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當兵一般要讓兄弟多的男孩子去,兄弟一人的大多不予考慮。我想,這一定是從戰爭年代延續過來的規矩。因為,當兵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兄弟多的“光榮”一個,還有別的男孩子延續香火;只有一個男孩的萬一“壯烈”了,就絕后了。這是一個原因。再一個原因,就是兄弟多的男孩子不好找媳婦。因為,兄弟多就有一個分家的問題。別說窮,就是富有的人家一分家人均財產就少了,人家女孩子不愿意跟;當上兵就行了,解放軍社會地位高,女孩子仰慕,當兵好找媳婦。我們村好多有可能找不上對象的準光棍兒,都是通過當兵而娶妻生子的。讓兄弟多的男孩子去當兵,無論是對男孩子少的家庭,還是對男孩子多的家庭,都是一種照顧。
我是屬于“不予考慮”的那種情況。姊妹們不少,但四個姐姐,就我一個是男孩。所以年復一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家去當兵。而在當時,參軍不但光榮,還是農村孩子的唯一出路。那時正值“文革”時期,上大學靠推薦,公社一級干部的子弟才能挨得上,我家里最大的官是我的一個堂哥,他只是一個生產隊小隊長,沒有推薦我上大學的能力。當工人,也不行,大隊干部的子弟還爭得打架呢,我也只能在做夢的時候想想。勤勞致富呢,割資本主義尾巴,別說搞什么經營活動,就連外出打工都得拉回來作為“盲流”批斗……總之,對于我來說,只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靠掙工分艱難度日。問題的嚴重性還在于,在平均主義、大鍋飯的農業政策下,掙工分就是累死也致不了富,甚至連肚子都吃不飽。記得上初中的時候,老師給我們上政治教育課,批判鄙視農業和農民的錯誤思潮,說是有的人篡改毛主席“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偉大教導,胡說什么“下定決心,脫離農村;排除萬難,不當社員”,簡直是陳舊又反動,必須和這種思想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扎根農村,干一輩子!我們嘴上也跟著老師這樣講,但從內心里來說,這何嘗不是我們包括老師在內的全體師生的人生追求呢?只是沒敢套用領袖的教導,因而知名度不高,沒有傳開而已。
1974年夏我高中畢業,年底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開始。我抱著有棗沒棗打一竿、瞎貓碰上死老鼠的心態報了名,試圖能有個峰回路轉、天賜良機,不料還真的蒙上了。這天晚上,大隊里召集應征入伍適齡青年開會,宣布黨支部研究通過準予參軍查體人員名單。當民兵連長董剛起念到我的名字時,我還愣了半天神兒,以為自己聽錯了。后來才知道,兄弟一人不讓當兵的規矩并沒有廢止,只是這一年臨時改了一下。因為在我們村這一茬的高中畢業生中,包括我在內的三個男生全是兄弟一人,而我們三人從初中到高中不管是學習成績還是其他方面的表現,在全班乃至全年級都是數得著的。這次當兵,黨支部書記也是我們村最高領導人的董世耕發話了,說三個孩子都這么優秀,就讓他們出去闖闖吧,說不定咱董家門上還能出息個人才嘞!于是乎,我們三人同其他四個兄弟們多的男孩子一起,被確定為應征入伍對象。
查體是在我們公社衛生院進行的,很嚴格,每檢查一個項目都有軍地雙方的人員具體操作和監督。那時候,由于生活條件差,吃得孬,有病不及時看等因素,人們包括年輕人總有這樣那樣的疾病,每年入伍查體時都有不少被淘汰下來的。就是這一次,我的那兩個高中同學一個血壓高、一個肝大,沒能過關。所以查體一開始,我心里就忐忑不安,唯恐身體有毛病,被淘汰下來。還好,身高、體重、外科、內科等都合格,就連那個男性獨有的“部件”,也被一個中年男大夫認認真真地捏了幾把,從他的面部表情看,估計是“未見異常”。稍微有點情況的是耳鼻喉科的檢查。那幾天,由于有點傷風感冒,鼻子不通氣。怕查體不合格,我買了瓶滴鼻凈往鼻子眼里滴了幾滴。給我做檢查的是一位滿臉慈祥、兩鬢斑白的老大夫。他用功能類似于探照燈的家什,照了照我的鼻腔問:
“是不是點滴鼻凈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沒——有。”
“沒有?”老大夫加重了語氣,“沒有可就當不上兵了啊!”
