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六朝散文·曹植·求自試表》原文鑒賞
臣植言:臣聞士之生世,入則事父2,出則事君3,事父尚于榮親,事君貴于興國。故慈父不能愛無益之子,仁君不能畜無用之臣4。夫論德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畢命之臣也5。故君無虛授,臣無虛受,虛授謂之謬舉,虛受謂之尸祿6,《詩》之“素餐”所由作也7。昔二虢不辭兩國之任8,其德厚也;旦、奭不讓燕、魯之封9,其功大也。今臣蒙國重恩,三世于今矣10。正值陛下升平之際11,沐浴圣澤,潛潤德教12,可謂厚幸矣。而位竊東藩13,爵在上列,身被輕暖,口厭百味, 目極華靡,耳倦絲竹者,爵重祿厚之所致也。退念古之受爵祿者,有異于此,皆以功勤濟國,輔主惠民,今臣無德可述,無功可紀,若此終年,無益國朝,將掛風人“彼其”之譏14。是以上慚玄冕15,俯愧朱紱16。
方今天下一統,九州晏如17,而顧西有違命之蜀,東有不臣之吳,使邊境未得脫甲,謀士未得高枕者,誠欲混同宇內,以致太和也18。故啟滅有扈而夏功昭19,成克商、奄而周德著20。今陛下以圣明統世,將欲卒文武之功21,繼成,康之隆22,簡賢授能,以方叔、召虎之臣23,鎮御四境,為國爪牙者,可謂當矣。然而高鳥未掛于輕繳24,淵魚未懸于鉤鉺者25,恐鉤射之術,或未盡也。昔耿弇不俟光武,亟擊張步,言不以賊遺于君父26。故車右伏劍于鳴轂,雍門刎首于齊境27,若此二士,豈惡生而尚死哉?誠忿其慢主而陵君也28。夫君之寵臣,欲以除患興利;臣之事君,必以殺身靖亂。以功報主也。昔賈誼弱冠,求試屬國,請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29;終軍以妙年使越,欲得長纓纓其王,羈致北闕30。此二臣, 豈好為夸主而耀世哉31?志成郁結,欲逞其才力,輸能于明君也32。昔漢武為霍去病治第33,辭曰:“匈奴未滅,臣無以家為!”夫憂國忘家,捐軀濟難,忠臣之志也。今臣居外34 ,非不厚也35,而寢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為念36。
伏見光武皇帝武臣宿將,年耆即世者有聞矣37。雖賢不乏世,宿將舊卒,猶習戰陳,竊不自量,志在效命38,庶立毛發之功,以報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詔39,效臣錐刀之用40,使得西屬大將軍41,當一校之隊42,若東屬大司馬43,統偏舟之任,必乘危蹈險,騁舟奮驪44,突刃觸鋒,為士卒先。雖未能禽權䤋亮45,庶將虜其雄率,殲其丑類,必效須臾之捷,以滅終身之愧,使名掛史筆,事列朝策。雖身分蜀境,首懸吳闕,猶生之年也。如微才弗試,沒世無聞,徒榮其軀而豐其體,生無益于事,死無損于數46,虛荷上位而忝重祿47,禽息鳥視48,終于白首,此徒圈牢之養物49,非臣之所志也。流聞東軍失備,師徒小衂50,輟食棄餐,奮袂攘袵51,撫劍東顧,而心已馳于吳會矣52。
臣昔從光武皇帝南極赤岸53,東臨滄海54,西望玉門55,北出玄塞56,伏見所以行軍用兵之勢,可謂神妙矣。故兵者不可豫言57,臨難而制變者也58。志欲自效于明時,立功于圣世。每覽史籍,觀古忠臣義士,出一朝之命,以徇國家之難,身雖屠裂,而功銘著于鼎鐘,名稱垂于竹帛,未嘗不拊心而嘆息也。
