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仲春時節,抵達廣州。然后與它握手,道別。
我沒理由將其據為己有。盡管這里曾是我童年的舊地。
從廣東到廣西到云南,風聲霍霍。身形如鳥,飛掠華南和西南。
異鄉宛若一輛滿載珠寶的航船,蕩漾在我的目光中央:桂林山水,燕子溶洞,蒼山洱海,茶馬古道,木府風云……它們身披一頁頁古老而新鮮的墨香,從書冊中透射出絲絲縷縷的光芒,花瓣一樣滑落在我的視野中。
這些陌生的風情,滋養著我,也腐蝕著我。一路走著,一路病著。痛苦是從皮膚開始的,起初生出奇怪的塊狀紅斑,疼癢難耐。隨之腸胃,受苦受難,是搜腸刮肚的苦楚。以至到麗江時,枯藤似的坐在木府雕梁畫棟的長廊上,幾乎沒有力氣動了。人虛弱不堪,就像富麗堂皇的土司庭院里長出的一塊失了生機的苔蘚——我不知,是否只能用“水土不服”來釋疑。病菌,疲勞和孤獨,塞進了我的軀殼。
想起多年前看到的一則愛情故事,大意是:一位戰功顯赫的西北王,微服出游西湖時,遇到一個花樣女子。水鄉柔波里做成的江南女子,美艷得不可方物。王被迷住,深深地愛上她,向其求婚。美人自古愛英雄啊,于是花好月圓,龍鳳呈祥。情事進展至此是皆大歡喜的。但還有后來。后來,成為王妃的江南女子,隨王定居西北。大漠孤煙是天天筆直呀,長河落日也圓得完美無缺。但沒過多久,王妃卻日漸消瘦憔悴,寢食不安。王痛心疾首,遍尋名醫,可幾無收效。他的愛妃終不治而亡。臨死前,她對王慘然一笑道,我的王,其實我的病很容易醫好,只要讓我回歸故土,無藥便可自愈。但我不說出口,因為我舍不得離開你!請將我面朝故鄉安葬吧。
這是一曲英雄與美人的情愛悲歌,也是一曲人與故土的忠實贊歌。此去經年,縱有良辰美景,縱有心上人朝朝暮暮,都抵不過我對故土拳拳的忠誠啊!人與故土的深情,便是一把無法破譯的密鑰。那些根深蒂固的思念、飲食、風俗、習慣,已長成盤根錯節的大樹,無法從我們的血脈中剔除。一節一節,枝枝葉葉,支撐起我們的命運。
故鄉幽藍的海水,那么的清清亮亮,那么的干干凈凈,映照著母親若隱若現的面龐,鋪滿了我整晚的夢境。醒來,潮聲猶在耳畔。
當我聽到遠海的呼喚的時候,我知道,那是一首喊我回家的歌謠,無比溫柔,無比安寧。
此時,夜深似海。故鄉猶如一輪又大又白的月亮,從我的胸腔升起,掛在了柳梢頭。它在風中搖晃,一閃一閃,散發著成熟果實的濃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魅惑和甜蜜。
當初,踩著故鄉的肩膀,我向往著異鄉,倉促地逃離故土。但不過月余,我還得逃出遠方,躲回故土。
從這兒到那兒,從異地到異地,我把自己的影子撒了一路。但只是影子,虛幻的影子,肉體的傀儡。
異鄉與我,不過是單薄的露水之緣。它們途經我的人生,短暫地交匯,隨即擦身而過。各安其命。如此而已。
故鄉的口袋里,裝著我的祖先,我的親人,我的房屋,我的命根。
雙手捧著我的悲歡,不如歸去。
歸去來兮。
同 學
周身罩在安靜之中。或許,簡單地定義為安靜,并不準確。其中,還夾雜著獨在異鄉的孤寂。
這樣脆弱的安靜,薄如蟬翼,讓我隱隱不安。
窗外,綠草茵茵。九里香毫不膽怯地探進一枝翠綠來,香氣鉆心。窗里,我在讀席慕蓉的《青春》。末尾一句,“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嘹亮的電話鈴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嚇我一跳。
里面是一個生疏的女聲。
你找誰?我問。
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熊樣。她操著典型的膠東口音。
