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天難熬,晚上更難熬。
窗外是嘈雜的建筑工地,他被固定在病床上不能動。如今,病人太多了,需要更多的病房。為趕工期,建筑公司歇人不歇馬,不舍晝夜。白天,機器轟鳴,人聲鼎沸,鉆機、攪拌機、運砂車、固定垃圾車,絡繹不絕;而晚上,電焊、氣焊、射釘槍,人影閃亂。最受不了的是那刺眼的簇簇鋼花,無規則地映入眼簾,像棱角分明的石子,膈應得他渾身不自在。以至于鋼花飛濺出來,他就想小便,但接便器端上來,又滴不出幾滴。就這樣來回折騰。窗子上原來有窗簾,被拿去拆洗了,好幾天也沒換上,他催促了好幾次,回答永遠是:“正在洗……”
那一簇簇刺目的瀉下來的鋼花,是一根根刺,扎得人心疼。他試圖糾偏自己的感覺,竭力想象電焊的鋼花是魅力無比的棠棣之花,棠棣之花,棠棣之花。“棠棣之花,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他默誦著《論語》里佶屈聱牙的話,一遍一遍地默誦,他甚至默誦出了程子的注釋:“圣人未嘗言易以驕人之志,亦未嘗言難以阻人之進。但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此言極有涵蓄,意思深遠。”他在準備寫《論語與新聞學》論文,寫論文,是為了評職稱,提到職稱,他就來氣,就按捺不住地煩躁,苦悶。熬啊,不能動地熬啊。“圣人未嘗言易以驕人之志,亦未嘗言難以阻人之進。難以阻人之進……”
憑什么是她不是我,憑什么是她不是我,憑什么是她不是我,憑什么是她不是我,憑什么……那是評選結果出來兩個小時之后,那是他指著傳播學院院長的鼻子發泄完之后,那是他把剛沖好的一杯雀巢咖啡潑到地板上之后,他有點惡狠狠地,拿著教研室墻角里的掛滿蜘蛛網的籃球,背著老柳樹枝杈挑著的血紅的夕陽,跑到球場,他把球拋到最高,跳起來去接球,落地的時候左腳側面剛著地,就聽到像是掰胡蘿卜的清脆聲音——“咔吧”,他的心咯噔一下,壞了,是骨折嗎?等再站起來時,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鉆心的疼就直沖頭頂發梢。咬著牙,走到路口,打上車,堅持到醫院檢查,左腳跖骨粉碎性骨折,打石膏。
倒霉,憑什么是她,憑什么是她,她的圓臉變成了籃球,飛速旋轉著,漂浮著,滾動著,像醉漢一樣晃蕩著,被他的意識一腳踢遠,他腦子里恨著她。她成正教授了,我不是,我還骨折了,我怎么這么倒霉……我這個倒霉的龐觀之。他將病床上的“龐觀之”紙牌使勁兒一撥拉,“龐觀之”掉在了地上,他真想站起來大喊大叫一頓,可是剛一動,鉆心的疼痛就讓他齜牙咧嘴了,他瞪著眼,他咬著牙,他雙拳舉過頭頂,然后敲打著自己的臉,打完臉,又啪啪啪啪地敲墻,他的眼前冒著火星子。護士進來問:“有事?”他沒好氣地說:“窗簾怎么還不掛!”護士說:“神經病!正在洗!”
龐觀之咬著牙,朝門口做個鬼臉,在內心深處喊:“洗,洗你個頭!”
窗外在繁忙,骨科病房里卻安安靜靜,三張病床就他一個人。可是他煩躁,煩躁,煩躁。他不能動,石膏打到膝蓋,半根腿胖了一圈。龐觀之腦海里翻騰著,腦海腦海腦海,大腦比大海大,大海有邊有沿,太平洋大西洋,東海黃海渤海中南海,都有邊有沿,大腦呢,大腦無邊無沿,你想多大就多大,你想多深就多深,你想什么就是什么,我淹沒在腦海里,我淹死在腦海里,教授淹沒在腦海里,她淹死在腦海里……腦海腦海腦海腦海,教授教授教授,叫獸叫獸叫獸,我不當教授,不當……他睡著了,有了輕輕的鼾聲。
難得的鼾聲,難得的睡眠,對一個神經衰弱的人來說,能進入睡眠,太難了。可是,正在夢中呢,龐觀之突然被驚醒,睜眼一看,病房里呼啦進來七八個人,雜亂的腳步聲、伴著高高低低的嗷嗷叫聲。是一個電焊工,從窗前工地上的七樓上掉下來了,血乎淋拉地被工友們小跑著送進急救室。忙活了大半個小時,醫生走了,一個光頭大著嗓門,拍打著床板說:“咱燒著高香了,撿了條命啊二嬸子。阿彌陀佛啊。”他這是在跟誰打電話,“手術很好,很好啊,二嬸子你放心……”
外面工地上雜亂的鋼花,加上一口一個“二嬸子”,讓龐觀之頭疼欲裂,他使勁兒用厚厚的被子捂住頭,但是那大嗓門的聲音還是一點點地鉆透了被子,鉆到了他的心里,他渾身發冷。他干脆掀了被子,憋足了勁大叫了一聲,那叫聲有點兒像狼叫,是困獸的絕望之叫,喘不過氣來的壓抑之叫。
就聽一個人小聲說:“老穆,老穆,小點聲。病房里還有人呢。”說話的是個女子,柔聲細氣,濃密的頭發遮住臉,龐觀之感覺那細小的聲音是從頭發里鉆出來的。老穆把電話掛了,說:“啊哦!還有人哪!”一縮脖子,看了龐觀之一眼。
一晚上燈都沒滅,一晚上龐觀之也沒合眼。神經衰弱多年,一有點動靜就睡不著,在家里,貓從他床下走,他都能聽見。他家有一棵巴西木,養了好多年,在他的臥室里,有一天,巴西木把他驚醒了,他爬起來一看,巴西木開花了,那開花的聲音多輕啊,可是竟然把他喚醒了。出差參加學術討論會,如果安排兩人一間,他都要求住單間,實在不行,自己花錢住。要不,一夜都無法入睡。
第二天,龐觀之提出換房。可是沒有床位。龐觀之脾氣大得很,必須換必須換必須換,要不我就投訴,病房怎么能挨著工地?挨著工地怎么能沒有窗簾?我要找你們的院長,找衛生局長,找記者曝光,我是教新聞傳播的,我的學生有的是記者,有電視臺的,有報社的,有網站的……你們欺負我沒評上教授是不是?我不是教授但我是病人,我不是教授但我是專家,我不是教授但我是人。你不就是寫個字嗎?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書協主席嗎?不就是認錢嗎?臭字!龐觀之怨婦一般一句接一句,一句頂一句地大聲說著,機關槍一樣地密集抱怨著,唾沫星子飛濺。護士長和護士一臉愕然,換病房跟評教授有什么關系?又跟寫字有什么關系?又跟記者有什么關系?又跟欺負人有什么關系?
讓龐觀之無法忍受的是,病人是前面工地上的,也就是他們這些人制造了噪音,是他們讓他無法安眠。再說,陪床的人多,有時三個,有時五個,嘰嘰喳喳的。手里拿著安全帽,隨便放,有一次,一個人把安全帽扣到他的飯盆上。什么素質!什么素質!什么素質!他看著周圍的什么都不順眼,看著哪里都礙眼,看著什么都來氣,一股無名的火氣。龐觀之喃喃著。“我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怎么能跟引車賣漿者之流同居一室。”這句話,他憋在心里,沒說出來,他怕說出來被人家罵自己矯情。但他又有些忍不住。他變得越來越沒有耐心了。他的老婆說他是不是更年期了。怎么會呢?還不到五十歲,怎么會“更”?