臣聞明主使臣,不廢有罪。故奔北敗軍之將用,秦、魯以成其功59;絕纓盜馬之臣赦,楚、趙以濟其難60。臣竊感先帝早崩,威王棄世61,臣獨何人,以堪長久!常恐先朝露,填溝壑62,墳土未干,而身名并滅。臣聞騏驥長鳴,則伯樂照其能63;盧狗悲號,則韓國知其才64。是以效之齊、楚之路,以逞千里之任;試之狡免之捷,以驗搏噬之用。今臣志狗馬之微功,竊自惟度65,終無伯樂,韓國之舉,是以于邑而竊自痛者也。
夫臨博而企竦66,聞樂而竊抃者67,或有賞音而識道也。昔毛遂,趙之陪隸,猶假錐囊之喻,以寤主立功68,何況巍巍大魏多士之朝,而無慷慨死難之臣乎!夫自衙自謀者69,士女之丑行也;干時求進者70,道家之明忌也。而臣敢陳聞于陛下者,誠與國分形同氣71,憂患共之者也,冀以塵霧已微補益山海,熒燭末光增輝日月,是以敢冒其丑而獻其忠。必知為朝士所笑。圣主不以人廢言,伏惟陛下少垂神聽,臣則幸矣72。
【注釋】 1本文見于《三國志·魏志·陳思王傳》、《文選》卷三十七,所錄以其本傳為主,以文選參補之。2入:指家居。3出:指出仕。4畜:畜養。5畢命:盡命,即全部獻出自己的生命。6尸祿:指白拿官俸而不干事。7《詩》之“素餐”:指《詩經·魏風·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素餐,指白吃飯不干事。與上之“尸祿”意思相同。8二虢:周文王的兩個弟弟虢仲、虢叔,一個封在東虢,一個封在西虢。9旦、奭:指周公旦、召公奭,兩個人都是文王之子,周初的大臣,很有功勞。周公旦封于魯,召公奭封于燕。10三世:指武帝曹操、文帝曹丕、明帝曹睿。11升平:指國家太平。12潛潤:猶言浸潤。13位竊東藩:指被封為東方藩國之王。曹植曾被封為鄄城(今山東鄄城北)王、雍丘(今河南汜縣)王。14風人:猶言詩人。《詩經》中各國歌謠稱“風”。后世遂稱詩人為“風人”。彼其:語出自《詩經·曹風·候人》:“彼其之子,不稱其服。”言彼人的品行,不和他尊貴的衣服相稱。15玄冕:王者的禮冠。16朱紱:紅色系印的絲帶。17晏如:安然。18太和:太平和順。本文作于太和二年(228),言外之意謂太和年間不“太和”。19啟:夏后啟,夏禹之子。有扈:夏時諸侯,不服從夏。啟遂伐之并將其滅掉。于是天下諸侯皆朝夏。昭:明顯,昭著。20成:周成王,武王之子。商:指商紂之子武庚及商朝遺民。周武王滅商后,封弟鮮于管,封弟度于蔡,使監視武庚及商遺民。成王時,管叔、蔡叔挾武庚及商遺民起事,成王命周公討平之。奄:古國名,在今山東曲阜。成王時,隨武庚反抗周朝,被周公所滅。21卒:盡,完成。文武:指周文王、周武王。22成、康:周成王、周康王,是文、武事業的繼承者。23方叔、召虎:皆周宣王時的賢臣。方叔曾率兵車三千輛攻楚得勝,使楚國臣服于周。召虎曾率軍戰勝淮夷,奉命經營謝邑。24高鳥:高飛之鳥。繳(zhuo):生絲繩,系在箭尾,以弋射禽鳥。25淵魚:深淵中之魚。鉤:釣魚鉤。26以上三句:耿弇,東漢的開國功臣,光武的部將,他與張步交戰,張步兵盛,光武親自率兵救助,陳俊對耿弇說:“虜兵盛,可閉營休士,以待上來。”耿弇說:“乘輿且到,臣子當擊牛釃酒,以待百官,反欲以賊虜遺君父邪?”遂出大戰,自早到晚,大破張步。(事見《后漢書·耿弇傳》) 27以上二句,車右,指坐在車子右邊的保衛人員。鳴轂,轂(gu),車輪中心的圓木,先秦時,齊王出獵,車左轂突然發出鳴聲,雖是造車工匠的過失,但車右卻認為鳴聲驚動了齊王而自刎。后越軍至齊,未交戰,齊雍門子狄說:“今越甲至,其鳴吾君也,豈左轂之下哉?”也自刎而死,越人聽到齊國有如此烈士,不敢交戰爭而歸。(見《說苑·立節》) 28慢:輕悔。凌:侵犯。29以上三句:賈誼,西漢初期著名政論散文家。曾上書文帝,請求出任屬國之官,以制服匈奴。