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我醒了,因為自己的一個夢。我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下意識地裹緊被子,在黑夜里努力瞪大眼睛,回想夢中的情境。
這個夢不是我的杜撰。
天氣悶熱得要命?;鹄崩钡奶柡婵局蟮兀唤z風也沒有,稠乎乎的空氣好像凝住了。知了在頭頂的樹上不知疲倦地叫著,一聲緊似一聲,讓坐在樹下乘涼的我煩躁不安。汗水濕透了衣裳,土黃粗布的對襟褂兒像黏稠的空氣一樣,緊緊裹在身上。奇異的裝束讓我心悸,陌生的一切讓我頭痛。我摩挲著不屬于我的衣襟,從口袋里摸出了煙袋荷包。我想象著兒時村里老人的樣子,捏一撮煙絲按在煙袋鍋里,锃亮的煙嘴兒杵到唇邊,干裂的嘴唇居然被燎出了水泡,沁出了血絲。火鐮已經在我的手里了,可我不會用這家什兒,事實上,我不敢點燃煙鍋兒,在這炎熱的天氣里,我擔心一點兒火星都會引起爆炸。
耳畔猛然響起了爆炸聲!
對面山坳的火光騰空而起,我的面前橫起了一道壕溝,呼嘯而至的彈頭帶著死亡的氣息。莫名的恐懼涌上心頭,豆大的汗珠兒從額頭滾到面頰,又流到嘴角,有些咸,還有些澀。我的身體失去了知覺,我的思維是活躍的,熾熱的彈片引燃了身邊的野草,在畢畢剝剝的燃燒聲中,我的軀體在膨脹,想要吶喊卻因為口干舌燥出不得半點聲響。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灼熱撕咬著我的皮肉,啃噬著我的筋骨,劇烈的疼痛讓我無法呼吸,我只能發出沉悶的呻吟。我的意識是清晰的,我在努力掙扎,想要擺脫無形的束縛,終于,我像箭一樣飛射出去,裹挾著心頭的憤怒,轟然爆裂,我的軀體碎片一般扎向對面山坳。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扭曲的臉,聽到了刺耳的慘叫……
我很想看一眼自己的模樣,但沖天的火光灼痛了我的眼睛,我隱隱約約看到,先前為我避暑的那棵大樹上紅彤彤的一片,比鮮血還要紅。
這詭異的夢讓我久久不能入睡,我苦思冥想,卻無法破解夢中那棵樹帶給我的訊息。
二
這個夢做在九月深秋的夜里,夢醒之后,那份疲憊讓我幾欲放棄返鄉之旅。
因為少了幾分大都市的繁華和喧囂,故鄉在群山環抱中顯得更加清新和優雅。就是在這面積不大的小鎮里,我的心里居然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念頭——渺小,我的渺小如一粒塵埃。
小鎮美麗而神秘,隸屬于煙臺市牟平區。小鎮南面有昆崳山,是中國道教全真派的發祥地,王重陽等“七真人”曾在這里修行問道;有條河橫貫小鎮中央,叫漢河,據說漢武帝曾被封膠東王,其領地就是如今的昆崳山地區;蹚過河再往西便是溫泉,人們稱它為龍泉湯,傳說直通東海龍宮,當年日本兵占據這里就是為了泡溫泉。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渺小,在這座擁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小鎮面前,任何人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很想穿越到浩瀚的歲月長河里,尋找那份厚重的歷史,但戰爭卻讓很多資料失傳,地方志里記載的只是人們口口相傳的一些典故。我只能從中捕捉一些片段。
險些忘了交代,小鎮的名字叫龍泉。
這次回鄉,因為惦念著出現在夢里的那棵樹,我幾乎忽略了所有美景。泰礴頂、煙霞洞、九龍池、無染寺、岳姑殿,不論走到哪兒,我都在心里碎碎念:秦始皇、漢武帝東巡至此,想要求得長生不老的仙丹;宋徽宗拜此地的“麻姑大仙”為道家仙尊,立碑于昆崳山中;王重陽、丘處機等道教名家在此修仙布道,創立了全真派……可是,長達千年的繁榮,卻險些因戰爭而消失。
戰爭,可怕的戰爭,我夢中的情境就是戰爭!