愣了片刻,瞬間震驚——原來是青,我失散多年的老同學,我曾密不可分的小伙伴,我曾以為最不能放手的親人。
但其實,當年稚嫩的我們,能做主的東西真的有限。當初親近的兩坨泥,終究被一雙手撒入人海,各自漂泊。塵歸塵,土歸土。就這樣走失在時光里。
很久很久,有二十多年了。
現在,友情和親情,突然復活了,在我們身上。多么神奇,以至我有些恍惚。
我們高中班的同學開了一個微信群。大家記得當年的我,但找不到現今的我。幾番輾轉,終于打聽到我的訊息。她立即撥來了電話。
記憶仿佛一支箭,霎時射出。我的散發著青蘋果香味的學生時代啊,等著我去認領。
入群后,大家呼啦啦地圍過來。熱情如火如荼。那雙操縱著我們命運的手,又把我們如棋子一般擲回了原地,還給了彼此。她和他的舊貌新顏,在眼前不停地重疊、分開、閃現。歲月就是個巫師,讓一個人有了兩張面孔,就像交替放映著的新老電影里的魔幻鏡頭。
當年的男生女生,正是害羞的年紀,恰似青綠的枝頭剛剛舒展開的葉片,嫩得一掐一泡汁,怕見風見光。彼此說話很少,或不說話。現在卻熱火朝天地聊著叫著,話輕話重,無人計較。都老皮老臉了,耐得住風吹草動。像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梅發了一張圖片,一群小人手拉著手,在快樂地旋轉舞動。畫外字寫著: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一家人,這個概念,真好。
猶如飛鳥歸林。當初飛走的小鳥們,現今羽翼豐滿后,又從四面八方撲棱棱地飛回來,認祖歸宗。
有人上傳了我們當年的畢業照。坦白說,我的那一張,在經年的奔波中,早已不知所蹤。
我的目光穿梭在暗黃的老照片里。仿佛水底的魚兒,拼盡全力游蕩在水草里,覓食。希冀尋到自己青春蓬勃的容顏,來給匱乏昏黃的中年充饑。但找來找去,半天不遇。是我把舊時的自己弄丟了?還是我對曾經的年輕的自己感到巨大的陌生?最后,終于,在一枚豆粒大的影子中,視線落定。
那粒影子,可能是我,應該是我,我想。
那粒模糊的影子,幾乎失去了所有清晰可辨的細節和脈絡。口鼻眼擠在一起,頭發像墨汁倉促滴落的黑點。如同一團沒發開的白面,生硬硌手。
這個春天,萬物生長。包括我們,也在生長,生長著皺紋和白發,奔著衰老的方向。人漸老,心漸沉。開始懷想,開始懷舊了。
這兩日,沒干別的,盡忙著認親了。手機吱吱亂叫,微信群持續保持著高度狂歡的狀態。大家興奮得像螞蟻,無懼地爬在熱鍋上。酸痛繼而麻木的手指,不足以降低沸騰的溫度。同學們一窩一窩地交談。話題無非職業收入,孩子配偶。讓人免不了心中一嘆:唉,吸收著同樣營養的同一棵樹上拋出去的果子,蒲公英一樣被風帶走,后來的際遇卻大不相同。
人生遠比戲劇離奇,有時出其不意。生命的幕布一旦拉開,吹拉彈唱都是自己的事兒。沒人幫得了你太多——有的登上了高枝歌唱,有的在低處徘徊;有的在大都市里風光旖旎,有的在山野里默默無聞;有的是耀眼的金領白領,有的在黃土里暗淡地刨食。人,還是同窗時的那個人。命,卻不再是同窗時的那個命。
光陰的雕刀,會慷慨地成就非凡的藝術品,也會吝嗇地隨手刻出拙劣的敗筆。
讓人揪心和疼痛的是,有幾個同學竟然消弭了,生命轟然倒塌。好像烈日炙烤下干枯的水滴。無一例外,全是男生。女生們卻個個完好無損,大半風韻猶勝從前。那時的女孩子,是緊緊包裹著青色外殼的核桃。年月幫她們卸下了青澀的外衣,露出了里面淳香的果仁。似乎寒風襲來避開她們繞道而行了。不,或許是男人們排成隊站在前面,替她們擋住了。因而,他們承受的壓力更大,如夸父一樣壯志未酬,干渴地跌在了路上,再也沒能站起。
我記得,當初的學習尖子輝,鶴立雞群,穩如磐石,躍進了上海的名校。不料,婚后沒幾年,患上皮膚癌,撇下了兩歲的幼子。死不瞑目啊!