還有一次,大嗓門和那女子坐在床沿上,大眼瞪小眼地盯著床上的病人,嗤嗤笑著,不知說著什么悄悄話,龐觀之正納悶呢,就見大嗓門老穆把手伸到被子里,對那個女子說:“小爽小爽你把手伸進來摸摸,你摸摸,還在呢,硬著……”就聽女子小聲笑著說:“老穆你流氓。”老穆說:“要是稍微一偏,那玩意兒就被樹枝戳斷了,他成太監,你該哭了。他有福,你也有福!”就見叫小爽的女子使勁把老穆一推,老穆的腳朝后一倒退,偏就倒到臉盆上,一臉盆水,就嘩啦掀了一地。老穆哈哈笑著,一邊拔腿,一邊找拖把,嘴里還不住地對女子說:“命根子,命根子。”抓住拖把的小爽低頭拖地,一頭濃密的長發,晃蕩著。
小爽抬起頭來的時候,龐觀之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那張臉,就是她的臉,就是黎韻的臉,就是剛剛評上教授的黎韻的臉,就是他的同事,他的一個教研室的同事,他的競爭對手,一個叫黎韻的女人。小爽是黎韻的妹妹?表妹?還是侄女?外甥女?私生女?要不怎么會這么像呢?他端詳著那張臉,那張瓜子臉,小爽看到龐觀之在端詳自己,臉一下子就紅了,低下頭來,專注地拖地,劉海耷拉下來,隨著拖把的滑動而晃動。
如果是昨天,那張臉在龐觀之看來,是丑陋的臉,是猙獰的臉,是狡詐的臉,是兇險的臉,是不要臉的臉,他顯然是把眼前的女子跟他的同事黎韻混了,低俗,流氓,無恥……可是,那張臉,竟然長在……
龐觀之還有個發現,就是小爽不但跟黎韻臉盤很像,就是說話的口音也一樣,那是一個地方的口音,Y、R不分,weng、ong不分,黎韻說“人民”總是念成“銀民”;“東方紅”總是念成“登方恒”,還有一些離奇古怪的方言,龐觀之斷定他們是一個地方的人,也就是渠邱縣的人。
沒法換病房,護士長折中,限制了陪床人數。只留一人,小爽和老穆都爭著想留下來,最后留下來的是老穆。
不知為什么,龐觀之希望小爽留下,是因為小爽的臉像黎韻的臉嗎?龐觀之也說不清。他隱隱感覺,眼前的這個女子,跟他的同事黎韻還有點不一樣的地方,哪個地方呢?他忍不住又瞅了她一眼。
這個老穆,嗓門大不說,他的呼嚕聲簡直像個破汽車上坡的聲音,只要一躺下,呼嚕聲接著就起來,整個床都被他的呼嚕聲打得震動,好像是床打呼嚕。有一天夜里,龐觀之忍不住了,就把枕頭扔過去,才把呼嚕聲止住。呼嚕聲停止了,窗外的電焊、氣焊,又來了,又是一串一串的四濺的鋼花,鋼花用滿了整個窗子,但一點兒也喚不醒他的美感。
還有,就是老穆的腳臭。每次他躺下,龐觀之都不客氣地用下巴示意他。他尷尬地一笑,然后去找盆子洗腳。端水進門,故意將門一甩,砰地嚇人一跳。腳剛伸到瓷盆里,就聽他啊呀呀地大叫,一邊叫,還一邊嘟囔:“窮講究些啥?”像是說自己,又像是說龐觀之。龐觀之也不好發火。老穆把脊背彎得很低,突然彈簧一般抬起來,兩只腳也從臉盆里拿出,翹著的大拇指搖頭晃腦。
病床上躺著的是個青年,臉色蒼白。很少說話。他從七樓摔下來,幸虧讓一棵榆樹擋了一下,母親給縫的棉褲讓樹枝子戳爛了。要不,就沒命了。他是在空中翻了幾個滾,屁股著地,現在是左腿粉碎性骨折。
龐觀之跟老穆吵的那陣子,他就歪過頭來,他額頭上一個大黑痦子,微笑著看著,額頭上的大痦子也一顫一顫的。他眼里倒是充滿和善。看到他的臉,看到一顫一顫的大痦子,龐觀之就停止爭吵。
老穆掏出煙,看了龐觀之一眼,就又掖起來。皺了皺了皺眉頭說:“教授,您整天看書寫書,累不累?”
“我不是教授!我不是教授!”
聽到“教授”二字,龐觀之就煩。憑什么是她黎韻?唉!不提了。嘴上不提,但腦海里依然在翻騰。她就比他多一本專著,那本專著,誰還不知道,東朝西湊,沒有半點學術含量,龐觀之在《國際新聞界》上發過兩篇關于新媒體運用的論文呢,但是評委們就視而不見,就見到了她的臉蛋,到哪里去說理去?還傳著黎韻跟校長有曖昧關系,不想了,不想了。教授教授,教授個屁。前年,文學院有個老教師評教授評了三年沒評上,一直生悶氣,最后,在退休前終于評上了,可是剛剛評上,就查出患了癌癥,不到半年就去世了。龐觀之想到那個老教授,突然就感覺心里好受了些。但他又在心里開始埋怨他的老同學書法家劉復戡,他電話求劉復戡給寫一幅字,他要去送給校長,疏通疏通關系,劉復戡答應著,就是沒寫,直到評選結果出來,也沒給寫。龐觀之發現,劉復戡變了,自從當了市書協主席,字就不好求了,身價高了。龐觀之認為,自己評不上教授,直接是跟黎韻有關系,但是間接是跟劉復戡有關,如果劉復戡爽快地給寫了字,也許評上的就是自己,龐觀之又開始在心里大罵劉復戡,什么老同學,什么情誼,一張紙,幾分鐘的事兒,都不給辦。算了吧?你那破字,給我我還不要呢。龐觀之挽挽袖子,那姿勢好像是要揮毫潑墨。
老穆不知道龐觀之的心理變化,看著他那奇怪的動作,尷尬著一蹲到走廊里抽煙去了。
晚上,老穆手里掐著一根煙,不點火,就那么在手里掐著。他趴在窗體上,撅著屁股,兩只腳不老實地敲著地板。他不錯眼珠地盯著窗外的鋼花點評,一會兒說:“電驢子好樣的,鋼花多!”一會兒又說:“鱉眼你他娘的又偷懶了。”“神仙你往左一點啊。”“還有斑鳩你往上一點……”好像是看足球比賽,嘴里不停地罵著。
龐觀之捂著頭忍著,在被窩里聽音樂,但是時間過去了半個小時,老穆還在那里點評呢,而且越來聲音越大,甚至他開了窗戶,把手伸出去,跟對面工地上的人大喊:“抽一口,抽一口!”就聽對面有人也喊:“老穆老穆老穆!”老穆又從提包里找出一瓶白干酒,把酒瓶子伸出去,在半空里揚著:“來一口,來一口!”對面的樓上又附和著:“老穆老穆老穆!”又是惱人的鋼花嘩嘩而下。
龐觀之滿耳朵灌滿了“鱉眼”“電驢子”“神仙”“斑鳩”,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啊。他忍無可忍,一下子火了:“這是病房,還讓人活不?”他一用力,把臺燈的燈罩給打掉了,骨碌骨碌滾到了老穆的腳下。
老穆彎腰將燈罩撿起來,縮著脖子把窗子關上,乖乖地退縮到小穆的病床邊。
也不知道是對面工地上的工友在報復龐觀之,還是因為什么,反正飛濺的鋼花更多了,叮叮當當的聲音也更響了。甚至有的工人還唱起來了,是李健的《兄弟情》:“雪花它飄飄灑灑,那年冬天你離開家,孤單的你走天涯,人在他鄉還好嗎,親愛的兄弟你在哪,想和你說說心里話……”
老穆聽到歌聲,忽地從床沿上坐起來,又一個箭步沖到窗口,打開窗子,電焊聲、歌聲,伴著刺骨的寒風一下子吹進來。就聽老穆幾乎是吼著地唱下去:“經過了多少風吹雨打,累的時候想不想家,兄弟啊,兄弟一生一世好兄弟,你是我的左膀右臂,兄弟啊兄弟,骨肉不分親兄弟,為了夢想創造新天地,兄弟啊,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男子漢就要頂天立地,兄弟啊,兄弟要珍惜你我的情意,成功以后我們再相聚……”
怒不可遏的龐觀之,按響了急救鈴,護士跑進來,才制止了這場表演。老穆一個人,對著酒瓶子開始喝酒,一邊喝一邊小聲唱:“兄弟啊,兄弟啊……”
二
就在龐觀之快要絕望的時候,窗簾終于掛上了,不是原來的舊窗簾,而是新買的,窗簾是天藍色的,中間有一個紫色帆船的圖案。還專門加了一層灰色的遮光布。這樣窗簾一拉上來,外面的鋼花和燈光都射不進來。這讓龐觀之很欣慰。他正盯著窗簾出神呢,就聽小穆說話了。龐觀之很吃驚。他說話很不利索,他舔著干癟的嘴唇,干裂的嘴唇上有幾根道道。
“教授,老穆是個急脾氣,你別怪他。他也是個電焊工!”