我立刻招供:“點了。”
“嗯,說實話。”老大夫在我查體表的相應欄目里寫上了“合格”二字。
那天晚上,我和其他查體合格人員一起,被留在衛生院住了一宿,不讓回去。說是睡覺也是一種檢查,看看有沒有夜游癥、會不會尿床什么的。所有這些,我也“未見異常”。
身體合格并不表明萬事大吉了,還要政審,要綜合考慮其他各方面的因素,最后才能確定。我深知,符合條件的應征青年有的是,而征兵數量卻是有限的,肯定要層層刷掉一些。同樣情況下刷誰呢?家中弟兄一個的是首選目標。因為“弟兄一人不予考慮”不僅是我們村的不成文規定,各大隊甚至公社、縣這兩級也是這樣掌握的。要想當上兵,就我來說,各方面條件必須更加過硬。查體合格后,接下來的便是家訪。所謂家訪,就是帶兵的首長和公社干部到應征對象家里去了解情況,主要是征求家長特別是父母的意見,看看有沒有割舍不下、不同意自己的孩子去當兵的現象。盡管母親堅決支持我當兵,但她如果臨時變了卦呢?就是不變卦,如果人家提出個什么問題她回答不好呢?我決定對母親進行必要的培訓。
這天吃午飯,我問母親說:“娘,人家要是問你為啥叫我去當兵,你咋說?”
“咋說?”母親看了一眼剛出鍋的窩窩頭,“在家連紅薯干都吃不飽,出去吃頓飽飯唄!”
我哭笑不得:“你要是這樣說,這兵我就當不成了!”
“那咋說?”母親若有所思,“就說保祖國,盡義務。”
我知道,母親沒有這么高的認識水平和政治覺悟,還是出于對我的關心和支持。自從大隊同意我當兵后,她就注意聽廣播,參加大隊里組織召開的有關會議。這幾個政治術語,肯定是跟有線廣播學的,或者是聽大隊干部講的,她記住了。我很高興,便進一步教她:“你就說,他爹死得早,是國家把他養大的,讓他給國家出把力去吧!記住了嗎?”
“嗯。”母親一邊回答,一邊準備飯食。
家訪人員是在一個陽光溫暖的下午到我家來的,共三個人,為首的是部隊到我們公社帶兵的吳連長。后來得知,他叫吳林榮,山東龍口人。和我們雖不一個地區,但由于是一個省,說話相互都能聽得懂,只是人們的“人”他說成“銀”,大山的“山”他說成“仨兒”。人很和藹,一點架子也沒有。另一個是我們公社團委書記,一個長得很富態的年輕女性。高中畢業后的這半年里,我組織我們生產隊的團員青年,義務為集體護莊稼、積肥料、搶收種,做了大量的工作,多次受到公社團委的表揚,被大隊黨支部確定為團支部書記接替對象。我叫不出她的名字,她倒認識我。還有一個和我年齡大小差不多的小伙子,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官職。落座之后,吳連長果然問起了那個我最為擔心也最有把握的問題。
“大娘,”吳連長對我母親說,“就攀‘仨兒’一個‘銀’,你怎么舍得叫他去當兵?”
“他爹吧——死得早,這從小到大——都是公家——把他養大嘞——,就叫他給公家——出把力去吧。你說是吧連長?”
我最擔心的是母親背得太熟、太流利,不像她說的話。沒想到,母親憑著對這句話的準確理解,從一個農村文盲老太太的實際情況出發,做了創造性的發揮,把“國家”二字換成了“公家”,還加上和使用了一些非常關鍵的修飾語和極為恰當的語氣、語調,給人的印象是完全出自她自己之口,沒有經過誰的導演和教練。我感謝母親對我的支持,也感嘆她的機智和聰慧。
果然,吳連長樂了,其他在場的人員也樂了。那位年輕小伙則迅速往記錄本上做記錄。后來,這個情節被寫進了公社的《征兵工作簡報》,上報后被轉發到全縣各單位、各部門。
到此為止,應該說每一個環節和步驟都是順利的,但《入伍通知書》一天拿不到手,我就一天放心不下。到了最后,竟有一種寢食不安、備受煎熬的感覺,嘴上起滿了燎泡。這天我因事到大姐家里去,忽聽得她隔壁院子里傳來陣陣說唱聲。原來是附近村子的四先生在給人算卦。他是一個盲人,在兄弟幾人中排行老四,所以大家都叫他四先生。他因生活困難,又沒有其他手藝,便以給人算卦為生。據說,四先生算卦算得很準,不少人家的雞鴨豬羊什么的被盜或丟失,在他的指點下,最終都找到了。按說,像應征入伍這么嚴肅且政治性極強的事情,是不宜靠算卦預知結果的,可我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按照他給別人算卦的價格,我讓大姐替我給四先生付上兩毛錢,一決兇吉,更重要的是想逢兇化吉。
“你爹屬啥?”四先生昂臉側頭,用一只耳朵對著我問。
“屬馬。”我回答。
“你娘呢?”
“屬馬。”
“你呢?”
“也屬馬。”
“耶——”四先生一副猜透謎底的樣子,滿臉欣喜,“爹屬馬,娘屬馬,你是個小外馬。你呆不了家。今年報名當兵嗎?”
“報了。”
“那沒跑了,肯定能當上!”