坤是一個靦腆的大男孩。跟女生說話便會臉紅。考入警校的他,后成了出類拔萃的刑警。卻因妻子外遇,離婚后得了抑郁癥,多年前已自殺身亡。他屢破大案,卻解不開自己打了死結的情局。多么的不合邏輯!
還有義,一個優秀的電視人。因突發心梗,三年前倒在了節目錄制現場。我承認,義是第一個給我寫情書的男生。他心靈手巧,折疊的情書像飛鴿,有淡淡的茉莉清香,具備美麗的藝術質感。在我生病時,他悄悄地幫我打來飯菜。但我開竅晚。我們美好的友誼,純潔如雪。甚至連手都沒碰過一下。僅此而已。
也有正在生重病的東,據說性命岌岌可危。他趿身在一個大型鐵路集團的領導層里。我們曾是鄰座。我至今能想起他天真絢爛的笑容,以及他時常偷看我的眼神。當我轉頭迎向他時,他卻慌忙低下了頭。有一天,他忽然調到了離我很遠的后面。直到畢業留言時,他才在本子上揭開了秘密。天吶,他一直暗戀著我,以至上課常常走神。他的父親,是我們的歷史老師。發現苗頭后,馬上出手,狠狠地掐滅了他心中熊熊燃燒的小火苗。而我生性愚鈍,此前一無所知。
得知東的電話后,猶豫了一下,還是試著撥了過去。是她的妻接了電話。我開門見山,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并向她詢問東的病情。她措辭委婉,只說暫時穩定了。又說,東不方便接電話,她會轉告他的——但我知道,她必不會轉告他。一個局外人,如何能洞悉局里人那段碧玉般珍貴年華里稀有的純真情懷呢?可是,也不會失望。人生這出戲里,該扮演的身份角色,早已排定了場次。該來的來,該走的走。都是天意。
紅塵滾滾,浮生如此。一個小小的同學圈子,就是一幅鮮活的浮世繪。人生百態,在此紛呈,眾相迥異:活著,笑著,哭著,病著,去了——生死盡情。如此的斑駁陸離。那么的合理,或不合理。
也許,人必與某些經歷保持著足夠的距離,才能咂摸出它的滋味和可貴。每段經歷都是唯一的,是不可替代和復制的。人不可能踏入相同的風景。就算故地重游,它在,你也在,但那時的心境卻不在了。我對期待中的同學聚會,懷有隱約的擔憂。
如今,我在異鄉、在這座豐美的南方城市,想著我的青春,想著立在我的青春里的你們,想著我們依附著一同成長的往事。
陽光傾盆而下,風聲時有時無。我們惶然地站在中年的渡口。天地蒼茫,水色煙青。這群背負輜重、搖搖晃晃前行的人,再也搭不上回程的船。
但好在,情誼,可以倒流,可以重生。足以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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