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楊振寧《曙光集》
二零零八年三月三十一日《文匯報》的《新書摘》,摘錄介紹了楊振寧的《曙光集》,所記一九六二年楊氏父親接受“統戰部或明或暗的建議”(引號內為《曙光集》原文,下同),去日內瓦勸楊回國時,說過這么一段話:
新中國使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從前不會做一根針,今天可以制造汽車和飛機……從前常常有水災旱災,動輒死去幾百萬人,今天完全沒有了。
覺得去事實太遠,話說得實在太過了。
古語云,過猶不及。西諺亦云,真理過一步即成荒謬。事實的確如此,茶水斟滿了要溢出來,肥皂泡吹大了會破裂,給人看相也只能恭維他紅光滿面,決不能說紅得發紫。
話說得太過,便成了人們厭聽的過頭話。其實無論出于什么目的,把話說得太過都是達不到目的的,只會適得其反。何謂過?一是超過了事物本來的實際程度,畝產幾百斤說是幾千斤,寫幾首詩說可得諾貝爾獎;二是越過了人世間的常情常理,說高山可以低頭,河水可以倒流,動物圈起來養比在大自然中活得更好。這兩種過頭話似乎容易看破,其實未必盡然。
在上述二種以外,還有一種好心的宣傳,想歌頌想反對的并不錯,問題是宣傳得太過,有如防衛過當一樣,結果反而弄糟了。這在紀實、自述和傳記一類作品中,尤其是不可忍受的缺點。有的作者,名位既崇,實在沒有歪曲事實講違心話的必要,可能是受定勢思維支配,習慣了照本宣科,或者是感恩心切,以致口不擇言的緣故吧,寫出來的東西亦每每不顧事實,悖于常理。大家看了與其說可厭,還不如說可惜,為他可惜,——楊振寧的《曙光集》即屬此類。
楊氏父子都是著名的愛國人士,這是舉世公認,毫無疑義的。因為愛國,父親才不遠萬里去找兒子,給他寫下聯語作為座右銘——“每飯不忘親愛永,有生應感國恩宏”(宏疑當作隆);因為愛國,兒子才寫書出書,一再復述父親的話,認為是“有永久價值的”。他父子倆又都是著名的科學家,科學家之可貴,正在其比常人更富有科學的精神,更尊重事實,更不會說不顧事實的過頭話。但在這里,這父子倆卻使我們大大的失望了。
楊氏說:“新中國使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說“今天可以制造汽車和飛機”,當然都是事實;他們“靈魂深處的愿望”,是“有生應感國恩宏”,真心想贊頌新中國,當然也是事實。但說什么“從前不會做一根針”,說什么“從前常有水災旱災,動輒死去幾百萬人,今天完全沒有了”,則完全是不顧事實的過頭話,等于又一次大贊“文革”,大贊“大躍進”。
楊氏所謂“從前”,當然是指“中國人真正站起來了”之前,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那不禁要問,如果“從前不會做一根針”,幾千年來縫衣裳打鞋底的針難道都是從芝加哥、普林斯頓進口的么?事實上,《禮記》中便有“紉針請縫”的記載,《左傳》成公二年即公元前五百八十九年,魯國為了向楚國請盟(求和),曾送給楚國數百名工匠,其中便有“執針”(縫紉女工)百人,即人執一針,亦有百針,這么多針更非舶來。我和楊氏一樣,亦生于“從前”,兒時所見機制鋼針,也都是漢口或長沙的產品,怎能說“從前不會做一根針”呢?
至于水災旱災,乃是任何時代任何國家都難以避免的自然現象,近年歐洲大雪,緬甸暴風,還有海嘯呀,地震呀,都造成了巨大損失。“從前”中國因災死人,史官們倒是秉筆直書的,統計數字早就有了。古時人口基數少,如果“動輒死去幾百萬”,漢族怎能蕃息成為全世界第一大族群,怎能留下那么多人一下子“站起來”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楊氏說因災死人的事情“今天完全沒有了”時,正是難忘的一九六二年,“三年自然災害”剛剛過去,這三年中“非正常死亡”的人數雖未見國家明文公布,不敢隨便亂說,但無論如何,總不會“完全沒有”,一個人也沒死吧?
這些過頭話當然是楊老先生“原創”,楊老夫人亦曾叫他“不要專講這些”,并以自己摸黑起床買豆腐僅得兩塊不完整的為例,說是“有什么好”。但楊先生寫書時的看法,仍是父母“二位的話都有道理”,對于父親的過頭話,至今并未表示絲毫不認同。
楊氏父子“有生應感國恩宏”的拳拳之心,無人能夠懷疑。他們懷著這樣的感恩之心,自不忘隨時隨地為“今天”作宣傳,講好話。但即使是好心講好話,亦需尊重事實,不悖常理,而不應該宣傳過當,說過頭話。自己不愛惜羽毛倒還罷了,使得看者覺得肉麻,為之可惜,又何苦呢。
(二零零八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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