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連續四天的時間讀安琪的詩。我被這位自我流放北京的詩人執著追求詩歌的精神深深打動,她確確實實是一位少有的到了與詩歌同呼吸共存亡的地步的詩人。她為了詩途的發展而北漂,毅然決然地離開南方溫暖的家鄉,放棄舒適的工作。
眾所公認的,安琪是她這一代(或曰中間代)出眾的優秀詩人之一。她發表了眾多讀者喜愛的詩篇。安琪詩歌的藝術特色至少在五個方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 安琪自白式的抒情是與讀者敞開心扉的抒情,真心,誠摯,毫無虛飾,更無故作多情或無病呻吟或言不由衷。她給讀者展示自己,剖析自己,揭示自己的心路歷程,而在揭示感情生活的體驗上,坦率得幾乎可以與美國自白派詩人比肩。她的自白甚至突破了中國人自覺或不自覺遵循的“子為父隱,臣為君隱”和“為君諱恥,為賢諱過,為親諱疾”的傳統,例如,她愛爸爸,但痛悼父親的去世時沒有掩飾父親生前的欠缺。
詩人雖然數落父親生前的諸多不是,但在她直抒胸臆中充滿了對父親的熱愛和刻骨的思念,其格調迥異于美國自白派詩人普拉斯的《爹爹》(1966)。普拉斯的父親去世時,她視他為上帝,可是后來以為他是納粹分子(其實不是)而母親更可能是猶太人,這就使她對父親產生了愛恨交加的復雜感情。普拉斯沒有隱晦她的這個感情,可是在表達上十分夸張,例如,該詩的最后一節:你肥厚的黑心臟里有臟物/村民們從來就不喜歡你/他們在你身上跳舞踩踏/他們總是知道腳底下是你/爹爹,爹爹,你這混蛋,我完了。
這正好驗證了中美文化之間的差異,但是在對內心世界的揭示上,安琪似乎與普拉斯存在著某種程度的相似性。不過,安琪悼念亡父的方式超越了絕大多數中國人沿襲的倫理觀,因此這種悼念詩在中國,可以說是安琪的首創。
二、 安琪因寂寞引起濃濃的惆悵最能感染讀者,但她特有的幽默也會使讀者不由得會心一笑。例如,她在《孔廟拜先師》(2014)里說:“先師先師/我來自福建,現居北京/我寫詩已近20載,迄今才思枯竭/懇請您午夜托夢/賜我妙筆一支……”
又如,詩人想尋找理想(到北京尋找實現自己理想的機會),耳背的姥姥卻聽錯了,把“理想”誤會成“離鄉”,詩人以此自我打趣自己的離鄉背井:“拐個彎撞見姥姥,我說,給我理想,我要深入/“什么?”姥姥問,“離鄉?/你想離鄉?你不是不要爹不要娘/獨自跑到那個什么毛主席呆的京城/你還要離鄉,你要去哪里啊?”(《拐個彎深入理想》,2006)。
三、 安琪的不斷句的流水行安排巧妙,靈活,能輕易地把讀者的視線從上一行牽引到
下一行,這就使得詩行長短不一,變化多端,打破了慣常的思維定式,因而避免了單調,例如:“朝霞鋪陳開的紅色絲綢為我的山河增添壯麗哦我愛/這飄蕩著久遠氣息的雞鳴之晨!/我在夕陽中的行走不斷遇到樸素的問候因為我不是/無數人中的一個,我胸中藏著的萬千激流正為我/布置一場美妙的柔情它糾纏,怦然。”(《多年以后我住到南宋村》,2009)。
四、 安琪的文學文化積累深厚,生活體驗深刻,她的詩篇里幾乎處處冒現閃閃發光的新鮮詩句:“后退吧,過去/亂七八糟的未來擠在局促不安的現在里”;“牙疼隱含在牙里”(表達愛恨交加到咬牙切齒);“我不知道天為什么時陰時晴愛人的臉/為什么總不開花”;“不要的一天,天天過著,想要的一日/日日無望”;“樹葉掉落并非風的狂烈而是樹的不挽留”……詩人把它們輕易地摘來,鑲嵌在合適之處閃閃發光,它們含而不露的透辟與警示讓讀者回味無窮。
五、詩人善于運用通感的手法,使她所要表達的情感具體化,生動活潑,趣味橫生。例如:“風涼了,三尺厚的風/泊在北戴河的脊背上”;“單調和枯萎。每天我嘗試/25公斤的寂寞與無力,讓自己快步/行走在公交線路上。”安琪可以隨手把它們拈來。有些詩人也刻意運用通感,但往往顯得生硬,不貼切,而安琪卻善于在特定的語境里自然而然地造出混淆視覺、聽覺和觸覺的妙句來。
安琪是一個愛詩如癡如醉甚至如命的詩人,她先天的才華和穎悟力加上她后天不懈地努力,才取得了如此可喜的成就。我們期待她今后在詩歌領域里再開辟大片的新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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