也不知道是四先生算卦算得準,還是偶然的巧合,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入伍通知書》。我們村與我同時接到通知書的還有兩人,都是我初中時的同班同學,一個叫董進玉,一個叫董遂新。
“啪”——“轟嗵”——“啪啪”—— “轟嗵”……在我家那個不算小的院子里,我打起了飛腳。左一圈右一圈,繞著院子打,引得不少鄰居前來圍觀。打完飛腳,我本想再放聲高歌,來上幾段跟著公社的廣播喇叭學會的革命現代京劇《紅燈記》選段,唱唱李玉和,可看到母親那木木的臉色,沒敢繼續高興下去。我知道,隨著離家的日子越來越近,母親是越來越難過了。
離家奔赴部隊的那天是冬至,一個滴水成冰的日子。在這之前,每年有當兵走的,換上軍裝后都在家里住幾天。有未婚妻的,趁此機會鞏固鞏固關系或者抓緊把婚結了,免得夜長夢多,中間出現什么變故;沒有未婚妻的,憑著這身軍裝找一個,更準確地說是騙一個,否則一旦當兵回來,又沒有女孩子跟了;不牽扯婚姻戀愛事宜的,也到親朋好友那里告個別,實際上是顯擺顯擺和風光風光。唯有我們這批兵特殊,到縣武裝部換上軍裝后接著就走,別說在家里住幾天,連換下來的衣服還得有人捎回來。正是因為走得急促,這次我們村的歡送儀式特別隆重。頭天晚上,大隊干部董傳禹、董俊德,還有我們村中學的楊繼憲校長和幾乎全體老師為我餞行;我兒時的伙伴、已經上了大學的董忠祥,也專程從濟寧趕來,與我話別;我們生產小隊隊長董傳治代表全隊社員群眾送我30塊錢,說這是咱們隊的規矩,誰當兵就給誰30塊錢;第二天剛吃過早飯,送我們三人去定陶縣城的手扶拖拉機,就停在村前的路口上了。這是我們村唯一一臺現代化的運輸工具。開手扶拖拉機的是我們大隊第二生產小隊的會計,他平時惜油如金,這會兒卻慷慨大方起來了,就叫拖拉機停在那里嘟嘟嘟地響著,不敢熄火,因為天太冷,機器不好發動,怕熄火后再發動時耽誤時間。黨支部書記董世耕和其他幾位村干部一起,到我們三人家里一一送行:安慰父母和其他親人不要難過,愉快地讓孩子離家奔赴部隊,村里是會照顧好軍屬的;囑咐我們到部隊好好干,做到叫干啥就干啥,干啥還要干好啥,不要給老少爺們丟臉。全村的基干民兵,本來一早就在本生產隊的地里深翻土地的,這會兒也被召集到村頭上集體為我們送行。理智上堅決支持我當兵的母親,看到自己唯一的兒子、又是老小的我真的要走了,克制著不哭,但沒有起床。她表情平靜地要前來為我送行的三姐、堂嫂等,把準備中午吃的水餃給我下了,閉目聽著我吃下;又囑咐把雞蛋籃里的最后三個雞蛋煮熟,叫我帶在路上吃。也來為我送行的三姐夫說:“兄弟,要走了,跟大娘(即我母親,在我們老家姑爺稱岳母為大娘)說句話吧。”可是,我沒有,一句告別的話也沒說。因為我知道,母親不哭是她強忍著的,萬一我來句好聽的,如:“娘,我走了,您要多保重!”之類,那無異于打開她壓抑多日感情的閘門,她非放聲慟哭不可。為了避免這種局面的出現,我定睛看了母親一陣子,一轉身,毅然向村東頭歡送我們的民兵隊伍走去。
我們三人一到村口,早已等在那里的基干民兵們就把我們圍住了。他們在大隊干部董傳進的帶領下,呼喊著口號,簇擁著我們向手扶拖拉機走去。此時,我們三人每人胸前戴有一朵大紅花。我兒時的伙伴、時任我們生產隊會計的董傳現,還把自己的藍大衣脫下來讓我穿上,那是當時農村青年人最時髦的裝束,只有見戀愛對象時才穿;去縣城送行的人多,手扶拖拉機盛不下,我從小學到初中并且經常在一個被窩里睡覺的同班同學董喜忠,騎著自行車,跟著手扶拖拉機趕了30里路,直到看著我穿上軍裝后,才依依不舍地原路返回。
“一人參軍,全家光榮!”
“一人參軍,全村光榮!”
此起彼伏的口號聲,一陣高過一陣。
望著父老鄉親那希冀的目光、熱烈的表情,我把兜里臨時攜帶的兩盒香煙撕開包后,全向他們撒去。同時,喊出下面的這樣一句話:
“放心吧,喜訊一定會很快傳到咱們河西董村!”
當天,我們就乘坐部隊派來接我們的汽車奔赴部隊。我們的部隊是濟南軍區工程兵工兵第八團。
本欄責編 李青風
郵箱:sdwxlqf@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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