弱冠,古時男子二十歲成人而行冠禮,體猶未壯,故稱弱冠。30以上三句,終軍,西漢人,年十八歲,就上書給漢武帝,自請“愿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妙年,少年。31夸主:在人主面前夸大自己。耀,炫耀。32輸能:貢獻才能。33霍去病:漢武帝時大將,曾六次出擊匈奴,遠涉沙漠,建立奇功。第:住宅,府第。34居外:指身居京城之外的藩國。35厚:指待遇優厚,生活富足。36二方:指吳、蜀。37耆(qi):七十歲以上才稱耆,一說六十歲稱耆。即世:指去世、死亡。38效命:貢獻出生命。39不世:猶言非常,特別。40錐刀:即錐刀之末,以喻微小。41大將軍:指曹真。在本年,明帝派曹真西擊諸葛亮。42一校之隊:猶偏師,軍中以五百人為一校,此句作者自謙,言不敢當大將。43大司馬:指曹休。本年曹休充軍至皖征吳。44驪(li):黑色馬。45禽權馘亮:活捉孫權,殺死諸葛亮。馘(guo):斬獲敵人。把耳朵割下來,以計功請賞。46數:指國家運數。47荷:承受。忝重祿:意即食此重祿而感到慚愧。忝,辱,自謙之詞。48禽息鳥視:如同禽鳥一般生長和視聽,但求得食,沒有其它志愿。49圈牢之養物:謂如同牲畜一般。50上二句指曹休至皖,與吳將陸遜戰于石亭,慘遭失敗。流聞,傳聞。東軍,指伐吳之軍。衂 (nu),挫折,敗北。51奮袂(mei):揮袖。攘袵:扯開衣襟。此句極力描繪激奮之狀。52吳會:吳郡和會稽郡。在今江蘇及浙江兩省,當時屬吳國。53極:盡。赤岸:指赤壁。在今湖北薄圻。54滄海:即今之渤海。55玉門:玉門關,在今甘肅敦煌西北。56玄塞:指長城。古人以黑色代表北方,故北方邊塞稱為玄塞。57豫:同“預”,預先。58臨難而制變:意謂面臨危險形勢,隨機應變。59以上二句,說的是春秋時,秦穆公將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三人曾為晉所敗,被俘。放還之后,穆公仍用其為將,終于打敗了晉人,報仇雪恥。魯將曹沫亦曾三次被齊國所敗,魯國割地求和。后魯莊公與齊桓公在柯地會盟,曹沫持匕首劫桓公,桓公乃允許盡還魯地。60以上二句,說的是春秋時,楚莊王與群臣夜宴。燭滅,有人暗中引楚王美人衣。美人挽絕其纓,以告楚王。王乃命群臣絕嬰,然后舉火。后楚與晉戰,引美人衣者奮力作戰,以報莊王。秦穆公乘馬走失,被野人所食,穆公不罪野人,又賜給他們酒喝。后秦與晉戰,穆公被圍,野人力戰,遂大敗晉人。此處用“趙”,蓋以秦亦姓趙,故互文以避上之“秦”字。61以上二句,先帝,指曹丕;威王,指任城王曹彰;二人與曹植同為曹操正妻卞氏所生。62填溝壑:意謂身死被埋。63以上二句,騏驥,千里馬。伯樂,古代的善相馬者。《戰國策·楚策》載,騏驥駕鹽車上坂,遇伯樂而長鳴,知道伯樂能識其能。照,反映,即了解的意思。64以上二句,盧狗,即韓盧,古代韓國黑色壯犬名。韓國,齊人,善相狗,在狗號鳴,就知其為善狗。65惟度:思量,忖度。66博:一種古代游戲。企竦:站著看得出神。67抃:拊,以手擊節。68以上四句,言戰國時秦圍趙邯鄲,趙平原君使至楚求救,門客毛遂請往,平原君不允,毛遂稱:“臣今日請處囊中耳。使遂早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未見而已。”平原君競與毛遂行,賴毛遂之力,與楚定合縱抗秦之約。陪隸.猶陪臣,此處指家臣,即臣子的臣子。69自銜:指士子自我炫耀其才能。自媒:指女子自我作媒。70干時:求合于當時。71.分形同氣:指自己與魏帝為骨肉之親。分形,從一個身體中分出的形體,同氣,即氣肉相同。72最后四句,《三國志》無,據《文選》以補。