病人也姓穆,龐觀之就叫他小穆。
小穆平躺著,胸膛一起一伏,龐觀之問他多大歲數。小穆說話前,額頭上的大痦子先顫動,他說二十八,比老穆小二十歲。老穆屬蛇的,四十八歲。
龐觀之簡直不敢相信,老穆滿臉皺紋,看上去都得六十多歲了。龐觀之與老穆同歲,也是屬蛇的,老穆在門外一聽,邁著大步子搶過來,陰沉著臉,也不說話。他還在為昨天的事情發怒呢。
盡管是同齡,盡管都屬蛇,但改變不了龐觀之煩老穆。他的行為舉止,就是粗魯,比如一進門,剛坐下,就吐一口痰在地上,然后用布鞋去搓,搓得腳下都是濕的。痰是有細菌的呀,這什么素質呢!龐觀之看到他的兩手上都是老繭,他的鞋子搓完痰,他又用手搓自己的臉,把臉搓得通紅。
晚上到了,護士早早地把窗簾拉上了。龐觀之躺在床上,準備睡一個好覺,可是,他又聽到窗前窸窸窣窣的聲音,是老穆躡手躡腳地又趴到了窗前,把頭伸出去,身子上蓋著窗簾,這次他倒沒唱,也沒喊,龐觀之只看到他的屁股在輕輕晃,他的腳尖也在輕輕地點著地板。
又一天早晨,龐觀之醒來,聽到老穆跟小穆在對話。
“我是怎么掉下來的呢?”是小穆在說。
“我在下面剛解手回來,跟你說,你家我二嬸子找你回電話,你嗯了一聲……”
“這個我記得,以后就不知道了。”
“再一抬頭,你就掉下來,像一片楊樹葉子……”
“楊樹葉子,咱浯河東邊的楊樹林的葉子……想家了。”
“可不是。咱小時候,你是不記得,俺奶奶領著我,到楊樹林子里去穿樹葉子,竹針都是俺奶奶給磨的,又尖又細,穿楊樹葉子的麻線,是俺娘紡的,俺家的紡線錘子是牛骨頭的,很光滑,有時我不聽話,俺娘,就用牛骨紡錘敲我的頭。呵呵呵。”
“小點聲,教授睡覺呢。”小穆說。
“那片楊樹林子真大啊,秋后,楊樹葉子,嘩啦嘩啦往下落,像下雨一樣,鋪了一地,我就喜歡躺在上面打滾,滾過來滾過去,那叫葉浴。你那天吧,也就跟楊樹葉子似的,是從樓上飄下來的,你的電焊罩子,舉著。”
“小點聲……”
“咱那個頭兒可不是玩意,別看他人模狗樣的,還打著領帶,叫你到社區小診所治療,這不胡扯嗎?咱就在大醫院干活,給大醫院蓋樓,傷著了,還不在這兒治?不就是為了省錢嗎?話說回來,嘿嘿。你賺著了,你幸運,在這醫院里蓋樓,還在這醫院里治病。咱蓋了那么多房子,哪兒撈到住上一天呢。”
“我寧愿欠著……”
“開玩笑呢。誰愿意掉下來,好在問題不大。沒頭朝下。”
“小點聲。咱蓋了多少樓了?想想,東蓋西蓋的……”
“人就賤脾氣,你說一天不拿電焊槍吧,還癢癢得慌!”老穆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身酒氣散發過來,奇怪的是,這酒的味道,并沒有引起龐觀之的反感。
老穆喝著喝著,一瓶酒就下去了,說話聲音越來越大。他突然對著天花板說:“老天爺你評評理,你說,人都傷了,老板不給墊錢,已經欠了五千多塊了。再不交錢,人家說就停針。俺這窮老百姓,咋這命苦呢。可到哪里說理去?”
老穆眼里有了淚花,顯然已經醉了。
一拍大腿,老穆忽地站了起來,因為起來的幅度大,“刺啦”一聲,褲襠給撐開了,只聽老穆氣呼呼地說,不,是氣呼呼地大吼了:“好話全說盡了,但是人家就是不理你。他說,給醫院蓋大樓,醫院得出錢呢。想想,也在理,再想想,又不在理了。俺是跟著老板給醫院蓋樓,俺只跟老板有關系啊。老板找醫院啊,可老板不找,也不墊錢。”
小穆慢條斯理地說:“實在不行,咱就轉到社區醫院,那里便宜。大醫院,一天好幾千呢。”
“俺沒撈著好好上學,從鄉下來,人家城里人看俺的眼神都不對……當時老師教背書,地理啊,歷史的,說背過,就能吃國家糧。可是咱不聽。”酒醉了的老穆嚶嚶地哭起來。
“都過去了啊。”小穆說。
老穆的話,像一個老牛拉著地板車一樣,把龐觀之拉回過去。龐觀之三十年前也是從農村來的,如果是一個村,他們就是同班同學了。他想:如果我沒有背誦地理歷史之類,也就考不上大學,也就如老穆和小穆一樣地當起電焊工,甚至連電焊工也當不上,自己天生愚笨,動手能力極其差。
小穆說:“教授醒了!”
“別叫我教授了,好嗎?就叫老龐吧。”
小穆囁嚅著,想說,又把嘴閉上了。龐觀之看到小穆有些羞澀地低下頭,小穆說:“俺哥給你道歉,前天不該在房間里唱歌……”
龐觀之想不到,小穆會替老穆道歉,而且當著老穆的面。這多讓人難為情呢。老穆兩手抱著頭,使勁地往上捋頭發,那頭發像刺猬一般挓挲著。
龐觀之看到老穆的嘴角使勁兒往下一彎,像一個放大了的括號,而這個“括號”,讓龐觀之的心一沉,他想到了自己的哥哥,想到了哥哥那黝黑的臉龐,他父親去世得早,哥哥為了讓他上大學,退學在家種地。他的哥哥也有這樣的嘴角一彎,他又看了老穆一眼,老穆此時的目光也對準了他。
有天中午,同教研室的小隋和小何來看龐觀之,說到評職稱,小隋對黎韻是一臉的不屑:“她的學術水平誰不知道,哪兒能跟你比?”而小何則說:“黎韻會走關系。”
小隋和小何的話,讓龐觀之略微平復的心又亂了起來。
三
龐觀之怎么也沒想到黎韻會來病房看他。黎韻來的時候,病號們剛吃完午飯。龐觀之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黎韻已經來了一刻鐘,跟老穆聊得很熟悉了,他們已經互相認了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他們用鄉音默契地小聲交流著,交流得熱熱乎乎,交流得自自然然,交流得默契順暢,交流得像多年前的老朋友,以至于龐觀之醒來時,黎韻都沒發覺。黎韻的老家跟老穆的老家只有一河之隔,論來論去,都有了親戚關系。
老穆說:“如果從俺三姑那里論,我該叫你表妹了?”
