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謎,在心里藏了三十多年。我沒有能力解開,也不渴望解開了。就讓它永遠留在心底吧。
——題記
三十多年前,我還在當兵,休一年一度的探親假。
每次休假,都是先到城里父母家落個腳,第二天往往就到姥爺家去了。姥爺家離父母家不遠,乘火車也就一站地,那是我童年和少年生活的地方,對那里的親人、伙伴,甚至一草一木,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愛戀。而對父母家,卻覺得陌生得很,很多年以至于今天都是這樣的感覺,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在父母家有點“拘束”。
在姥爺家住了幾天,要回城里的時候,姥爺搬來一個凳子,站在上面,踮著腳,右手從房頂的檁條縫隙里掏下一張發黃的紙,上面沾滿了灰塵。姥爺在左手背上摔打了兩下,又用嘴吹了吹交給了我。
“什么寶貝啊?”我疑惑地問姥爺。
“這是你姥姥吃藥的藥方,有一味藥咱們鄉下沒有,你回城里的時候看看。”姥爺說。
“藥方?誰開的?”
“呵呵,神仙!”
“神仙?”我不由地一愣。我是軍人,又是黨員,從小受到的就是無神論的教育,怎么遇到神仙開的藥方了?
“哪來的神仙啊?”我一頭霧水。
“扶鸞請來的神仙。你小時候還吃過神仙開的藥哩。”
“我小時候?不記得了。您這個老布爾什維克,噢,就是老共產黨員,還信神仙?還迷信?” 姥爺是1943年入黨的老黨員。
姥爺笑了笑,沒有回答我的話。但姥爺的眼神里好像很神秘,像藏著什么,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是第一次聽說扶鸞這回事,也是第一次聽說扶鸞能開藥方,而且我小時候也曾吃過這種藥方里面的藥。
十多年過去了,姥姥已不在人世。
一次還是休假,姥爺提起姥姥病重的時候,說也扶鸞了,神仙開出的藥方是“金花,銀花”。找遍所有藥店,都說沒有這樣的兩味藥。姥爺想,金花、銀花,不就是金銀花嗎?給姥姥吃了金銀花,還是沒有能把病治好。姥爺對舅舅說,“神仙開了人世間沒有的藥,其實是想告訴我們,你娘的病是沒法治了,只是沒有明說。”姥爺給我講起了這件事,舅舅也是那么說,就更引起了我的興趣和好奇,難道這是真的嗎?
“扶鸞是怎么回事?誰扶鸞的?”我問姥爺。
“扶鸞啊,就是請神仙,或者把已經故去的人,從天上請下來。問什么就會答什么。是我和谷雙虎扶鸞啊,你舅舅來抄寫,不會差,準得很哩。”姥爺道。
姥爺提到的谷雙虎,我從小就認識,我和他的一個孫子是同學,小時候在同學家住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是“革命軍屬”,大兒子解放前參加革命,曾在攻打太原時立過戰功。他家的街門上方有一塊匾,寫著“功在太原”四個大字。那個大兒子后來曾任正師職后勤部長。
“谷雙虎有文化,是人家在騙您吧。”我對姥爺說。
姥爺讀沒讀過私塾,我不知道,也沒有問過,從姥爺當年定的“貧農”成分推測,不一定讀過書。但一般報紙上的字姥爺差不多都能認識,也許是解放后學來的。姥爺年輕的時候做過木匠、瓦匠,經常到其他村子里干活。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曾上前線為八路軍、解放軍傷員扛過擔架。
“你說哪兒去了,怎么能騙我呢。這是真的。他不懂醫,我更甭提,我們怎能亂開藥方叫你姥姥吃,還叫你吃?”姥爺顯得有些嚴肅。
“啥時候,噢,等你姥姥周年以后吧,把你姥姥請回來,你看看是不是真的。”姥爺補充道。
先前我對這些一直是不信的,雖然姥爺這樣說了,我也沒有當回事。
又幾年過去了,我想起了扶鸞的事來,姥爺說,谷雙虎不在了,去世了,沒有了搭檔,扶鸞就不能做了。再后來,姥爺也駕鶴西去。
