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的未來
記得有人說過,夏曾佑(清朝進士,曾出洋考察,民國初年任教育部司長)首編古代史教科書,曾設問“男女私通始于何時”,答案則是“女岐”(根據大概是《楚辭》王逸注云“女岐無夫而生九子”)。此問此答,真的妙不可言。
如果早生四五十年,有幸讀夏先生的書,恐怕只能老實回答“不知道”。因為有人類便有男女,有男女便會要“通”,人類歷史少說已經幾十萬年,明媒正娶依法登記這一套卻不過實行過千百十年,在有巢氏的巢中和山頂洞人的洞里,怎么知道男女們在私通還是在公(?)通,他們的“通”又“始”于公元前幾十幾萬幾千幾百幾十幾年呢?
這次薛君叫我談圖書的未來,西諺云“欲知其未來,先明其原始”,所以無妨學學夏先生,先來問問人們稱之為圖書的這種東西始于何時,如果仍援夏先生之例,也許可以答“河圖洛書”吧。“河出圖,洛出書,圣人(伏羲、大禹)則之”,以成八卦九疇,這是《書經》和《易經》中的話,比屈原問“女岐無合夫焉取九子”更為“經典”,但同樣也如司馬遷說的“縉紳先生難言之”,作不得數。
其實人類自從野蠻開始進入文明,便有了交流、學習、傳承的需要,也有了想象與祈求。三千年前殷人用銳器刻在甲骨上的,四千年前兩河流域人用小圓棒劃在濕黏土板上的,五千年前古埃及人用炭黑寫在紙草(papyrus)上的,直至二萬五千年前克羅馬農人彩繪在法國和西班牙洞穴石壁上的(見《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卷》彩圖第七頁),都是先人的創作,先人留下的信息,也就是真實存在過至今還存在(當然只能存在于博物館和圖冊里)的“河圖洛書”。
我們的圖書就是這樣產生、發展、延續下來的,它們是文化的產物,同時又是文化的載體,只要文化不滅,圖書也就不會滅亡和消失的。
當然,人在變,文化在變,圖書的內容和形式也不可能不變。孔子讀《易》,“韋編三絕”,串聯簡冊的皮條翻斷了三次,因為那時的書是寫在一片片竹簡上,再用皮條串聯成冊的,反復不斷地翻讀,皮條也禁不住。這比起今天用電腦,在閱讀器上讀書,書之重輕和讀之難易,變化確實極其巨大。但是不是用閱讀器讀《易》就能比孔子讀得更好呢,恐怕誰都不敢拍胸脯保證。
予生也晚,從小讀的就是鉛字印在紙上再裝訂成三十二開的平裝書,但小時候在老家書房中,稍大后在府后街和南陽街的書店里,入目觸手者仍全是木刻線裝本。避著父師自己偷看舊小說,從《施公案》《七俠五義》到《西游記》《三國演義》,有光紙上石印小字看成了近視眼的,也全是線裝,隨時可以卷起來塞入褲袋,裝作聽話的好學生。
未來的書到底會是什么樣子,我真不知道,是不是都會縮到閱讀器里頭去呢,恐亦難說。我想,即使閱讀器真能全面取代紙本,也不過和平裝取代線裝、紙本取代竹帛、竹帛取代甲骨一樣,又來一次世代交替而已。模樣再變,供人閱讀的功能不會變,人們讀它,還是在讀書。
老實說,我對此并不怎么關心。來日既已無多,架上的舊書且讀不完,未來的書還讀不讀得了,讀不讀得懂,猶如太陽上的氫還能燒多久的問題一樣,于我實在沒有什么意義了。
(二零一零年三月)
上一篇:鐘叔河《也談《四庫全書》》隨筆
下一篇:鐘叔河《買舊書》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