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算盤及其他
現代生活中使用的各種器物,恐怕大都不是古已有之的,而是近代科技的產物。十九世紀后期清朝人初旅西洋,等于從古代跨入近代,對于我們今天習見慣用的事物,他們當時的“第一印象”如何呢?
一八八八年(光緒十四年)洪勛游歷瑞典,初見到手搖計算機,把它叫做“鐵算盤”,隨后又改叫“鐵板數”。他在《游歷聞見錄》卷八中記道:
鐵算盤亦長方形,面為鐵板,有隙寬三分,橫列數行,隙中露數目字,間以空白。旁有小柄,以手撥之令轉;下嵌一條,可左右推移。加減乘除,皆有位置。欲用何法,當先推條于何位,乃撥出待算之數列于上行,則應得之數已在下一行,略撥動即轉出,無少差忒,可免誤筆遺珠之患。
這種手搖計算機,直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還在使用,但“鐵算盤”和“鐵板數”兩個譯名都沒能流傳下來。
一八七六年發明的電話,此時瑞典首都已經相當普及,在洪勛眼里卻還是新鮮東西。他記道:
以小木匣懸壁間,內貯一鐘,外筒二,筒大盈握……兩人自相問答,音在筒內,一聽一言,彼此百十里,與面談無異。
電話英文為Telephone,洪勛按對音稱為“德律風”,這個譯名倒是流傳比較久遠。直到抗戰時期,“德律風”有時還和“麥克風”并用。
洪勛在斯朵閣姥(斯德哥爾摩)曾被諾貝爾的叔父“邀至其家”,得以了解黃色炸藥自發明以來的重大改進。諾貝爾將自己發明的炸藥名為Dynamite(希臘文“威力”的意思),中文版《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譯作“達納炸藥”,洪勛則全用對音記作“地柰米脫”。書中敘述諾貝爾最新改進成功的安全炸藥“已經國家試驗準行”,“藥力之猛,勝于向來地柰米脫炸藥,而價較廉,亦極穩妥”。他還到郊外試驗場,親眼看到用作試驗的安全炸藥“糖形而米色”,用紙包裹,每條粗如拇指,長約四寸。這種炸藥久浸水中不壞,置于火中不燃,以引藥(雷管)引爆后,一小條能使六十斤重的鐵球飛起三丈高,落在十丈以外。
瑞典的鋼鐵工業和制造工業素稱發達,洪勛在瑞典參觀過礦山、鐵廠、鋼廠、槍炮廠、造船廠和“鐵器博物院”,記載均詳。他對煉鐵高爐和煉鋼轉爐的介紹,在中國要算最早的。高爐“以巨磚砌成圓形,圍二丈許,高三丈。下旁有竇,以磚泥封固,礦質、煤炭自上口傾入。廠內地上鋪黑沙泥,甚松。劃泥為槽十數行,長六七尺。既熔,鑿竇,令流入槽內。以次遞滿,即成生鐵”。我在湖南曾長期參加工業生產勞動,知道像這樣的煉鐵爐在湖南直到“大躍進”前后始建成數座,工藝亦未超過洪勛所見的水平。
瑞典遠處北歐,和中國交通卻并不晚。洪勛在斯德哥爾摩時,有位女郎不識中文,卻手摹中文楹聯數副,前來請教文義,說是其祖上康熙年間到中國帶回的。參觀“鐵器博物院”時,洪勛又在題名錄上看到有乾隆五十四年(一七八九年)華人參觀的題詞。后來到克利斯底盎斯城,又有二十歲左右的華裔青年來訪,其人已不識中文,不通華語,服裝更已完全西化。但瑞典人亦乏通中國語文者,彼此只能用法語交談(洪勛帶有法語譯員),曾登報招聘通中國瑞典語文的人,“久之無應者”。
瑞典官方和社會各界對中國客人非常友好,但因互相了解究竟不多,有時不免鬧出笑話。書中記載,瑞典主人每次見到洪勛,必定用恭維口氣說:“相信您一定又寫了不少好詩。”“也許您此刻正準備寫詩。”原來此人從不知什么書中見到,中國士大夫是鎮日飲酒賦詩的。有次一富商設家宴款待洪勛,事先聽說中國宴請貴賓必定要用燕窩為主菜,而他以為燕窩便是普通燕子的窩巢,“遣人往鄉野林間求之不可得”,于是在宴會上一再表示對不起,“極道其抱歉之意”。后一事仿佛記得曾在什么閑書上見過,以為是造作出來的笑話,不料竟是洪勛親身的經歷。
清政府光緒十三年從六部和翰林院考選出“長于記載”的官員十二名出洋游歷,洪勛時任戶部主事,為十二人之一。他于十三年仲冬出洋,十五年夏天回國,除瑞典外,還曾游挪威及南歐意、葡、西等國,有《游歷聞見錄》十二卷。他的思想比較開通,所以見解平實,態度明達,為一般只想“發洋財”“開洋葷”的洋務人員所不及。如《婚嫁》《跳舞》諸篇,完全沒有輕薄荒唐的內容。《畫院》篇介紹西畫講求實物寫真變形比例關系,和中國文人遣興之作不同,亦不津津樂道模特兒裸體畫。《西醫治疾》和《醫院》,述說自己牙痛甚劇,在馬德里求醫,“用機輪轉小磋,去齒中之黑者至根際……痛頓止,謂永不復作”,于是論曰:
中國以醫為雜技,與占課言命風鑒堪輿者流……雖間有專門名家,而庸手殺人正復不少。西人則鄭重其事,書院中必設醫學為一科……人之稱之也與國之進士及各業教習同,謂之鐸克瑞,譯即深于學問人也,其重民命如此。
“鐸克瑞”即英文doctor,也就是博士,洪勛對它的介紹在中國也要算很早的了。
(一九九一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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