【今譯】 臣子曹植上言:我聽說士人活在世上,家居則侍奉父母,出仕則侍奉君王,侍奉父母以榮顯雙親為尚,侍奉君主以興國安邦為貴。所以慈父不能寵愛毫無益處的兒子,仁君也不能畜養一無所用的大臣。論其品行而授予官職,這是成功的君主;衡量自己的才能而接受爵位,這是效命的臣子。所以君主不能平白授予官職,而臣子也不能平白接受任命。平白授予官職就是胡亂選官,平白接受任命說是白拿官俸不干事,這是《詩經》中“素餐”的寫作原因。從前二虢之所以不辭卻兩國的重任,是由于其品德高厚;周公,召公之所以不推讓燕、魯的封地,是由于其功勞巨大。現在我承受國家重恩,迄止今日已經三世了。正趕上陛下聽政,國家太平之際,深受您恩澤的沐浴,以及道德教化的浸潤,可以說是太榮幸了。而我被封以東方藩王之位,享有侯王之爵,身穿的是輕暖之服,口吃的是奇珍百味,眼看的是美麗的女色,耳聽的是絲竹樂曲,這都是爵位高俸祿厚的原因。退而回想古時接受爵祿的人,和我現在大不一樣。他們都是立下功勞以助國家,輔佐君主施惠百姓。現在我既沒有可稱道的品行,又沒有可記載的功業,倘若這樣一直到老,對國家朝廷毫無益處,將不能免于被詩人譏為“彼其”。因此上慚我的玄冕,下愧我的印綬。
現在國家統一,九州安然,然而西望還有不服調遣的蜀國,東邊還有不臣服的吳國,使邊境的將士們不能解下衣甲,謀臣們也不能高忱無憂,我特別想統一中國,確實達到太平和順的程度。所以后啟消滅有扈而夏朝功業昭著,成王攻克商、奄而周朝功德顯揚。現在陛下以圣明之體治理天下,想要完成文王、武王的大業,達到成王、康王的興盛,選拔人才,授與官職,用方叔、召虎一般的臣子,鎮守邊境,充當國家的爪牙,可以說是很合適的。然而高鳥未被射中,淵魚沒被釣上來,恐怕射鳥釣魚的方法還有不完善的地方,昔日耿弇不等待光武,急忙出擊張步,稱不把敵人留給君父。所以衛士聽到車軸的響聲以劍自殺,雍門子狄看到越軍至境也拔劍自刎。象以上二人,難道是討厭生存而崇尚死亡嗎?確實是由于痛恨輕侮侵犯了君主,才這樣做的。君王寵愛臣子,為的是鏟除憂患,帶來好處;臣子侍奉君主,一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平定叛亂,以自己的功績報效君主。從前賈誼剛滿二十歲,要求出任屬國之官,立志系匈奴王的脖子而將其置于死地;終軍以十八歲的年紀,出使南越,想要一條長帶子,把南越王捆綁到漢朝的北宮門下,以上兩個臣子,難道是喜歡在君主前夸大自己而在世人前炫耀一番嗎?他們是心志郁悶不快,想施展自己的才能,為明君效力的緣故。從前漢武帝給霍去病修建府第,他推辭說:“匈奴不消滅,我無心顧及家事!”而為國分憂,忘卻家事,不惜生命,解除國難,這正是忠臣的心愿。現在我身居京城之外的藩國,不能說待遇不優厚,但晚上不能安然入睡,吃飯來不及仔細品嘗,其原因就是憂慮吳、蜀二方還未平復。
我曾經見過先朝武皇帝及其武臣老將,年老過世者也有所耳聞,深受他們的影響。時至今日,雖然也可以說賢才不少,老將舊兵,還熟悉攻戰之道,我不自量力,以奉獻生命、為國盡忠當成自己的志向,或許可以立下微小功勞,以報答所受的大恩。倘若陛下您頒布一道特別詔書,使我能夠發揮出微小的作用,或是西屬大將軍指揮,統領一校人馬,或者是東屬大司馬指揮,統領一支船隊,一定能夠冒著危險,馳騁舟騎,短兵接戰,身先士卒。雖不一定能夠擒獲孫權斬首諸葛亮,或許可以俘虜敵軍大將,殲滅敵軍士兵,一定以片刻的勝利,以掃除終身的慚愧,使得英名垂于史冊,事跡列于朝典。即使是戰死在西蜀境內,或是頭顱懸掛在東吳宮闕之上,也如同我的再生之時。若是我的微小才能得不到試用,直至去世功名無聞,只是白白地擁有尊榮而豐壯的身軀,活著對國事無益,死了對國運無損,空自享有尊貴的地位和優厚的俸祿,如同禽鳥一般生長視聽,一直白頭到老,這如同牲畜一般的生活,并不是我的志向。我聽說伐吳之軍防衛不慎、兵眾略受挫折,使我揮動衣袖,扯開長襟,手撫寶劍,回頭東望,我的心已經馳往吳會了。
