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顏色有點灰。我蹲在南墻的柴垛邊,一個人低低地抽泣。四周寂靜得讓人害怕,只有屋檐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地嘲弄我。我找不到母親,她也許下田了;我找不到哥哥,他也許上學了;我從不找父親,因為他壓根就不大著家。我只是一不小心睡了一覺,就好像被整個世界給遺棄了。
而父親偏偏在這個時候像一位俠客從天而降,他的自行車鈴鐺聲自屋后的坡坎上叮鈴鈴地滾落下來,我潛伏著的委屈突然被無限放大,于是瞬間加大了哭泣的分貝。父親偏腿從自行車上跳下,卻怎么也哄不好我,只得將我抱上車后座:“我帶你出去走走吧?!币宦飞希赣H慢慢地騎,柔聲細語地撫慰,最后將我帶到聯系工作的地點,把主人家捧出的餅果喂進我嘴里。
那年我四歲,記憶中那是我第一次獨自享用父親的自行車,享用他耐心的陪伴,享用他與往常判若兩人的細心和溫柔。
更多的時候,父親騎著他的自行車早出晚歸?;氐郊依铮駛€威嚴的將軍,總是牢牢地占據著飯桌的首席,對于我們兄妹的吵鬧,只要他大喝一聲,我們立即嚇得噤若寒蟬。在1980年代,整個麥菜嶺,父親是唯一擁有自行車的男人,也是唯一吃著公社飯的人。彼時沒有電視,電影放映員炙手可熱,享受著上請下迎、前呼后擁的至高待遇。那輛“鳳凰”牌載重自行車,像一匹血氣方剛的兒馬,馱著父親滿世界地跑。無論父親的鈴鐺聲在哪個村莊響起,人們都無一例外地要發出高聲的歡呼。自然,他的威儀顯得理所應當。
后來我才知道,這輛自行車給予父親的,不僅僅是我眼中看到的威風和榮耀,還有責任、辛勞,甚至是幾乎要搭上性命的危險。
當時的電影都是膠片制作,一部片子少說也有三四卷,用鐵盒子裝著,重達幾十斤。片子得常換常新,因為看電影的人都是東村看了西村看,若發現重片總是咒罵聲一片。于是,父親每隔一兩日便得蹬上自行車,翻過石羅嶺,到三十多里外的縣城去換片。簡易的沙石公路像一條痙攣的大黃蟲盤曲在石羅嶺上,且不說路途遙遠,單看那一環接著一環的高山陡坡和急彎,便令人望而生畏。的確,此路險象環生,時有人殞命山谷。而父親,竟是終日顛簸其中,從未言苦。
父親一直走得小心翼翼,可那天還是中了大黃蟲的蠱,出事了。他推著沉重的片子,好不容易走完了上坡路,該是舒舒服服騎上自行車往山下溜的時候了。剛騎不久,他忽然發現剎車片失靈。人的重量,片子的重量,自行車的重量,形成了慣性的加速度,像一股失控的旋風向下猛沖。已經來不及調整,來不及跳下,再沖下去,等待他的只有幾百米高的深坑了。此時路旁恰好出現一個供路人歇息的簡易茶亭,父親于剎那間作出決定,拼盡全力扭轉車頭,向茶亭沖去。這猛力的一撞,車幾乎是毀了,幸好,人沒有亡。
此后當自行車逐漸成為更多人的代步工具,我無數次在麥菜嶺的陡坡邊看見過騎自行車的人,像被魔鬼裹挾一般凄厲地尖叫著沖到坡底的橋下,有的鼻青臉腫,有的頭破血流,更有的已經不能動彈。我無法控制地想象父親那一天的場景,他所經歷的恐懼、生死瞬間的抉擇……石羅嶺比麥菜嶺高幾十倍、陡幾十倍,父親如何在一念之間逃過一劫?每想一次,內心都止不住地顫抖,淚水滾落下來。我見不得親人的傷痛、委屈和險情,那種感覺比自己承受還要艱難百倍。我更容不得那個“死”字從腦海中穿過,但它偏偏像一只禿鷲盤桓在我的頭頂,讓我終日不得安生。我只能不斷地對著那些可惡的念頭“呸呸呸”地吐著唾沫,相信那樣就能驅除不祥。
父親那次筋骨大傷,有好幾個月,家中都彌漫著正骨水、萬花油、紅花油、止痛膏混合的濃重藥味。那輛自行車也經歷了一次大修,繼續馱著父親翻山越嶺。我開始變得敏感,每天關注父親的行蹤,直到他安全抵家,才把心安放進肚子里。我更樂意幫父親擦車了,把手、三角架、鋼圈,以及每一根鋼線,都擦得锃亮,還用布條塞進手指難以伸進的縫隙里,細致地左右拉動刮去塵垢。在此之前,父親每次指派我擦車,我都有十萬個不情愿,像個懾于地主淫威的佃戶。但是現在,我只想著能讓父親騎得更順心,更安全。每次擦完車,我會使勁地蹬動踏板,然后突然抓住剎車,看著后輪吱嘎一聲停止轉動,便有了心滿意足的感覺。這些小小的秘密,隱匿在我早熟的少年時光里,無人知曉。
