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年間的漢口
偶然翻看清朝道光年間人寫的《漢口竹枝詞》,得到了許多原來沒有的知識。比如說,那時用條石鋪砌的街道,不僅灰塵浮土有人掃去肥田,連石頭縫也常常被搜刮得干干凈凈。第十六首寫道:
人氣薰蒸垢膩沉,
大街塵土比黃金。
操鐮執筅誰家子,
石縫扒泥一寸深。
詩下原有小注,云:“扒泥者往往得碎銀、鐵釘。土肥,可以壅田?!钡拦鈺r距今近兩百年,那時的貨幣還是銀兩、銅錢并用,散碎銀子掉到石頭縫里是可能有的事;而工業不發達時,幾顆小鐵釘也值個把銅錢?!绑凇币粝矗褪侵袼?,和鐵鐮同為剔縫尋錢的工具。
從竹枝詞看,兩百年前漢口的居住條件相當差。第八首寫道:
華居陋室密如林,寸地相傳值寸金。
堂屋高昂天井小,十家陽宅九家陰。
小注中說:“筑室之壞,莫如此地。”因為房屋密,巷道多,外地人初來乍到容易迷路,第十一首告訴了一個好辦法:
下路人家屋緊排,生人到此向難猜。
但隨水桶空挑者,直到河邊是正街。
漢正街自從拍了電視劇,作為小商品市場的名氣全國皆聞,那時卻是漢口的惟一一條正街;側街小巷家家戶戶,從江中取水都要經過它,這恐怕是今天的漢口人無論如何難以想象的。
武漢三鎮間交通從來必須渡河,竹枝詞第十二首:
五文便許大江過,兩個青錢即渡河。
去槳來帆紛似蟻,此間第一渡船多。
再往前兩百年,康熙年間劉獻廷旅行過武漢,在《廣陽雜記》中記漢陽渡船“俗名雙飛燕,一人而蕩兩槳,左右相交,力均勢等,最捷而穩。且其值甚寡,一人不過小錢二文,值銀不及一厘,即獨買一舟亦不過數文。故諺云,行遍天下路,惟有武昌好過渡。信哉!”可見武漢水上交通自古發達,而漢陽渡河的價錢兩百年穩定不變,也是物價史的資料。第一百首寫碼頭上的照明:
武漢城門夜不鍵,黎明猶有往來船。
碼頭到處明如晝,一桶松香桶內燃。
此則不知比如今沿江大道上的路燈為何如耳。
水陸碼頭是八方商賈云集的地方,第五首所謂“此地從來無土著”,第二十二首所謂“一鎮商人各省通”,都說明漢口居民來自各省,這里早已成為“省際商都”。竹枝詞對此有生動的描寫,如第一百六十二首寫山陜幫商人:
高底鑲鞋踩爛泥,羊皮袍子腳跟齊。
沖人一陣蔥椒氣,不待聞聲識老西。
第一百六十三首又說:
徽客愛纏紅辮線,鎮商喜捻旱煙筒。
西人不說楚人話,三處從來各土風。
第三十二首更和江西人開玩笑:
銀錢生意一毫爭,錢店先生虱子名。
本小利輕偏穩當,江西老表是錢精。
這種地域界限,經過百多年的淘洗,如今應該不再分明了。
城市居民的習俗,隨著物質條件、精神狀態的改變在改變著。竹枝詞寫到的事物,有的早已不復存在了,但在人們口頭上還殘存著痕跡。漢口人在擁擠地方請人讓路常呼“左手,左手!”(如北京人喊“借光”)又有這樣一句俗語,“笑了狗子要落雨”,我都是在讀過《漢口竹枝詞》后才明白其來歷。第一百七十三首道:
輿夫上道便爭先,吆喝行人避路邊。
兩轎相逢呼左手,情形恰似兩來船。
第二百零六首道:
祈雨群兒戴柳條,大街抬著狗兒跑。
若逢賣水人經過,水桶掀翻再去挑。
據說昔逢久旱,漢口居民自發“求雨”,將一只狗綁在靠椅上,敲鑼打鼓抬著它游街,同時觀眾不斷往狗的身上潑水,恣為笑樂。這也與別處抬著城隍菩薩與龍王爺游行求雨大不相同,可稱奇俗。我想這很可能是制臺衙門、撫臺衙門里抬轎子的伙計們創造出來的,抬著狗兒跑比抬著官兒跑別是一番滋味,漢口人畢竟“有板眼”,會尋開心也。
(一九九六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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