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老街、弄堂里,每天清晨與傍晚,都會看到一個拖著平板車收送垃圾的老人。老人的平板車有些特別,四面用木板子高高地圍起來,遠看如同一口“小棺材”。
老人拉著那口“小棺材”,邊走,邊搖晃手中那把油光發亮的鐵鈴鐺,“叮當,叮當”!
弄堂里的人家,聽到老人那“叮當,叮當”的手鈴聲,就知道是收垃圾的胡三來了。正在刷牙或是剛在廁所里解開腰帶蹲下的婆娘,想到家中有垃圾要倒掉,就會高聲呼喊老頭子或是兒媳婦啥的,快把垃圾倒給胡三。
胡三呢,他不進人家的院門,也不問你家有沒有垃圾要倒,他就搖手中的鈴鐺,“叮當,叮當”。胡三手中的鈴鐺,就是他喊呼你倒垃圾的語言。
人們喊呼:“胡三。”
或是:“胡三,等一等嘍——”
胡三概不理睬,他只管“叮當,叮當”搖著手鈴,如同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似的,不緊不慢地往前走。甚至你往他“小棺材”里倒垃圾,他都不會停下來等你。
胡三拉起板車時,弓腰、伸頸,好像是挺費勁。他腳下踩著一雙邊口早已經被他崴偏了的破皮鞋,如同在弄堂里學“蛙泳”似的,光禿禿的腦袋,在車前的擋板間,一縮一冒。
有時,胡三的手鈴聲突然沒了,那一定是他走遠了,拐進另一條弄堂里去了。要么,就是他停下來,與路人借火抽煙呢。
這時,后面拎著垃圾追趕過來的人,免不了要埋怨他:“喊你個胡三停一停的啦,你怎么就沒聽見的啦!”
胡三也不言語,他甚至看都不看你一眼,繼續弓著腰,搖著手鈴,走他每天必須走的那幾條老街、弄堂。
胡三的話語很少,生活也很單調,他每天早晚兩趟,往返在他固定的弄堂、老街上。趕上年節,各家殺雞、剖魚、擇菜啥的,積攢的垃圾多,他就要多跑幾趟。但是,那樣的時候,胡三是很不情愿的。因為,街道給他所開的工資,不是按他每天拉幾趟垃圾點票子,而是按月份,一成不變呢。
所以,你讓他多跑幾趟,胡三就會有情緒了。
胡三耍起情緒時,無非是他手中的鈴鐺搖得急一些,腳下的步子邁得快一些。要么,就是他在前頭走,你在后面喊他:“胡三,胡三停一停的啦!”無論你怎樣呼喊,他都聽不見你的喊聲了。
胡三聽不見你的喊聲,并不是他的耳朵背,而是他故意不想搭理你。胡三也要過節日的啦。他雖然無雞可殺、無魚去剖,可胡三要喝酒的呀。
胡三每天收了板車,就會把家中的小方桌搬到門口,坐在路人都能看到他的門廳里喝酒,趕上誰家吃剩下的肉、魚給他一點,或是哪家扔掉的快要過期的肉腸、鳳爪啥的,胡三撿回家,額外地還要多喝兩盅呢。
胡三喝多了酒的時候,準會搖著他蒲扇般的大手,說起他的鄉下大侄子阿建:“受苦的啦,讀書讀到鄉下去了,受苦的啦!”胡三每說到他那鄉下受苦的大侄子,總是一臉的無奈與愧疚。
胡三所說的鄉下,泛指安徽和蘇北,甚至范圍更廣一點的山東、河南、江西等省份,統稱為鄉下。
既然是鄉下,就不如上海人洋氣。鄉下人穿衣服土氣,說話土氣,吃東西土氣,甚至連打哈欠的樣子都是很土氣的。胡三根深蒂固地認為:鄉下人,受苦的啦!
所以,胡三每想到他的大侄子阿建,讀書讀到安徽去,他心里就不是個滋味。
胡三沒有辦法把阿建弄到上海來。他為阿建的事,曾拎著煙酒,去找過街道的干部和弄堂里的組長,人家都說不好辦的啦,胡三也就沒有辦法了。
每想到這些,胡三就覺得對不起他早逝的哥嫂,也就是阿建死去的爹娘。所以,這些年來,別看胡三樂呵呵地搖著手鈴收送垃圾,可他心里,始終裝著一塊心病哩——那就是他的大侄子阿建,還在鄉下受苦。
阿建,大名胡國建,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安徽一家科研所工作,后經十幾年的努力,而今已經是當地一個地級市某大局的局長了。
有一年,阿建在上海參加一個大型的國際招商引資活動。其間,阿建帶了好些禮物和安徽那邊的土特產,抽身前來看望他的老叔胡三。應該說,那時的阿建是衣錦還鄉。當天,他身邊帶著司機和秘書呢。
正在弄堂里收送垃圾的胡三,聽說大侄子阿建回上海看他了,一時間激動得手都有些發抖,他趕忙扔下垃圾車,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和草葉,跑來看阿建。
當時,阿建西裝革履,皮鞋擦得能當鏡子用。可胡三見到阿建時,總覺得他是從鄉下來的,話沒說兩句,便扯著阿建那細白的手,自責道:“阿建呀,叔叔沒能把你弄到上海來,這些年,讓你在鄉下受苦的啦!”
阿建想告訴叔叔,他在安徽那邊生活得很好。可當著他的司機和秘書在場,阿建怎么好告訴叔叔,他在安徽那邊當領導,做著一番很體面的事業,比老叔在上海運送垃圾,不知要好多少倍。
胡三呢,他不管阿建在安徽干什么,總覺得阿建在鄉下受苦的啦。更為離奇的是,當天,阿建起身告別老叔時,胡三竟然拉著阿建的手,一再說:“阿建啊,你別在鄉下受苦了,回上海來,阿叔能養活你的啦。”
胡三的這番話,讓阿建的司機和秘書猛一愣怔!唯有從上海弄堂里走出去的阿建,此時最能理解叔叔,他緊握著叔叔的手,看似在哄騙叔叔似的,告訴胡三叔叔說:“我們已經在上海投資辦廠了,過幾天我就回上海來了。”
言外之意,他馬上就是上海人了。
胡三聽阿建那樣一說,心中壓了多年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連聲說:“那就好,那就好。”
阿建告別叔叔,在弄堂口臨上轎車時,胡三還在后面大聲叮囑:“早點回來呀,阿建,可別在鄉下受苦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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