我毫無來由地想起了那個夢,在夢中,我是一顆手榴彈,閃著耀眼的光芒沖向敵人陣地。嚯,我記起來了,在我撕裂自己身體,向敵軍沖刺時,我回頭看到了那棵樹,在光禿禿的山野間,那樹昂首挺胸,紅艷艷的,像一面不倒的旗幟。
不知什么時候,我突然感覺,未曾留意過的太陽猛得撒起了歡兒,大地一下子被扔進了蒸籠里,鳥兒不知躲到了哪里,連路邊的花草都垂下了頭。
同行的人們對龍泉的美贊不絕口,歡聲笑語時不時地撒向原野。只有我在夢境與現實間徘徊,頭頂的烈日反倒不那么真實了。
人群忽然靜了下來,大家提著一口氣,輕手輕腳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走進雷神廟,生怕有一絲聲響,驚擾了先烈的英魂。只有我興奮不已,好像一腳踏進了闊別已久的土地上。陽光透過樹葉撒到了地上,星星點點,斑駁陸離,夢中的片段影影綽綽,若隱若現。
三
沒有沖鋒號,沒有吶喊聲,隨著我的軀體在敵軍陣營爆炸,伏在戰壕里的突擊隊一躍而起,向日軍發起反攻。日軍的機槍幾乎同時開火,在密集的彈雨下,突擊隊員們不斷倒下,短短十幾米的沖鋒距離,突擊隊員全部陣亡。膠東抗日政府特委書記理琪指揮部隊撤退,一位前來給抗日隊伍送飯的少年沖了出去,為了營救這位少年,理琪不幸中彈。
戰斗僵持了八個小時,一直堅持到支援部隊趕來,打破了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戰斗雖然勝利了,抗日隊伍卻損失慘重。那名少年環視彌漫著硝煙的戰場,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兒,當他看到理琪在犧牲前仍舊保持著戰斗的姿勢,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1938年2月12日的這次戰斗打響了膠東抗日的第一槍。從雷神廟僅存的一張0.8平方米的鐵皮雨搭子上,我看到了138個彈洞。我很難想象戰斗的慘烈,更無法辨認哪個彈洞跟少年有關,我只知道戰斗之后,少年找到了組織,要求參軍。他年齡太小了,負責兵員的部門說什么也不肯接收?!肮偎尽币恢贝虻搅四z東特委那里,少年才被特批入伍。
理琪的犧牲讓少年變得沉默寡言,他時常站在漢河邊上,把目光投向遠處,所及之處滿目瘡痍。昆崳山腳下,經過戰火的摧殘,即將收獲的高粱冒著青煙,絲絲縷縷飄向天空。山腰上,零零散散的野草掩不住黃土碎石,它們裸露著軀體,顯得山區貧瘠而凄涼。昔日美麗富饒的鄉村,被侵略者糟蹋的體無完膚。他攥緊了拳頭,咒罵著該死的戰爭,他瞪大了眼睛,把目光定格在那棵大樹上,因為這棵樹雄姿勃勃,挺拔屹立,張揚著不屈不撓的氣概。
四
已經深秋時節,雷神廟卻是生機盎然。綠藤上綴滿了紫葡萄,還有金黃的絲瓜花綻著笑臉在風中搖曳。如果不是遇到那棵大樹,我不會相信這里曾是硝煙滾滾的戰場。
虬枝蒼勁的大樹,深紅色的果實懸掛在枝頭,連成火紅的一片,分明是夢中的那棵樹。風雨滄桑,這棵樹以不變的姿態凝視著過往的每一個人。
少年參軍后,青梅竹馬的女孩不顧家人的反對,總是到這棵樹下等待少年。明知部隊已經轉戰他鄉,她還是站在那里朝那片簡陋的茅草屋張望,那是部隊的營盤,心上人曾經在那里拼刺刀、練瞄準。
她不能不陪著大樹站在那里。少年跟隨部隊離開的那一天,他們在樹下見了一面,他們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始終說不出口。到末了,少年才說,等山棗紅了,我就回來了。兩人分手了,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唱起了山歌——泰礴頂高來山青青,龍泉叮咚哎聲連聲,十八潭呀么龍擺尾,梯田成片嘿彩云飛。