黎韻快言快語:“那可不?我跟你說,我的老同學在咱們縣里當副縣長呢。”
龐觀之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黎韻說的這句。聽到她的聲音,他有點兒厭煩,他故意多迷糊了一會兒,出于禮貌,他最終還是一下子坐了起來。
“醒了,觀之。你看看,哈哈哈。”黎韻一下子就轉過來對著龐觀之。她的鄉音立即換成了標準的普通話,像電視換了頻道,從地方臺,換成了中央一套。她繼續說:“聽說你骨折了,來看看你。沒想到在病房里碰到了老鄉呢。你說巧不巧啊。”
龐觀之也禮節性地打了個招呼,話語里沒有溫度,臉上也沒帶笑容。黎韻穿著藕荷色套裙,隨意地搭著一條紅色寬圍巾,臂彎挎著棕色提包,她買的一大束綻放的百合早早放在了床頭。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吃這么個虧。”黎韻將百合邊上的滿天星捋了捋。
龐觀之擠出一個尷尬的笑。他感覺黎韻個子矮了,當他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眼睛里就透出了疑問,他又上下打量黎韻。黎韻哈哈笑著說:“我怎么了?胖了,瘦了?”
龐觀之說:“怎么感覺你矮了呢?”有點兒沒話找話,但是他確實感覺黎韻是矮了。平時得是一米七,可是感覺現在也就一米六多一點。
“哈哈,我今天沒穿高跟鞋呢。我其實就那么高。”
“可是,平時感覺你那么高。”
“觀之啊,那是錯覺,我其實就那么高。你把我高估了。我就一米六多一點。”
龐觀之去看黎韻的鞋子,果然是平底休閑鞋,白色的。黎韻說,去爬山回來,就聽說了龐觀之骨折住院的事兒。
“觀之啊,大家都幫襯我,你們不但高估了我的個子,也高估了我的水平呢。我的學術水平就那么高,但是大家還是把我評上了教授。其實,最應該評上的是你啊。你發表的論文層次高。說真的,我想起來,心里很不安。”
人的心理就是怪,經黎韻這么一說,龐觀之覺得心中安穩了好多。人家都來看咱了,還有什么心里疙瘩解不開呢。
她是變矮了,是變矮了,她就那么高。錯覺,錯覺,錯覺。學術水平被高估了。他回味著黎韻的話。我是不是也自己高估了自己呢,我其實也就那么高,覺得自己高,別人也覺得你高,其實你就那么高。穿高跟鞋穿慣了,就不自覺地虛高,脫下來,恢復到原來的高度,也許就清醒了,就沒有了怨言,就沒有了怨氣,就覺得自己離正教授還有差距,評上是意外,評不上才是正常。
人們經常高估自己,因為都穿著高跟鞋呢。
可是,黎韻下面的話,又讓龐觀之感到很不舒服。黎韻是這么說的:
“觀之啊,我代表我的老公感謝你啊,實話跟你說吧,我晉了正教授,就可以調到我老公的學校了,不用兩地分居了。他們學校就是那么個條件,必須是正教授。這兩年我們一直為這事發愁呢。我和老公也鬧,今年老公找了高評委,多追加了一個名額,無論如何得評上啊,我都快五十了。你看你看,我說多了,你別生我的氣啊。”
龐觀之像吃了一個蒼蠅,很厭惡地咬住嘴唇,但黎韻還在不停地說:“有人造謠說,我跟校長關系曖昧,簡直是瞎扯。校長那個樣的,像個倭瓜,我能看上?當然了,我也擔心我老公啊,他一個人在外地,招了幾個女碩士。我能放心?等我辦好調離手續,我們兩口子請您喝酒啊。”
龐觀之擺擺手,示意黎韻別說了。一時病房里的氣氛有些尷尬,老穆過來給黎韻的茶杯里續水。黎韻順嘴又跟老穆聊了幾句家鄉話,像換回了地方頻道一樣,黎韻的話帶著泥土氣息、高粱氣息。
等黎韻跟老穆說得差不多了,就跟龐觀之打了招呼,輕手輕腳,像一陣風一樣飄了出去,留下一個淺淺的意味深長的笑。龐觀之很勉強地朝她揮了揮手,吐出了一口氣。
光知道黎韻有能量,但不知道這么有能量,竟然找到高評委,追加名額。我原來是個陪襯,是陪太子讀書的,我他媽的是被耍了。我還在認認真真地爭呢,爭什么爭,還沒爭呢,結果早定了。我真傻,真二啊。龐觀之又覺得自己委屈了。
讓龐觀之看不慣的是,黎韻也愛顯擺。你看看,跟老鄉一見面,就先把自己老同學當副縣長的信息透出來。如此逞能,真是善于交際的女人。而且當著外人,把學校評職稱的內幕抖摟出來。這個女人啊。
老穆嘿嘿地搓著兩手,說:“你這個同事,有本事呢。”
龐觀之笑一笑,沒說什么,很鄙夷地想,都是一個小地方出來的人。
四
龐觀之戴上耳機聽音樂,一遍一遍地聽日本歌手谷村新司的《星》。那是一首憂郁的歌:“闔起了雙眼,心中盡茫然。黯然抬頭望,滿目照悲涼。只有一條道路通向了荒野,哪里能夠找到前面的方向?啊……散落的群星,點綴夜空指示著命運……”
正聽得入迷,就見小爽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手里提著一個黑提包。她把黑提包放在床頭,從里面掏出報紙包著的一摞錢。
她說這是工友們湊的,五千一百三十塊。
小爽說:“疤眼子還給了六百呢。”
“疤眼子?他還能拿出錢來?開天辟地啊。去年,他爹看病,問他要錢,他都一分不給呢。守財奴變大方了。”
小爽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報紙,那是當日的一張晚報,在報紙的空白處,記著每個人的名字,用圓珠筆寫的。密密麻麻寫滿了報紙的邊邊角角,小爽一個個念著,念一個,老穆還點評著,比如,念到大鰻魚,老穆說,大鰻魚不少,別看是三百,他家里日子緊巴。比如念到蠟干,老穆說,蠟干也不少,他的孩子北京上大學,也緊等著錢呢。小爽嘴里的名字,奇奇怪怪,除了大鰻魚、蠟干,還有電驢子、草垛、四木匠、燎壺嘴子、糞鏟子、鱉蛋、鱉眼……
龐觀之聽著就想笑,最后終于忍不住,他笑著說,這些名字怎么這么怪呢?老穆說,都是鬼名字,綽號,這樣好記。電驢子,就是摩托,叫穆貴山,他是瘸腿。草垛,叫穆貴林,他的頭發永遠就跟草垛一樣。四木匠,叫穆貴清,他的三個哥哥都是木匠,他不是木匠,也就叫成了四木匠。燎壺嘴子,叫穆貴強,他特別能說,像燎壺嘴子倒水。糞鏟子叫穆清溪,這家伙愛臭哄人,至于鱉眼,他姓成,叫成一龍,年輕時候,到浯河里去捉鱉,在河岸邊摳,每次都是他摳得多,大家就叫他鱉眼了。哈哈哈哈。
念完正面,又念反面,小爽念了二十二個工友,幾乎都是他們本村的。
龐觀之從自己的提包里找出一個本子,遞給小爽說,你抄在本子上吧,報紙不好保存。小爽感激地伸出手要接本子和筆。龐觀之又把本子和筆抽回去,他改變了主意,他一字一句鄭重地說:“我來給你們抄吧。”
老穆說:“有勞教授了。”
“我不是教授。”龐觀之糾正,“是副教授!”
小爽轉過身子,捧著報紙,開始念:“大鯰魚,600塊。二結巴,100塊。大頭娃,50塊。鱉眼,460塊。知了猴,170塊……南大路,120塊……怎么叫南大路?穆貴之,他娘是在南大路那里生下的他。”
龐觀之想象著叫這些綽號的農民工們,想象著他們粗糙的大手,想象著他們焦灼的眼神,想象著他們憨厚的表情,想象著他們臟兮兮的穿著,想象著他們的風趣和幽默,想著想著想到了老家大哥的身上,他的心熱辣辣的了,他的眼睛濕潤了。
龐觀之一筆一畫抄完,又要過小爽手里密密麻麻的報紙看,第四版的“書畫版”,他看到了劉復戡的兩幅書法,一幅是楷書,一幅是草書。還有劉復戡的一篇談書法的文章《書品與人品》,其中有這么一段:“唐朝大書法家顏真卿,之所以名揚千古,時至今日仍盛名不衰,稍有點書法常識的人都知道他,更在于他的品行為人稱道。他忠義愛國,在七十歲高齡,仍不屈服于叛將李希烈而慷慨捐軀。他所寫的《祭侄帖》,凜然正氣躍然紙上,為書法界所推崇。與其說他的書法作品征服了人,不如說他的人品征服了人……”龐觀之看到這里,很厭惡地又翻到了第三版,那一刻他感覺劉復戡的字又丑又臭,其俗在骨,其臟在字里行間。滿眼銅臭氣息,還奢談什么人品!
