā)生?
我說,媽,您就別總想著老宅了,咱又不回去住了,有沒有鑰匙都一樣。母親嘆了一口氣,開始收拾地上的凌亂。
其實,我沒有告訴母親,弟弟正四處托人,要把老宅賣掉。弟弟說老宅總空著,時間久了,房屋會倒塌的,到時候想出手都不好意思談價錢。
一周后,弟弟告訴我,老宅賣掉了,賣了兩萬元。看著那些錢,不知怎么,我的心里像墜了一塊石頭。
那天下班,在小區(qū)外碰到三嬸。三嬸是我家后鄰居,和我們家沒有親屬關(guān)系,按村里輩分我這么喊她。三嬸說,我正發(fā)愁找不到你家呢,你說這城里的樓一個框一個框的,看著都叫人眼花繚亂。我讓三嬸家里坐坐,她直擺手,說沒啥大事,就不去家里了,說著掏出一把鑰匙交給我,說這鑰匙是你們家老宅的,啥時候想回家就回。原來是她家買了我們家的老宅。
母親沒再提鑰匙的事兒。我想著老宅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別人家的了,也就再不能回去,就沒跟母親提鑰匙的事兒,把它包裹好,放在了柜子頂上的一個盒子里。
農(nóng)歷六月六,我們老家有傳統(tǒng)廟會。母親執(zhí)意要回去看看。無奈,我和弟弟只好依著母親。一路上母親說著故鄉(xiāng)風(fēng)俗和舊年往事,精神從未有過地爽朗,她沒有看到我和弟弟偶爾交匯的眼神里都藏著忐忑。
三嬸聽說我們回來了,招呼我們?nèi)ニ依铩W鲟従拥哪切┠辏龐鸷湍赣H一直處得很好,親姐妹一樣。吃過晚飯,三嬸拿了幾床鋪蓋說,你們別嫌,都是干凈的。走,到你們家去,你們還睡你們各自的屋。
三嬸掏出鑰匙打開老宅的鎖,我們怔怔地望著那干凈整潔的院子,有些恍惚,仿佛我們從未離開過。
我送三嬸到大門口,對她說謝謝。三嬸說,咱不說遠親近鄰,我懂你媽的心思。我知道她舍不下老家。莊稼人走到哪里,其實根都牢牢扎在老家的土里。另外,我給你們鑰匙,還有一個原因。還記得你在家的時候,經(jīng)常問我為什么總帶著一把老鑰匙嗎?我的老家在遙遠的山里,是土房子,因為一場突來的泥石流,房子沒有了,但母親一直讓我們自個兒保存著屬于自己的那把老鑰匙。想家的時候,我就看看老鑰匙,摸摸老鑰匙,想象著轉(zhuǎn)動鑰匙打開門鎖,爹娘兄妹啊,那些熟悉的物件啊,一下子呼啦啦在眼前演電影,心里就熱乎乎的,就連當(dāng)初的一些懊惱、吵鬧都成了好。你們想回來看看的時候就回來,這里啥時候都是你們的家。
三嬸眼里有亮光閃爍。我也感覺似乎有水滴落進了眼里。
回城后,我把三嬸送來的鑰匙給了母親。母親摩挲著鑰匙說,家門的鑰匙在手里,不論何種身份何種境遇,你還是個有家可歸的人。
從那以后,不知為什么,有時候我也會摩挲那把老宅的鑰匙。那一個個匙痕,似一個個密碼,打開歲月的珍藏,打開在城市忙碌不停的生活中遺失的情感與靈魂,讓漂泊疲累的心與精神在某一刻平安著陸,讓我找到真實的自己,覺得有了依靠般,生活變得安穩(wěn)踏實。
三嬸來電話說村里要建社區(qū)了,老房子要拆遷了,用不了多久,老家的人也都要住進樓房里了。停了停,她說,也好,咱們有鑰匙。
幾年過去了,母親一直保存著那把老鑰匙,再也未丟過。
老鑰匙陪著母親風(fēng)來雨往,不經(jīng)意間常生斑斑銹跡,但都會被母親那厚重、靈巧的雙手反反復(fù)復(fù)摩挲著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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