我從前曾經跟隨光武皇帝南至赤壁,東臨渤海,西望玉門,北出長城,曾經看到過他行軍用兵的方法,可以說是非常神妙了。所以用兵之事不能事先陳說,只不過面對各種局面,隨機應變而已。我的愿望是想在明主聽政之時盡忠報國,在圣時立下大功。每當我翻看史書,看到古代的忠臣義士,不惜一死,而為解除國家危難獻身,雖然身首異處,但功績銘刻在鐘鼎之上,英名永存于史書之中,沒有一次不拊心嘆息。
我聽說圣明的君主役使臣子,并不因有罪而拋棄不顧。所以任用敗軍之將,秦國、魯國賴之以建立奇功;繼絕纓盜馬這類犯過錯誤的臣下被赦免,楚國秦國賴之以渡過難關。我私下里認為先帝早已病故,威王也已去世,兄弟三人,只有我毫無功業,何以承受如此之長的年壽!我總是害怕很快死去,埋入土中,墳土未干,而身軀和名聲便一同消逝。我曾聽說千里馬長鳴,則伯樂能夠了解其能力。盧狗悲痛號叫,則韓國知道它的才能。所以才把它放到遙遠的路途上,以施展其日行千里的本領,所以才以追遂狡兔的迅捷,來檢驗它捕獲廝咬的功用。現在我想立下狗馬一般微小的功績,但心中暗自思量,始終沒有伯樂、韓國的推薦,因此內心才非常悲痛傷心。
面對博局站著看得出神,聽到音樂暗自擊節,也許有人懂得音樂而略知勝負路數。從前有毛遂,盡管只是趙國平原君的一名家臣,但還用錐處囊中的比喻,使得主上覺悟,為國立功,更何況我大魏有眾多人才,又怎能沒有慷慨悲壯,為國捐軀的臣子!自我炫耀,自當媒人,這是士人和女子的丑行;迎合當時,以求升官,也是道家的明忌。而我敢于對陛下陳述往事,原因在于我確實和國家(皇帝)有骨肉之親,患難與共。希望能夠用微小的塵霧補益山海,用小小的燭光給日月增輝,因此才敢不懼恥辱奉獻忠心。知道一定要被朝士所譏笑。但圣明的君主不以人廢言,希望陛下稍稍傾聽一下(我的意見),我就感到無比榮幸了。
【集評】 明人·孫礦:“佳處在作得有肉,高處在氣力驅遣,而妙處則又在意到即寫。”
清人·浦起龍:“《文選》摘《魏志》‘求自試’為題,評者將‘自試’字作囫圇棗,不解指出立功吳蜀旨意,便令粘事引古,節節拋荒可惜。”“所言亦是賈生、終童盛氣喜功之語耳,試之實用,或未必然也,而文正從屬國、長纓二事奪胎。”(上二條俱見《文選集評》)
【總案】 曹植雖是天才的文學家,卻一直把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當成最高目標。然而自從曹丕掌權之后,他就倍受壓抑和迫害,抑郁寡歡,如同“圈牢之養狗”,所以他才“常自憤怒,抱利器而無所施,上疏求自試”(《魏志·本傳》),寫下了這篇著名文章,以展示自己的一片忠心赤膽。作者可謂“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龍·明詩》)忠貞之情,正義之氣,流蕩其間。雖時有引經據典,但信手拈來,用得自然渾成,恰到好處,時用駢詞,亦不見造作之痕。鐘嶸《詩品》評其為“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我看不僅其詩如此,其文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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