五
住進來的第九天晚上,龐觀之讓老穆嚇了一跳。
醫院晚上九點關燈,龐觀之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讓外面透一絲光過來。晚上,龐觀之特別怕光。必須躲在黑暗中,成為黑暗的一部分,他才有安全感。在黑暗中,他什么也不想,黑暗就是一個洞,他就執意往深洞里鉆,深洞深不可測,他就一門心思往里鉆,如一個老鼠,鉆鉆鉆,把職稱評定帶來的煩惱全部拋在黑暗外面。鉆鉆鉆,他在深洞里享受著黑暗,黑暗如黑煤塊,是黑亮,是快感。可是,他的這個即將入夢的幻覺,被一絲光斬斷了。
龐觀之睜開眼,看到老穆拉開窗簾的一條縫,頭插在窗簾外,一絲光,就從他的后背鉆過來。他的屁股還一顛一顛的,嘴里好像還哼著歌。龐觀之大喊一聲:
“你這是干什么?”
老穆把頭縮回來,把窗簾拉嚴實:“怎么了?還沒睡著啊?”
龐觀之又質問了一聲:“鬼鬼祟祟,干啥呀!”
老穆說:“俺看看……”
小穆也抬起頭來,朝龐觀之笑了笑,算是道歉。
龐觀之絕望地爬起來,完了,又將是一夜無眠。他氣呼呼地吃了三片安眠藥,才在凌晨睡去。而一連串的噩夢全是跟職稱評定有關。
早晨醒來,龐觀之又非常后悔跟老穆發火。想當面道歉又拉不下臉來。他不停地在心里自責著,不就是開了開窗簾嗎?至于那么高聲嗎?我怎么忍不住呢?自己就像變成了爆竹,一點就著。難道是真的更年期了嗎?而老穆呢,好像也沒當回事,依然樂呵呵的。
從那以后,老穆晚上再也不敢開窗簾。但是,他不上床睡覺,而是穿著鞋在地上轉圈,一圈,一圈,又一圈。有時端著粗瓷茶缸,茶缸里是白干酒,走兩步,喝一口。
有一天,老穆出去了。龐觀之把耳機從耳朵里移開,看一眼小穆,小穆盯著龐觀之,好像有很多話要跟他說。龐觀之頭朝里翻看著《大公報百年史》。但是翻了兩頁,就心煩地合上書。這時,小穆囁嚅著開口了:
“教授……”
“別叫我教授,我沒評上正的,是個副教授。”
“副教授……”
聽到小穆叫自己副教授,龐觀之覺得好玩,一般人沒這么叫的。比如副市長,一般都叫市長,刻意把個“副”字省略掉。在民國時候,副部長,都叫次長,總之,人要避開這個“副”字。
龐觀之說:“對,叫副教授吧。”
“副教授,老穆想求您,但是不敢說,怕您……”
“什么事?”
“他的兒子明年高考,想請您給出個主意,報考個什么專業,就為了好找工作的專業……”
龐觀之想了想,說:“你叫我一時也說不上來……”
小穆摳著手上的老繭,低著頭。不言語了。嘆一口氣,又抬起頭來:“俺們都眼界窄。”
小穆突然擰緊了眉頭,龐觀之問你怎么了。他說腿又疼。龐觀之看到他的臉憋得通紅。龐觀之問叫醫生嗎?他說不用,挨靠挨靠就好了,莊戶人沒那么嬌氣。
“老穆是個好父親,家里窮,他老婆有精神分裂癥,時好時壞。他這一輩子夠苦的了,他孩子呢,一只眼,那一只,上小學的時候,看同學扔標槍,他使勁兒往前湊,往前湊急了,標槍扎到眼上,那只眼就廢了。老穆遭老罪了,背著孩子北京上海治,但那只眼怎么也沒治好。但孩子學習在班里都是第一。”
龐觀之想,有殘疾的孩子學醫可能更好些。就說:“那就讓孩子學醫。”
小穆一聽就笑了:“一個眼,能當醫生?人家是不是不要啊,一個眼怎么做手術呢?”
龐觀之說:“醫生不都做手術啊。”
“也是,也是。”小穆擦擦頭上的汗,疼痛過去了。
老穆懷里揣著一個東西鼓鼓囊囊地晃蕩進病房,龐觀之估計又是白酒吧。他一層一層地把包著的紙揭開,露出了閃閃發光的一只小桶樣的東西。他一把塞到龐觀之手里:“拿著,這是工友們給弄的,大筆筒。”
龐觀之不知所措,盯著這個不銹鋼的筆筒,很笨拙,但是卻也透出一種豪放,放十只毛筆沒問題。焊接的地方,簡直是天衣無縫。龐觀之曾經有過一只銅筆筒,是弟弟在黑龍江富裕縣當兵時,用炮彈殼給他做的,筆筒上方,還焊了五個環,好像那一年開奧運會。他一直把弟弟給焊的銅筆筒放在自己的書桌前面,筆筒里插著自己的毛筆,還插了一桿小紅旗呢,微風從窗子里吹進來,那桿小旗子迎風而舞,他的思緒就定格在弟弟服役的東北富裕縣,定格在白茫茫的雪野里,他還記得,弟弟給他寄來一塊樺樹皮,四四方方的,像一塊補丁……
老穆的話,把龐觀之的思緒來回到了病房:“龐副教授,俺感謝您。”
龐觀之說:“有啥可感謝的,不就是咨詢孩子上學的事嗎?我覺得他學醫挺好。”
“是是是是……”老穆的汗就下來了,“是,也不是,俺還有事。”
“什么事?”龐觀之很奇怪地問。
“您能不能幫俺求求俺那個老鄉,讓她求求她的同學縣長,給俺老板說說,把錢先墊上。要不,醫院真要攆他走了。”老穆的汗在臉上爬著,他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小穆,“我伺候他,不要工錢,不要補助。可是醫院的錢得交上啊。”
一聽讓他求黎韻,龐觀之不說話了。他感到手里端的不銹鋼大筆筒分量很重。他把筆筒抄老穆跟前一推說:“黎韻她不是你們的老鄉嗎?你們不是認了老鄉了嗎?你們可以自己去找啊。把這個筆筒帶上。”
老穆著急了,說:“你看你看,副教授,副教授,俺只是見了一面,哪兒敢上門去啊,您跟她是同事,真的是要麻煩您了。”
龐觀之堅決不收大筆筒,老穆堅持讓龐觀之收下。推過來推過去,龐觀之推累了,說:“先放那里吧。至于找黎韻的事,我得考慮考慮。這事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
老穆聽到龐觀之的表態,激動得都快流淚了,說:“副教授啊,說真話,俺二嬸子托付俺把孩子帶出來,你說,傷殘了,俺回去咋交代啊。是不啊?救救俺,救救孩子吧。俺那孩子上學的事兒,先放放,不急不急。”
六
那只大筆筒,蹲在窗臺上,發出刺眼的光。龐觀之不去看,但是總忍不住又去看,求黎韻,還是不求?他一夜在合計,在盤算,在猶豫。怎么求,怎么開口。都怪這個黎韻,顯擺什么,對著人家說同學是副縣長……翻來覆去,翻來覆去,折騰到天亮,也沒下得了決心。小穆的針果然就停了,護士來查床,冷冰冰的,老穆在病房里轉圈。一遍一遍不知給誰打電話,但是打完電話還是在搖頭。
小穆忍著,一聲不吭。龐觀之打電話給他一個在省報干記者的學生,這個學生說,老師有所不知,病人不交錢,醫院真沒辦法。我們給曝光,他們也不怕,輿論監督很微弱啊。龐觀之說,那就不管了?記者的良知哪里去了?他的學生默然不語。氣得龐觀之先扣了電話,龐觀之腦海里冒出了在課堂上講給未來記者說的話,那是1905年《大公報》主筆英斂之的名言:“執筆之天職:闡發公理也,激揚公論也,開通民智也,維持國力也。之數者,皆執筆之士,臨死生患難、刀鋸鼎鑊而不易其宗旨也。”還有,他每次給走上新聞工作崗位的學生的留言都是:“不要在弱者的痛苦面前閉上眼睛。”可是,為什么一接觸現實,語言就變得沒有力量了呢?龐觀之頭痛欲裂。
這時,他聽到樓道里老穆跟護士吵了起來。老穆帶著哭腔,一聲高一聲低地訴說著。龐觀之不能動,但心里很是焦急。忽聽“撲通”一聲鈍響,老穆放聲大哭:“俺給您跪下還不行嗎?”老穆的哭聲回響在整個樓道里,并從樓道鉆進一間間病房。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好像是護士長在喊:“叫保安來,這是在威脅嗎?耍賴是吧!”
