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學家的觀察
地理學家鄒代鈞的《西征紀程》,觀察細密,敘說翔實,頗不同于一般官員的出洋記載。因文言文比較難讀,先選擇兩段今譯如下:
(新加坡)路旁多檳榔樹和椰子樹。檳榔樹高五六丈,直干無枝;葉片都生長在樹干上,其大如扇;雞蛋般的果實聚結成房,好幾百顆緊簇著中心;剝開果殼,里面是滿滿的白肉,本地人嚼檳榔時吐出的口沫卻是鮮紅的。椰子樹非常之高,也沒有枝條;樹梢上搖曳著幾條稀疏的葉子,好像在長桿的上端束一把菖蒲;瓠瓜般的大果實掛在樹頭上,堅硬的外殼里邊是一層白質,有半寸來厚,嚼起來味道有點像胡桃肉;果實中間則是一腔果汁,大約有一升左右,清冽如水,甘美如荸薺,是解渴的妙品。取果汁去白質以后的空殼,正好充當容器。《吳都賦》所云,“檳榔無柯,椰葉無陰”,看來確實不錯。
船過(馬爾代夫群島北部的)彌尼科伊島,島長約三十三四里,寬不過五里,地勢低平,一望都是蘆葦。……這一帶的島嶼都是珊瑚形成的,珊瑚是海水中的蟲,活時本是軟體,固著在礁石上,從海水攝取食物,繁衍很快。新蟲生,舊蟲死,死去的蟲的骨骼堆積成為樹枝狀,新生的蟲繼續在上面做窠。如此生生不息,珊瑚樹愈長愈大,變成石質,加上泥沙填塞,最后露出水面形成島礁。這種島出水不高,因為珊瑚蟲離開海水便死了;但低于海面一百七八十尺,珊瑚蟲也不能生存,所以珊瑚島礁只能出現在淺海。澳洲東北太平洋中的珊瑚島礁連綿三千多里,是世界上最長最大的,其次就是這里的馬爾代夫群島了。
我的譯文雖然拙劣,仍不能盡掩原文的優點。
古時讀書人大都缺乏科學精神,他們主要是從灌輸給他們的經書,而不是從大自然本身來認識周圍的世界。他們寧愿相信“腐草為螢”,卻不肯抓起一把腐草、捉來幾個螢火蟲,認真觀察研究。在這方面,鄒代鈞是一個難得的例外。這是因為,他出生于一個相當有科學素養的家庭——湖南新化鄒氏,有名的地學世家。他的外高祖吳建軒著有《地理今釋》,曾祖母吳夫人獨傳父學,熟知郡縣沿革,祖父鄒漢勛著述更多,叔父鄒世貽曾主編《大清一統輿圖》,他本人后來曾任京師大學堂地理總教習,他的侄子鄒永煊創辦亞新地學社,侄孫鄒興鉅編著地圖多種風行全國,侄曾孫鄒新垓從清華大學地理系畢業后繼續從事地圖編纂出版,曾任地圖出版社副總編輯。鄒氏一家八代都是地理學者,鄒代鈞實為其中承先啟后的關鍵人物。
中國傳統的輿地之學不出文獻考據的范圍,但從十七世紀徐宏祖、顧炎武、顧祖禹諸人以后,漸倡引古證今、經世致用之風,逐步成為一門“實學”,鄒氏之學正是代表。鄒代鈞幼承家學,二十歲即刊行祖父遺著,盡讀歷代輿地之書。及至門戶開放,西學東漸,魏源《海國圖志》、徐繼畬《瀛寰志略》先后成書,鄒代鈞讀后,覺得欲深明外國地理,不能不親往外國調查研究。一八八六年(光緒十二年)劉瑞芬以駐英使臣往倫敦赴任,鄒代鈞便托曾國荃介紹充隨員同行,《西征紀程》即為他歷時四十一晝夜旅行三萬馀里的紀錄。
《西征紀程》除對地貌、生物有真實生動的描寫而外,還對沿途各地的歷史地理作了不少考證,訂正了魏、徐著作和古書中的錯誤。例如徐書說埃塞俄比亞即《元史》中的馬八爾,努比亞即《元史》中的俱蘭;魏書說馬八爾即今埃及,俱蘭即今埃塞俄比亞。鄒代鈞過紅海埃塞俄比亞海岸時,指出徐、魏都弄錯了,因為《元史》記楊廷璧從泉州出海,船行三月抵錫蘭,阻風乏糧,船人勸楊到馬八爾,說可從陸路往俱蘭;而從錫蘭到埃塞俄比亞遠過萬里,差不多等于從泉州到錫蘭,豈能在阻風乏糧的情況下匆匆趕到?鄒代鈞進一步考證道:印度馬德拉斯邦有地名馬拉巴爾,與錫蘭只隔一道海峽,《元史》中的馬八爾應即此地,俱蘭亦應相去不遠,可能即《宋史》中的注輦、《明史》中的小葛蘭,這幾個地名都是“一聲之轉”。言之成理,令人信服。
船到馬賽,上岸后鄒代鈞往游動物園,第一次見到長頸鹿。《西征紀程》記云:“有獸馬首鹿身牛尾,長頸,前足高于后三分之一,有二短角,西人名為吉拉夫(英文Giraffe的對音)。”鄒代鈞查《漢書》:“桃拔一名符拔,似鹿,長尾。”《后漢書》:“符拔形似麟而無角。”《明史》永樂十九年,“周姓者往阿丹國,市得麒麟、獅子以歸,麒麟前足高九尺,后足六尺,頸長丈六尺,有二短角,牛尾鹿身”。又弘治三年,“撒馬爾罕貢獅子及哈剌虎”。鄒代鈞對古書中這些記載做了研究,認為哈剌虎即吉拉夫,符拔也是,但《漢書》所說長尾應該是長頸,《后漢書》說無角是因為角太短藏在毛內不易看出。他說《明史》記述大體正確,但吉拉夫就是吉拉夫,和傳說的麒麟不是一回事,“謂之為麟,不亦誣乎?”
本來嘛,科學就是要認真,要使名實相副,凡事要尋根究底弄個明白。皇帝老子敕修的史書也未見得無錯,錯了就是錯了。長頸鹿本來不是鹿(正跟熊貓本來不是貓一樣),當然更不是子虛烏有的什么麒麟,鄒代鈞寧肯照著本音叫吉拉夫,不肯跟著別人喊麒麟,這種認真的態度總是可取的,雖然在以西狩獲麟為祥瑞的人看來未免殺風景。
(一九九一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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