姥爺去世后,我總會想起他說的扶鸞的事來。這種想法很強烈,一直縈繞心頭不曾離去,似乎受某種欲望驅使著,想弄個明白。
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才知道扶鸞又稱扶乩、扶箕、抬箕等。鸞鳥是古代傳說中的神鳥,負責帶來神明。因此,扶鸞有傳達神諭的意思。
扶鸞屬于道教,在一千七百年前的我國東晉時期,扶鸞已經進入了非常成熟的應用階段,這樣看來,扶鸞存在于民間已經有近兩千年的歷史了,唐時傳入日本,由日本傳入荷蘭,再由荷蘭傳入歐洲各國。
我國很多古典曾對扶鸞作過記載。《紅樓夢》第四回:“老爺只說善扶鸞請仙,堂上設了乩壇。”魯迅《彷徨·高老夫子》:“我們的盛德乩壇天天請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閱微草堂筆記》卷十頁記載:“海寧陳文勤公言:昔在人家遇扶鸞,降壇者安溪李文貞公也。公拜問涉世之道。文貞判曰‘得意時毋太快意,失意時毋太快口,則永葆終吉。’公終身頌之。”
開始降臨乩壇的角色卻隨時代在變化。據上海交通大學教授江曉原考證,降臨乩壇的一般為鬼、神、仙,清末民初降壇的有老子、孔子、釋迦牟尼、默罕默德、耶穌、拿破侖、華盛頓、托爾斯泰等。
曾有人扶鸞,迎來呂洞賓降乩作詩云:“此間雞犬亦神仙,信是桃源別有天。覺得春風都看意,綠楊如畫柳如煙”。似乎仙境也一樣有雞犬、春風、楊柳等人情風物,炫耀之色溢于言表。還有人在扶鸞時遇到譚嗣同降壇作詩:“亞陸已無華世界,輪回尚有淚汍瀾。這回莫問人間世,渺渺天風送玉鸞。”譚嗣同參與戊戌變法失敗遇害,死后似乎也陷入悲苦無奈的處境。
扶鸞不僅在我國民間一度流行,即使美國前總統威爾遜生前也篤信扶鸞。美國生物學家查理·達爾文的哥哥伊拉馬斯·達爾文也堅信扶鸞。達爾文的好友、著名生物學家赫胥黎雖然持懷疑態度,但經常參加扶乩會。而達爾文另一好友、著名科學家華萊士卻是扶乩的堅決擁護者。
我這才曉得扶鸞是如此奇妙和神秘。
舅舅是姥爺和谷雙虎扶鸞時的記錄者。我與舅舅專門通了電話,詳細了解了扶鸞的過程和細節。
炒上三個菜,倒上三杯酒,供上三炷香,點燃一支蠟燭,就成了一個乩壇。扶鸞的工具是,一個鐵環(當地稱筲箍),上面綁一支吃飯用的筷子,而筷子就是乩筆。再用一個條盤(木制,30公分見方),里面放入一層小米,搖晃平整,就相當于寫字的紙了。
要請誰,就由谷雙虎把名字寫在黃帛紙上,再寫上“敕令”二字,一定要用專門的黃帛紙。然后把紙在蠟燭上點燃,谷手捏著燃燒的黃帛紙走到門外,舉過頭頂待黃帛紙燒完,再用雙手捧著紙灰,輕輕地向空中托舉,一直到紙灰飄向空中。我記得姥爺曾說過,不管是誰,不管哪位神仙,一看到“敕令”兩個字,必須下凡來,即使再忙。《現代漢語詞典》對敕令的解釋是皇帝的命令。
谷回到乩壇前,和我姥爺各用一只手,輕輕托起那個綁有筷子的鐵環(筲箍),置于放入小米的條盤上方。頃許,鐵環會晃動起來,他們二人順勢移動,作為乩筆的筷子就在米上留下了字跡。我舅舅如果把字讀對了,筷子就會畫一個圈,與現在領導圈閱文件一樣。如果讀錯了,那筷子就會斜著使勁地在寫好的字上畫一道,然后重寫這個字。這時,除了我舅舅讀這個字以外,我姥爺和谷也會一起認這個字。也有三人都不認識這個字的情況,畢竟寫在米上的字,總不如寫在紙上的好認。這時,筷子就會加勁地畫道道,常常把條盤里的米崩得到處都是,似乎非常生氣的樣子。
扶鸞寫的第一個字是“來”,然后再寫其他的,具體內容要看請的對象和想問的事,每次都不一樣。而最后,常以一個“回”字結束,證明要回天上去了。“回”字之后,鐵環就不再移動,也就不再出現任何字跡了。