那是一棵山棗樹。春天到了,細碎的小白花開滿樹間;夏天到了,樹上結滿了青翠的綠果實;秋天來了,山棗紅了,少年卻沒有回來。
女孩終日以淚洗面,終于在某天晌午,她想明白一個道理。她把對少年的思念埋在心底,帶著街坊鄰居組建了支前隊,把搶收的糧食送到隊伍上,幫部隊搶救傷員,甚至挪著小腳跑到幾十里之外送情報。
轉眼間,抗戰進入了膠著狀態,傷員多得嚇人,常常因為營養不良難以痊愈。戰爭讓昆崳山區更加貧窮,田間的莊稼也荒了,小米、紅糖早就成了稀罕物,女孩把樹上的山棗摘下來,又漫山遍野尋找野山棗。她跟鄉親們一起用山棗熬湯,一口一口地喂給傷員,看著他們一個個康復,她心里歡喜,臉上卻見不到一絲笑容。她對少年朝思暮想,她為少年牽腸掛肚。
一晃六年過去了。
1944年8月,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孩把情報送到東海獨立團,她遇到了日夜思念的少年,少年已經長大,當上了營長。少年讓她回家等著,說馬上就帶隊伍打回龍泉。
24日夜里10點,強攻龍泉據點的號令一下,女孩就跑到樹下。炮火沖天,她卻沒有一丁點兒的膽怯,她看到小鬼子和偽軍在負隅頑抗,她看到少年第一個沖進了據點,把槍頂到了日軍小隊長的腦門上。
經過一夜的鏖戰,少年所在的主力部隊徹底端掉了這個擁有300多兵力的據點。次日清晨,女孩找到部隊,卻再也見不到少年的身影。
那一天是中國傳統的七夕節。
五
那位少年是我爺爺的親哥哥,在兄弟四人中排行老二,我的家人始終不肯接受他犧牲的事實。后來,家里人又把老三送到了隊伍上,跟楊子榮一起在雷神廟兵站出發,去了東北的深山老林。臨行前,女孩從山棗樹上摘下果子,送給了老三。
怕少年斷后,按照農村的習俗,我父親出生后過繼給了他。女孩也一直認為少年還活著,當然,她把對少年的愛全都轉到了父親和我的身上。女孩一生未嫁,我喊她二奶奶。到我當兵的時候,二奶奶也是用那棵樹上的山棗為我送行。
當地人并不知道這些細節,他們向我介紹說,前些年總有一位老太太在樹下,向路人講故事,說山棗樹還是抗日部隊的救命樹,還是愛人之間的連心樹,還時不時地唱山歌,什么泰礴頂高來山青青,龍泉叮咚哎聲連聲,十八潭呀么龍擺尾,梯田成片嘿彩云飛……
現實當中的山棗樹一下子又回到了夢中,讓我難以看到她的全貌。我只是隱約覺得,二奶奶還站在樹下,她把愛情守望成一樹山棗。
六
旅程終究是倉促的,返回的路上,我看到山野間有數不清的山棗樹,瑪瑙似的果實掛滿了枝頭,紅紅火火地連成一片。
車子駛進主干道,我發現鎮上所有黨政機關都沒有大門,也沒有院墻,她們敞開了臂膀,像戰爭年代的抗日部隊一樣,投向了人民群眾的懷抱。鎮委鎮政府的樓房在面前一閃而過,我卻清晰地看到,一個可愛的孩子在母親的懷抱里,把小手伸向樹梢,摘下一枚紅山棗。我似乎聽到了孩子銅鈴般的笑聲。
空氣變得濕潤起來,因為孩子手里的那枚紅山棗,我唇齒生津,有一絲絲酸,又有一絲絲甜。沒多會兒,我的鼻子也跟著酸了起來,但心里卻很甜。
我想,這次故鄉之旅還會讓我做一個夢,那棵山棗樹還會在夢里出現,二奶奶還站在樹下。
不,這一切都不是夢。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樹陰下的女孩,二奶奶仍舊站在那里,唱著山歌——泰礴頂高來山青青,龍泉叮咚哎聲連聲,十八潭呀么龍擺尾,梯田成片嘿彩云飛。她跟故鄉一樣,依然那么年輕。
我還發現,那一棵棵成長在村莊田野里的山棗樹,已經像一面面鮮艷的旗幟,扎根在每一個老家人的心里。那些山棗樹已然成為故鄉最亮麗的風景線。如果二奶奶在天有靈,她肯定會感到欣慰,因為那紅彤彤的山棗守望的不只是愛情,她收獲和承載的是人們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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