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件或大或小、形態不一的器皿靜靜地坐臥在那里,以一種沉默凝重的姿態。在燈光的輝映下泛著熠熠的光澤,仿佛一個垂暮的老人在夕陽下回首曾經的滄桑。當然,這樣一個龐大的族群,每人的經歷也不盡相同,有的也許是在品咂挹過的酒漿,回味盛過的麥飯,有的也許還在留戀煮過的膏臠,擺過的供品,那些盉、盤或許在追想自己曾裝滿清水盥洗過某雙纖纖玉手,或滌蕩過精美的羅帕,至于那些樂器,一定是在向遙遠的時空里捕捉演奏過的《大雅》《小雅》《商頌》《魯頌》……
這是一種遠古時期的金屬,看到它,人們會不自覺地想到“歷史”二字,而用它造出的器物又讓人感到一種奇妙、神秘和詭譎的美。是的,這是青銅器,是從地下掘出的數千年前的物品。它是中華民族早期文明的代表和佐證,也是推動那個時代前進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元素。
上海博物館一樓展廳放置的正是它們,淡綠色的金屬質地和微微的銅味將我的思緒拉向了亙古的年代。遙想數千年前,剛剛走出蒙昧的祖先,發現紅銅加入錫或鉛煉出的合金強度更高,熔點更低,鑄造性也更好,于是就用這種新的金屬鑄鼎、制矛、做杯、打造各種生產、生活和用于戰爭及演奏的工具。從此,古人的生活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青銅碰撞出的聲音也開始回蕩在原始寧靜的天地間……。
隨著歷史的進步和時光的推移,它們在完成使命后,帶著酒香、水痕、血漬,甚至擊打過的余音一件件沉入地下,不再經受世事的風雨。幾千年過后,當它們被重新喚醒,不但沒有腐朽,而且依舊豐采迷人,并撩撥著人們以種種大膽離奇的想象去猜測和推斷與之有關的事兒。的確,面對一件件精美的尊、觥、爵、鼎、矛、盤、鐘……無法不讓人沉迷于那個古老神秘的洪荒歲月。
酒是祭祖奉神、宴請賓客的必備之物,因此,青銅器中酒器最多,有爵、觚、角、觶、觥、尊、卣、瓿、壺等。它們展示了這個古老民族和這塊土地上人們質樸率真、熱愛生活的品性,“我始酌彼金尊,維以不永懷。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酒文化的興盛是文明的象征,但因酒誤事的也不少,商紂王酒池肉林,周幽王好色貪杯,都落了個亡國下場。由此可見,通過一個時代興盛的事物也能透視出這個時代的優劣和氣數……
隱隱吳山,目睹過金戈鐵馬的撞擊;星星漁火,照亮了當年爭霸的沙場。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白樺的《吳王金戈越王劍》曾感奮了許多讀者和觀眾。上海博物館就收藏著一把越王勾踐劍,據說空運上海時裝在了一個木盒里,還裹上了海綿和紗布,但它還是刺破了層層包裝。塵埋千年的利器不減當年的鋒芒,霜刃的威力戰勝了強大的時光。“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戈矛的打造和刀劍的揮舞顯示的正是這個民族不甘受侮的精神。
樂器在青銅器中也具有一定代表性,編鐘就是按一定次序組合起來的幾種鐘。閉上眼睛,在幻想中我敲響了這遠古時期的洪鐘。乘著悠揚的樂音,我的魂靈生出了一雙翅膀,逆著時光飛向了數千年前,趕赴了一場貴族的盛宴。飲著純糧釀造的瓊汁,吃著噴香的鹿肉,聽著編鐘上蕩出的宮商角徵羽,想著數日前荒原上的那一場混戰,似乎每一把青銅寶劍上都沾著未干的血。“經始靈臺,經之營之。于論鼓鐘,于樂辟雍”,我是在和誰共賞這青銅古樂呢?我不知道。面對這些琳瑯滿目、蔚為大觀的器具,想著由它引出的同時代的炙口詩篇,怎不讓人從心靈深處感到震撼。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呀,那個時代的人創造出了怎樣的物質與精神之美。在那個以青銅、車馬和農耕為主體的社會基礎上,先人們竟然給后世留下了這樣一個“郁郁乎文哉”的盛世,讓他的子孫在挖掘前輩歷史猜測祖先生活時,能從這些零星片斷的詩意和精巧的器具中,透過血與火的篇章生出驕傲與敬畏。陶醉了、沉迷了,我用想象之手執起造型精美的觚、爵,飲一口陳釀了無數個日月的瓊漿,醉倒在了詩經的字里行間,醉倒在了零星散亂的古籍中,醉倒在了三星堆的面具前……。
其實,青銅器的本色是金黃的,只是時光讓它變成了淡綠,由此顯示著磨礪的深沉和風霜的飽滿。而它每一件的造型、功能、銘紋,都已在欣賞者和研究者的注視與沉思中化成了一段段遠古的往事和傳說,讓人們在大膽猜測小心求證中,甚至在夢幻里被引到一個充滿詩意和未知的領域。
走近青銅,就是走近一個民族的背影;對話青銅,就是與一種遠古的力量交流;感受青銅,就是感受祖先對生活的熱愛和創造的非凡。
青銅,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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