每一句話,都像錐子一樣,銳利地戳著龐觀之的心,他血一下子涌了上來。他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下床,倚著病房的門框,他看到老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著頭,那屁股一撅一撅地,他的前面站著兩個護士,在捂嘴笑呢。
龐觀之大喊一聲:“老穆,別這么沒出息。站起來!”
老穆臉掛淚珠爬了起來,膽怯地看著龐觀之。龐觀之對老穆說:“你那白酒呢?”
老穆走進病房,從破皮兜里摸出那半瓶白酒,嘩啦啦倒在茶缸子里。龐觀之接了,緊閉嘴唇,鼻孔里鉆出兩鼓氣,眼一瞪,罵了一聲娘,一口喝了下去,滿臉通紅,眼淚也出來了。
他拿起手機,跟黎韻不停地說了半個小時,說的時候,還不停地打手勢,用力地拍著床板和拐杖。他激動地拍著,甚至把床頭柜上的百合的花瓣都震落了。最后他提高了嗓門:“你必須給我辦,要不,我永遠看不起你!永遠看不起你!”
七
小穆又開始了治療。吊瓶又掛在了小穆的床頭上。老穆非常感激龐觀之,專門買了酒,還買了一只燒雞、兩包花生米、三根香腸,兩個人就喝上了。
老穆透露出要去感謝黎韻的意思。龐觀之覺得這是人之常情,就把黎韻的電話號碼給了老穆。
老穆第二天就跟小爽去了黎韻家。龐觀之說:“給她帶上這個筆筒吧。”老穆說:“不用,還有一個呢。我們再買點水果去。”
龐觀之說:“我看著小爽的模樣,很像黎韻呢,她們倆很像是姊妹倆呢。”
老穆說:“你這一說,還真有點像呢。”
誰料想,第三天的早上,黎韻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開口就帶著火氣:“龐觀之啊龐觀之,我是上輩子欠你了,還是下輩子欠你了?誰讓你讓他們來感謝我了。我就是給我同學說了句話,我同學分管城建。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干嗎要這樣啊。讓我生氣的是,你還給我介紹了一個干妹妹,你真是能操心啊。一個事干完了還不行,還要給這個干妹妹處理事?”
龐觀之很驚訝,握著電話,不知所措。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黎韻又說:“叫小爽的那個,你所謂的我干妹妹,攤上事兒了。他跟那個躺在床上的小穆是一對戀人。可是,小爽的父母堅決不同意。沒摔傷的時候就不同意,現在更不同意了。這兩天,就要她回去相親。她來求我,說是你讓她來的。”
龐觀之說:“我絕對沒有說啊,我也不知道啊,冤枉啊。”
“你先別說冤枉,我這個人你其實是不知道的。大家都認為我是愛管閑事的人,其實呢,不是,絕對不是。有些事兒,到了我跟前啊。我閉不上眼睛啊,我躲不過去,我繞不過去,我推不出去啊,我的心軟啊。比如在大街上,看到要飯的老人,看到風吹的白頭發,我就心顫啊,有時明明知道里面有騙子,但我總是想,不可能全是騙子吧。哪怕有一個不是騙子,有一個孤苦伶仃的人,我幫助了,我就心安了。就是個騙子,我想,他總有回心轉意的時候啊。我就這么個人,不可救藥的人。我老公也常常笑話我呢,但我改不了,我看不得人家掉眼淚。電視上看到有掉眼淚的鏡頭,看到稀里嘩啦掉眼淚的女主角,我也跟著掉眼淚。但是我真是沒辦法。你說,你把叫小爽的女孩子推給我,還說是我的干妹妹,這不是又給我找事嗎?我去找誰去?人家父母不同意,肯定有原因。是不是小穆家庭狀況不好啊?是不是擔心摔傷怕留下后遺癥啊?你調查了嗎?你了解了嗎?你核實了嗎?你啊,你啊,龐觀之啊,你書呆子你糊涂啊。你一邊待著去!”
龐觀之連連告罪:“我問問,我問問,但是能幫就幫他們一把。他們都無依無靠。”
龐觀之有點兒生氣,等老穆回到病房,他就問了情況。老穆很不好意思地道歉:“俺莊戶人吧,無依無靠的,一碰上個靠山,就感到什么都有了根,就撲上去了,就什么都說了。你看看,你看看。”
龐觀之說:“麻煩人家,一次就夠了,怎么還要第二次呢。這是規矩啊。”
“俺不懂規矩,對不起啊。”老穆說。
正在說著,小爽過來了,小爽紅著臉,甩甩短發,那短發是昨天剛理的,沙宣頭,露出了白白的脖子。老穆說:“她這發型,是為了到黎韻教授家,特意去理發店理的呢。”
龐觀之記起來了,黎韻就是這樣的發型呢。發型一變,小爽更像黎韻了。
老穆說:“當時在黎韻家里,黎韻拉著小爽的手,可高興了,她還叫我給她們姐妹倆照了一張相呢。在手機上你看看。”
老穆把手機舉到龐觀之的臉前,龐觀之果然就看到了黎韻和小爽的合影,的確像姐妹。龐觀之的語氣因為小爽的到來而緩和了。他問:“小爽,你也是電焊工嗎?”
“對呀,不像嗎?”
“不像。”
小爽撩開夾克服的長袖,龐觀之看到她左右手臂上有數十個傷疤,有的傷疤上是紫色的肉球。
小穆說:“這都是焊傷。手拿焊槍,不僅經常被焊接時產生的煙塵嗆得頭昏眼花,眼睛被弧光晃得又紅又腫,臉被烤脫了皮,而且胳膊上到處都是被燙的疤痕。”
小爽是個爽快的女子,她笑著說:“這都是剛學時燙的。當時是個夏天,身上老出汗,汗水一泡,鉆心地疼。干一天回來,洗澡的工夫水流過傷口,那鉆心的疼痛真是火燒火燎的。”
焊工要想練好基本功,首先就是要過“蹲
功”關。老穆說:“小爽,在干焊工之前,你多少斤?”
