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張中行先生
張先生以散文作家出名,其實他首先是一位學人,是一個思想者。他學的是中國文學,是周作人的學生,看得出周作人的文學觀對他的研究和寫作有很大影響。他長期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編教材,寫普及性的書,這同樣看得出他的學養。
在普及古典詩詞的書里,他寫的《詩詞讀寫叢話》,我認為是最好的,比王力的《詩詞格律》好。王力的書很成功,但講的是詩的格律,而《詩詞讀寫叢話》的內容更充實,不僅談到了格律,對詩的欣賞與寫作也給出了很切實的指導。他對古典詩詞很有理解,不僅讀得多,而且很用心,文字也寫得更好些。
當然這本書也是在“人教”出版的,但張先生不僅僅是一個出版人。現在,一般的人隨隨便便就稱大家名家,但我真心地認為,張先生是可稱大家的。
張先生對生活和人生的態度,都顯出了他作為一個學人的本色。他博覽群書,而且很有理解。他的一生就是讀書的一生。
我覺得他首先是一位思想者。因為他一生清醒,不糊涂,不盲從;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不信”,對于凡事都存疑,頭腦不容易發熱。
一九九一年,我箋釋的《兒童雜事詩》出版后,張先生很喜歡,寫文章夸這本書。不久后,我去北京,張先生打電話說要來看我,我連忙對他說:“這怎么可以呢?即使不序齒,也只能行客拜坐客嘛,何況未曾謀面您就寫了鼓勵我的文章。”最后我說:“您年紀大了,走動不方便,還是我去看您吧。”于是我去人教社看了他,他請我在旁邊一個小館子里吃了飯。
那次飯后,張先生又有一篇題為《書呆子一路》的文章在《讀書》上發表,寫到我和他這回的見面交談,過譽使我更加惶恐。文章隨后收入《負暄三話》,題目也正式改為《鍾叔河》,想不到他寫的這一回兩人初次的見面,竟成了最后的一面。他講了我很多好話,我卻連書都沒有送他幾本。我的書,張先生絕大部分都是自己掏錢買的。
我還說一件小事,民國時期《北京晨報》的副刊登過很多周作人的文章,后來這個報紙改成了《新晨報》,很難找。我要去北圖查這個報紙上的文章,當時任繼愈當館長,他是張先生的同學,張先生就請任繼愈派人幫我找,并且將找得的資料復印件寄給我了。
他的書出版之后,總會題贈給我。他說:你要什么書,我就送什么書給你。我知道張先生是搭公共汽車出行的,他去寄書是很累的事情。張先生去世,我心里非常難過。這樣古道熱腸的人,走掉了就沒有了。
張先生一直很看重我,對我過分的獎掖,我無法向他表示感激。現在鄭重通過貴刊,表達我對張先生深深的懷念和敬意。我年紀大了,寫文章太動感情。老成凋謝,晨星寥落,這些老輩人不可能再有了,使我非常感傷。
張先生的一生是讀書的一生,他的修養和境界都是因讀書而有。他寫的《順生論》,受到很深的佛學影響,也是讀書和思考的成就。
(二零零六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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