我期盼父親的鈴鐺聲響起,還有一個羞赧的原因。其時鄉里人家有了紅白喜事,大多要放一兩場電影,方才顯得隆重。作為放映員的父親,三天兩頭就被人請去了。吃東道是少不得他的,讓至上席,末了還會奉上一大包油炸的果子。這對于幾乎與零食絕緣的我,可謂一場盛宴。于是當鈴鐺聲響起,狗兒扭著屁股迎出門去,我便開始引頸張望,口水更迫不及待起來造我的反。但我一向不善歡蹦亂跳地撒嬌賣乖,只是沉靜地等待,藏得很深地饞。父親從自行車龍頭上取下那個黑色的皮包,拉開拉鏈,笑吟吟地提出果子,放在飯桌上。我注視著這一系列的動作,就像看著一個魔術師變戲法般地掏出新奇的物件,滿心的驚訝和歡喜。
小學三年級,我開始學騎自行車,用的也是父親的“鳳凰”。起初是推著一圈一圈地走,然后是踩了一邊的踏板學習滑行。那應該是一個和煦的春日,父親決定扶著我學習騎行。金黃的迎春花腆著臉笑,整天圍著我轉的母狗興奮地嗚嗚叫著。我看到那一天的我,瘦弱矮小的身子,推著一輛齊胸高的載重自行車,那笨拙可笑的樣子,多么像蚍蜉撼樹。父親在后面牢牢地握住車身,不斷地鼓勵我:“不要怕,身要正,往前看。”我大著膽子將右腳探進三角架,接住了另一個踏板,一次只能踏半圈,但車輪終于轉動起來。不知什么時候,父親已悄悄地放了手。等我發現,嚇得不輕。母親責怪,父親卻哈哈大笑:“不放手,她永遠也學不會自己走。”許多年以后,我沒有學會依賴,總是井井有條地自己打理著自己的生活,有時會突然想起這句話,仍覺醍醐灌頂。
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的自行車變舊了,父親放的電影也沒人愛看了呢?
在各種努力仍無起色的情況下,父親終于認命,停止了騎著自行車走村串戶的放映事業,對鄉親們的喜新厭舊亦不再腹誹。搬家的時候,父親沒有舍得丟掉他的自行車。這一次,它是隨同諸多舊物一起,坐著卡車從麥菜嶺出發,松快地穿過它曾無數次奮力丈量過的石羅嶺,來到了熱鬧的街市。
現在,父親仍時常騎著那輛和他一樣上了年歲的自行車,行駛在城市的街道上,任無數的汽車、摩托車、電瓶車從他的身邊越過。我望著他的背影,還有他身后一大片的黃昏,就像重溫一部懷舊的黑白無聲電影。那輛曾經讓他引領潮流、風光無限的自行車,如今已經剝落了光華,與父親一起,成為這個時代的落伍者。父親騎著它,帶它去認識城里新修的道路、新矗立的小區,卻唯獨不肯換一輛新的代步工具。
偶爾當我的車子出了狀況,時間緊急時,父親還會用自行車載著我匆匆地趕路。我跳上后座,看到他腦后的白發,他盡力挺得筆直的背,我聽見他竭力抑制仍呼哧喘氣的聲音,明顯感覺到了他的吃力。不禁鼻子一酸,我的父親,真的就這樣老了嗎?
憶及兒時,父親用這輛“鳳凰”載著我們一家四口去趕集,我和哥哥并排斜坐在前杠上。高興的時候,父親開始炫技使壞,他加快速度朝路邊的烏桕樹沖去,就在我嚇得哇哇大叫的時候,忽然抓緊了剎車。一次,兩次,膽子極小的我亦開始安之若素。路人在側目,樹上的小鳥被驚飛。那時候,父親更像一個淘氣的學生,讓母親的嗔怪和教導像扔在海綿上的石頭,無處著力。那時候,他多么年輕,多么有力。他掌控著力量,掌控著速度,掌控著全家的生活,也掌控著他的威嚴。
可是如今,父親能夠掌控的,還剩下多少呢?我已不容自己細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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