“160多斤呢。連蹲下都費勁。即使蹲下了,不一會兒就支撐不住了,站起來是兩眼冒金星,經常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為了減肥,就不敢吃飽。四個月下來,瘦了45斤。”
小穆只是聽,不說話,眼睛盯著小爽。
龐觀之問小爽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小穆。小爽扭捏著,紅著臉說:“你問他吧。”她指著躺著的小穆,小穆只是微笑不說話。
小爽就說了:“那是在青島的工地上,有天晚上我去理發,我剛坐理發椅子上,他就進來了,我們是一個工地的,但沒說過話。我理發的時候,他就使勁兒在鏡子里盯著我,不轉眼珠地盯著我,盯得我都害羞了。他的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樣大啊,當時我是長發拉直,他就那么盯著我。我理完,天已經黑了。他說,我的頭發理得快,我理完一起走吧。我就坐在下面等他。他在理發時又在鏡子里看我,看得我不敢看鏡子。我們結伴回工地,他一句話,讓我很感動,他說,我今天看到了一個美女是怎么變成更美的美女的了,是一點點變的,像海上看日出,太陽是一點點,一點點出來的。當時他說在寫詩。我就喜歡上了他。后來,再理發都是他陪著,他就在我到后面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著我一點點地變。他就說,看著我理發,就像海上看日出,他還幫我理過一次發呢……”
小爽幸福地訴說著,病房里只有她慢條斯理的聲音。龐觀之回味著小爽的話:“看著我理發,就像海上看日出,一點點地在變……”
龐觀之認真地聽著,不知怎么,自己覺得很感動。他記起了三十年前,他跟他的女同學,也就是初戀情人,在一個月夜,在河邊漫步,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總是走不完,總是走不煩。那可真是蒹葭蒼蒼的季節,他們喝了一點酒,坐在橋邊的月下,梳理著女友的長發,嗅著那醉人的發香,那一刻,他永遠記得,每次都會想到俄國作家蒲寧小說《輕盈的氣息》中寫的情景:“一個女人怎樣才算得上是美麗的……反正這幾條是少不了的:要有像沸騰的焦油一般的黑眼珠……要有像夜一般烏黑的睫毛,要有泛出柔和的紅暈的面頰,要有苗條的身材,要有比一般人長的手指……要有圓到恰到好處的小腿肚,要有顏色跟貝殼一樣的膝蓋,要有一對削肩膀……而最主要的,你知道是什么?要有輕盈的氣息!”他永遠記得她的氣息,她的輕盈的氣息與河邊那片濕地的濕漉漉的氣息一起,猛然一陣風過,野鴨大群地從蘆葦蕩里飛過,河水如一條明亮的路在緩緩移動,他明顯地聽到了魚兒的喋喋之聲,鳥兒的鶼鰈之聲。霧水上來了,像一層輕紗,披在他們身上,他們就這樣陶醉著,陶醉著,像坐在云端上,但是一切,很短暫的一切。后來,她的父母把這一切給打亂了。他和她的關系,就像一對脆弱的瓷器,一陣風來,嘩啦就摔得粉碎。她去了美國,而作為窮小子的他,只能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一河蜿蜒的月下秋水,灌滿了惆悵。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詩意,這些惆悵漸漸擠出了龐觀之的心靈,他變得計較,算計,變得麻木,自私,心胸狹窄,瞻前顧后,憂心忡忡。他開始有所顧忌,開始點頭哈腰,畏懼權威,開始關注職稱、職務、房子、車子,開始關注年輕時鄙視的東西。跟自己無關的事情,再也不關注了。比如老覺得藏羚羊離自己太遙遠,它們被掠殺與自己無干;還有,下崗工人、失去土地的農民、流浪的棄兒的啼哭,他都已沒有了感覺,過去的敏感沒有了,清晰的感覺沒有了。比如自己20歲看《紅高粱》時,覺得一種巨大的力量從銀幕透射出來,把自己死死地按在座位上,站不起來,呼吸不了,淚流滿面。現在這感覺沒有了,我是怎么了?比如過去看到早晨的山楂園里,聽到露珠打在一片葉子上,然后又往下打,一個一個葉子的細微的滾動,這樣的感覺沒有了。他在帶學生實習時,夜宿小山村,曾經寫出過如下的句子:“山民都仰了頭在自己家高低不平的小院里賞一會兒,再回屋安寢。月光穿過玻璃,與窗外的石榴樹合作,在窗上畫一幅山水畫……”這樣的感覺,不知何時,沒有了,流失了,他也很少抬頭,很少欣賞月光。他沒有了詩意,忽略了詩意,他渾身有塵埃之色,目光渾濁,身上有了腐朽氣息。他還不到五十歲,怎么變得暮氣沉沉,沒有了尖銳,沒有了血性,沒有了夢?他的眼睛已經大面積沙漠化,眼窩里已經沒有了淚水。他成了一潭死水。如果沒有了感覺,行尸走肉,活著跟死了又有什么區別呢?難道人老了都這樣嗎?不是的。他看過當年六十歲的導師寫給他的導師的一封信,依然有浪漫的氣息,他記得如下的話:“今晚陰歷九月十五,月華高潔,一面給老師寫信,一面抬頭便見窗外的月亮。記得在師大的四年,每逢中秋在校園的夏雨島閑步,就要不停地默誦著‘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的詞句,苦苦地懷思三千里外的雙親;今夜則見月輒懷及青年時在上海想家事,而換成苦苦地懷念遠在上海的業師了。十全十美的事是壓根沒有的,也許所謂‘人生’就是如此吧?”這樣的感覺,我為啥沒有了呢?是誰偷去了?這樣的感覺,蟄伏在哪里?我還能找回來嗎?龐觀之痛苦地反思著,清理著,咀嚼著,感嘆著。走了很遠的路,怎么把心丟了?初心,初心在哪里?我的歸宿在哪里?
“看著我理發,就像海上看日出,一點點地在變……”多么奇妙的感覺,多么清新的感覺,多么溫馨的感覺。一根根發絲,天地牽扯,小爽的話,猶如鋒銳的剃刀刮過頭皮,沙沙之聲,每一聲都讓龐觀之心顫,把龐觀之拉回到過往,小爽的一頭長發,多像龐觀之心中那個她的頭發啊,那聞一聞就醉了的發香,還有那撩人的發梢,這一切讓他下了決心,要成全小爽和小穆這對幸福的戀人。
我要用全副身心抵抗精神上的衰老。他低頭忍不住就給黎韻發了個微信:“黎韻老師,跟你匯報:小穆,家庭情況一般,母親早逝,只跟父親過活,身下還有一個妹妹。但小穆是個不錯的好孩子,很正直。喜歡寫詩,喜歡看小爽理發,他的感覺是:看著小爽理發,就像海上看日出,一點點地在變……小爽呢,也很正直。是一個很好的電焊工。”
黎韻的微信馬上過來了,說:“你糊涂蛋。”
八
評職稱帶來的煩惱,因為老穆、小穆、小爽的摻和,而變得無影無蹤。龐觀之甚至感覺有點對不起人家黎韻,她完全是無辜的,她被拉進來純粹是躺著中槍。
黎韻在三天后發來了微信:“觀之啊,我這是剛從老家回來,因為即將調走,回家道個別,順道給你把事兒辦了。在我們老家的人,有個很大的特點,或者是很大的毛病,就是怕官,在他們眼里,在外邊工作的人,在公家做事的人都算官,不一定是公務員。比如我是教書的,他們也覺得我是能辦事的官兒。我就抓住老家人怕官的心理,去找了我的同學,也就是那個副縣長,先感謝人家啊。感謝他給建筑公司的老總施加壓力,給醫院支付了小穆的醫療費,我同學說,那是小事一樁,只要辦妥了就可以了。然后我又提出另一件事,我說,你辦好事就辦到底吧,這個小穆還有個女朋友,面臨著被拆散的危險,結果,我的這個副縣長同學怎么也不幫這個忙。他說,這是情感問題,不歸他管。如果什么都管,回頭被捅到網上去,可就麻煩了。這可咋辦呢?我讓他介紹我到婦聯,他也拒絕介紹。這可咋辦呢?事有湊巧,第二天晚上,我們高中同學一起吃飯,說起這件事,有人說,小爽的舅舅在縣文化局,喜歡書法,她舅舅說話還是算數的。在小爽的父母眼里,她舅舅是個官兒,我們老家的人都怕官兒嘛,只要是官兒說了,就會管事的。”