不是每個人都能做扶鸞的人,要有修行、有品行、有道德。舅舅說,不但這樣,還要兩個人“Fan魁星”才行。“魁星”是北斗七星里成斗形的四顆星,也有說是指其中離斗柄最遠的一顆星,不管到底是哪種解釋,資料里都可以找到。但前面加的“Fan”字不知道怎么寫,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在史料里沒有找到答案,舅舅也沒有給我解釋清楚,我也不好隨意寫出那個字來。我想可能是生辰八字什么的,有要求吧。這一點和凈空大法師講的有點不同。凈空大法師說,他小時候也見過扶乩的,架乩的都是從大街上臨時找來的,要么是賣柴的,要么是送水的,要么是補鍋鋦碗的,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不認字,但他們扶鸞時可以寫出一筆一畫的字來,凈空法師因此感到不解。至于何人可作扶鸞人,也許地域不同,情況也可能不同。但有一點可能是相同的,就是扶鸞的人沒有任何報酬,也不收人家的一點錢財,純屬幫人家,歷來如此。
當我問起什么時候可以扶鸞時,舅舅說,除了三、六、九以外,任何時候都可以。我想,三、六、九不遠行的習俗,也適用于上天吧。
舅舅說,我姥爺年輕的時候就做扶鸞,即使在給人家做木工活、當瓦匠、上前線抬擔架期間,偶爾也做扶鸞,還挺準的。我舅舅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才做扶鸞記錄者的。他說,是他親歷的事情,你不信吧,還真有人吃扶鸞開的藥治好病的。舅舅也是黨員,還曾是村干部。
16歲那年當兵臨走的時候,姥爺囑咐過一句話,“以后少吃甜瓜,小時候吃傷過,一吃甜瓜你就會生病。”后來才知道,我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姥爺扶鸞得到了方子,說病是因為吃甜瓜。我在與舅舅的電話里,他也提起了這件事,看來這是真的。也怪了,即使到今天我對甜瓜都不喜愛。不管什么場合,不管誰勸說,最多也就是淺嘗即止,吃一口了事,雖然吃起來也感到挺好吃的。
我沒有請人扶鸞過,原先想姥爺在世時由他親自扶鸞讓我看看,本心是想揭穿我心里存在著的“偽科學”,因為“不信”、“等待”,而失去了機會。我也沒有見過扶鸞的場景,倒是姥姥的孫女,有時扶鸞問問她爺爺奶奶在天上的情況,到現今,我手頭還保留著她扶鸞時得到的文字。從文字看,除了說說她爺爺奶奶在天堂的情況以外,就是教育她多行善心,多行孝道。
兩千年來,人們對扶鸞的真假與否,一直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其態度長期莫衷一是。
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我也是持不同觀點的,特別是起初,是持懷疑態度的。不可理解的是,如果是假的、迷信的,姥爺為什么親自扶鸞,而且還讓家人吃“神仙”開出的藥呢?為什么還要他兒子,也就是我舅舅,做記錄呢?而且像我前邊談到的,扶鸞的人從不收受人家的任何錢財,費力搭工夫,圖的又是什么呢?為什么扶鸞已經延續了兩千年,經久不衰,是什么原因呢?為什么那些大科學家甚至總統都相信呢?
從經歷扶鸞的人的描述和我看到過的“帖子”,扶鸞得到的文字,五字或八字一句,十句二十句不等,合轍押韻,雖然不太講究平仄,但還真有那么點意思。其內容多是教人處事、做人、行善、報恩,教人不惡、不貪、不腐、不淫,教人自修其德、潔身自好。我想,如果說扶鸞是迷信,那么,就此而言,這樣的迷信又有什么不好呢?至于扶鸞得到的藥方,據說中藥店的老中醫,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來的。多數方子里的中藥,屬于“溫補”,鮮見“猛藥”。那么,藥方到底是“誰”開的呢?是怎么得來的呢?
舅舅說,現在鄉下也還有人在做扶鸞的事,等下次回家時把姥爺、姥姥請下來,讓我親眼看看扶鸞整個過程。
遺憾的是,在這篇文章定稿的時候,舅舅已于三個月前因病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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