啰嗦來啰嗦去,黎韻想說的是,請龐觀之求他的同學、書法家劉復戡的字。要在平時,龐觀之是絕對不會再開口的,他幾乎要跟書法家斷交了。劉復戡的字是賣錢的,怎么好再開口呢。龐觀之想了半天,覺得不去求了,直接去買一幅劉復戡的字得了。但是黎韻說,那樣不行,最好請劉復戡寫時,寫上小爽舅舅的名字,小爽的舅舅叫孫大邱。龐觀之沒辦法了,只好硬著頭皮,給劉復戡一五一十地說了。哪承想劉復戡答應得很痛快。馬上寫,而且要寫兩幅,給小爽的舅舅一幅,給黎韻一幅。龐觀之說:“復戡啊,我付錢。你放心。”
劉復戡說:“觀之,你不拿我當人了。有些錢是該收的,有些錢是不該收的。什么叫救急不救貧呢。這就是,你也讓我積點德吧。”
龐觀之半天沒言語,以往對劉復戡的怨言也消失了。
黎韻拿到書法家劉復戡的字,很順利地就把小爽家的事兒擺平了。龐觀之也覺得對得起黎韻了。黎韻的微信是:“替我謝謝你的老同學劉復戡吧。”
生活就是這樣,拐了一個彎兒,又回來了。假若劉復戡早早地給龐觀之寫了書法,龐觀之順利地送給了校長或者院長,他的正教授職稱也許就評上了,也許就不會骨折了,也許就不認識老穆、小穆、小爽了。也許就不會發生如上的這些故事。也許即使劉復戡給龐觀之寫了書法,人家校長或者院長拒絕了。也許收到了書法,但是也沒有評上正教授,那樣會不會也骨折呢,會不會……龐觀之腦海里亂七八糟的想法又冒出來,像水上的一個個葫蘆。
就在這時,龐觀之的一個同事,又來電話,跟他嘮叨職稱的事。她也沒評上,說了一大堆的內幕,有真有假,真真假假,說得龐觀之頭大。他又不好掛電話,一直忍了半個小時。
九
病房里的窗簾晚上始終是拉上的,老穆也知道了龐觀之的習慣,干啥都輕手輕腳。龐觀之享受著晚上的靜謐。不覺一個月過去,再有兩天龐觀之就要出院了。
頭一天的下午,老穆說:“今天晚上,九點鐘,到九點半,能開一開窗簾嗎?”最后一天晚上了,開就開吧。龐觀之爽快地同意了。
夕陽照進來,照到龐觀之的床上。他把床帳子拉起來,繼續看《大公報百年史》。把耳機插上,聽谷村新司的《星》。這首歌,他聽一天也不煩。這首歌,鄧麗君也唱過,是另一個味道。
龐觀之聽不到老穆和小穆的對話,小穆和老穆不知有什么秘密在瞞著他。
迷迷糊糊,龐觀之竟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老穆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了。
晚上八點多,老穆才回來幫小穆小便,小心翼翼地把小穆翻過來,然后將導尿管抽出,小穆不好意思地順從著。按照老穆的請求,龐觀之沒把窗簾拉上。可是,老穆卻走到窗前,朝龐觀之笑了笑,把窗簾嚴絲合縫地拉上了。
熄燈是在晚上的九點整。燈一熄,病房里什么也看不見了。龐觀之打開床頭燈。老穆說:
“副教授,你能把燈關掉不?”
龐觀之很奇怪。一下子把燈摁死了。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見了,非常靜,龐觀之不知道老穆和小穆要搞什么名堂。
就在龐觀之等待的時候,他看到窗子那里慢慢閃出一條縫,這個閃光的縫越來越大,像劇場里的幕布拉開,一點一點,最后,整個窗子全閃開了。讓龐觀之驚訝的一幕出現了——
四濺的飛花,占滿了窗子。飛花照進整個病房,白墻也一閃一閃的了。窗子像萬花筒的洞口一般,幽深,微妙,龐觀之禁不住坐起來,拄著拐杖,站在窗下,站在老穆身邊。
龐觀之望出去,那鋼花是從新蓋樓房的陽臺上出現的。是八樓,還是九樓?老穆好像知道龐觀之要問似的,說了一句:“是在八樓。”
八樓上,黑黢黢的陽臺上,鋼花突然就沒了。外面又是一片黑暗。龐觀之正要想開口,就見突然的一閃,閃出一個人的臉,又一閃,他看到了鋼花從那一閃一閃中,崩散,呈扇形,往下,往下,那鋼花,跌到七樓,又是綻開,綻開,然后綻開的鋼花再往下,往下,到了七樓,鋼花砸在七樓的陽臺上,又綻開,綻開。然后是,六樓,五樓,四樓,三樓,那鋼花的扇面越往下越大,成為一個巨大的星星堆積的扇面,或者如閃光的珍珠。而鋼花在往下綻放的時候,輕輕的煙霧飄搖著,飄搖著,若云朵,若水霧,若仙氣,若彩霞。
“可以打開窗子嗎?”老穆問龐觀之。
龐觀之沒回答,拄著拐杖,移到窗子邊,把窗子全部打開了。電焊的呲呲之聲,夾著一股寒氣,很清晰地傳過來,那聲音隨著鋼花的綻放而發出,靜下心來,覺得很和諧。他還聞到了鋼花焦灼的味道。腦海里想到小時候,在鐵匠鋪里聞到的味道。
突然,聽到了新樓黑暗處一個口哨。整個八層樓的每個陽臺,都在閃,呲呲之聲一齊響起來。鋼花一齊往下崩散,綻開,綻開,那一顆顆小星星飛速下來,像一條流動的銀河,像瀑布,那電焊之聲,就是瀑布的轟鳴……這撕開黑暗的銀河呀!
老穆不知道什么時候,把小穆的床推到了窗下,小穆披著襖艱難地坐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看著。小穆一個個數著八樓上的電焊工們:“最左邊的是燎壺嘴子,第二個是電驢子,第三個是知了猴,西頭的是大老劉。”
龐觀之很納悶,這么遠你怎么能看出來呢?真是工友,那么遠的距離,小穆都能分辨出來。
普天而降的星河,讓龐觀之、老穆、小穆開心。那星河一直掛著該多好。龐觀之分明聽到了隔壁幾個病房的窗子也都打開了,幾個病號,在窗口也嗷嗷嗷地大叫著,興奮地喊著。
小穆對龐觀之說:“看到了吧,中間那個,就是小爽。”
老穆笑了,用胳膊肘拐了龐觀之一下:“她拿電焊的姿勢,是小穆傳授的。你看你看,她在寫字呢。”
龐觀之盯緊了中間的小爽,她全副武裝,焊槍所到之處頓時騰起一團白色煙霧。但怎么看也看不出鋼花組成的字,小穆讓龐觀之再細看,但他還是看不出,小穆說:“你盯著閃光的一點,然后看。”
龐觀之等待閃光的一剎那,終于看到了,不是橫平豎直的正楷,卻是汪洋恣肆的懷素的狂草。那是一個“好”字,“女”和“子”隔得很遠,然后依次是“人”“一”“生”“平”“安”——是“好人一生平安”。從八樓,落到七樓,然后到六樓,到五樓,就消失了。消失后,一陣煙霧升騰上去了。
小穆又指:“再看……”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是一朵朵牡丹花,一朵朵荷花,一朵朵喇叭花……是大寫意,看斷實連,看連實斷,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這鋼花,給了龐觀之遐思,龐觀之想到了遙遠的故鄉,想到了童年的夜空。他干干的眼角竟然濕潤了。
這寒冬夜空中的巨大的禮花,成了瀑布,真好,真美。整個病房樓的窗子都打開了,龐觀之聽到身后的急促的腳步聲,他看到護士長、護士,還有值班的醫生,也都歡叫著簇擁在窗前,一起欣賞著,陶醉著。在病房和工地之間,在病人和醫生之間,在病人和病人之間,一切都沒了距離,沸騰的鋼花將所有的隔閡彌合。大家在免費看一場精彩的表演。
龐觀之在夜空中清晰地看到了小爽的微笑,那剛剪的沙宣頭。他想起了黎韻,黎韻笑起來也是這樣的,黎韻的發型也是這樣的。也想到了劉復戡,但是沒想到評職稱的事兒。他很開心。
小穆額頭上的大痦子,也被窗外的鋼花照耀著,像鍍了銀光一般。老穆舉起酒瓶子,對著嘴,大喝了一口:“真他娘的過癮!”
責任編輯 李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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