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月二,龍抬頭;大倉滿,小倉流”。
1918年農歷二月二,迎接我爺爺的不是滿倉金燦燦的谷米,而是中國爆發的一場流感,報界當時稱之為“骨痛病”、“五日瘟”。當年3月起,從廣州到東北,從上海到四川,流感肆虐四處泛濫……就在這瘟疫橫行的日子,我爺爺迎著料峭春寒來到了人間。那是泰山西麓丘陵地帶的一個貧寒之家,沒有溫飽,只有饑寒交迫伴隨爺爺倔強的生命起步。
爺爺逃出瘟疫的陰翳,穿越戰爭的硝煙,躲過災荒的魔爪,一直被饑餓圍追堵截緊扼生命的喉管。我無法想象,那是一段怎樣艱難成長的歲月。
為了糊口,我爺爺弟兄三人走上了三條謀生路。當年,24歲的大爺爺滿懷憧憬孤身闖東北,想把自己的根扎進那片肥沃的黑土地,卻從建筑架上跌下來丟了性命。北國的冰天雪地凍僵了大爺爺掙錢成親的夢,一塊草席大的土坑接納了他年輕的軀體。老奶奶經受不住中年喪子的打擊,終日以淚洗面哭壞了雙眼。我三爺爺有進學堂讀書的機會,雖有滿腹的子曰詩云,卻承受不住稼穡之艱難,連養活自己一家都困難。那些青黃不接的春天,吃飯都成了問題。四合院里,大紅泥盆泡著柳芽兒。東屋的飯桌上,竹籃里是黑乎乎的菜窩頭;南屋的飯碗里是稀溜溜的地瓜干兒野菜粥,一根腌蘿卜咸菜拌飯,填充著饑餓的胃囊。當年事漸高的老奶奶摸索著來到三奶奶家要一筐煤做飯時,三奶奶翻著白眼珠一句話嗆得老奶奶老淚橫流:“我一個荒草葉子蓋不住腚,哪有炭給你?”老奶奶踉踉蹌蹌回了屋。“連娘都不管,還有人味兒嗎?”我爺爺氣得跳腳罵,趕到場院掄起木叉教訓三爺爺。木叉的無情較量沒有解決實質問題,骨肉兄弟卻冷漠成了路人,血緣關系最近的人后來成了傷害爺爺最深的人。
我爺爺沒有讀書的命,不會識文斷字,卻一輩子認準了家鄉的黃土地。我無法想象,解放后,當爺爺終于擁有了耕作一塊土地的權力時,那歡欣鼓舞的情形。但我知道,春種夏長,秋收冬藏,是泥土鎖定了爺爺一生的追求,又是泥土滋養了他不屈抗爭的生命。
爺爺沿著季節的生命線與泥土相依相伴一路走來。當我的第一聲啼哭穿破黎明的夜空時,他正值知天命之年。之前,他的苦難和奮斗經歷沉淀在家史中永久沉默,我無法見證;之后,短短的14年光陰,他在我成長的前方與泥土相依相親,耕作收獲。
二
爺爺躬耕一生,對土地有深深的眷戀和濃濃的赤子情懷。他了解泥土的脾氣,熟知生產隊每一塊土地的秉性,從耕耙的深淺、施肥的濃淡,到澆水量的大小、莊稼成熟期的早晚,就像了解自己的掌紋一樣爛熟于心。
爺爺最鐘情的是荒地。“開荒種地,三七開”。爺爺說,秋后收了糧食,公家拿三成,自己拿七成。當颯颯春風撫摸著村西的丘陵地時,那些硬邦邦的荒地睜開睡眼,酥軟了筋骨。爺爺領著我們姐弟到西山掏茅草開荒。
掏?是的,那些抱團叢生的茅草只能一頭一頭地掏出來。半山坡的這片荒地茅草叢生,碎石遍地,堅硬難刨,一頭刨下去震得手臂發麻。爺爺扒下老棉襖,朝掌心吐點唾液,兩掌的老繭搓得“唰啦啦”作響。他一把抓過镢頭,甩開膀子,掄圓了,“嘿”的一聲刨下去,一團茅草應聲而出,爺爺攢了一冬的勁兒都使了出來。我和姐砸坷垃,撿石頭,平整爺爺刨過的土地。弟弟跟后,一邊拾草,一邊挑肥胖的茅草根兒嚼著吃。潔白的茅草根兒深扎在土里,交錯橫生,繁殖力極強,每年不知要吞掉多少好地。爺爺與這些茅草的爭奪戰已持續了三年,仍然難以掘草除根。那張細長尖利的條在爺爺手里上下飛舞,反射著刺眼的光芒。
冷硬的山風掀動爺爺薄薄的秋衣,汗水溻透了,黏糊糊地緊貼著脊背。大干了一上午,爺爺披上老棉襖,坐在厚厚的茅草叢中抽鍋旱煙袋,從水壺里倒出一大碗濃釅的老干烘一飲而盡。爺爺大口嚼著煎餅、咸菜、大蔥,打量著平整過的土地自言自語:“養好這塊地,每年能多打200斤糧食。”
養好這塊地談何容易?這片荒地土質黏硬,每年開春往地里運土雜肥都是全家勞力齊上陣。這狹窄陡峭的山路、這整過以后松軟暄騰的土地,每走一步都是強悍與耐力的考驗。父親脖子上掛著黑馬鬃車襻,弓腰蹬腿,一個“力推華山”,推著獨輪車往上拱。爺爺帶著我和姐姐在前邊拉車子。核桃粗細的麻繩勒過肩頭,埋頭拱肩,繃腰收腹,俯身蹬腿,一副標準的斗牛架勢。爬上陡坡拐進地里,爺爺肩頭的繩子突然掙斷,毫無提防的爺爺一頭撲在地上,摔得滿身土。爺爺就勢坐在地上,順手抓了把泥土。“酥剌剌”,春天的泥土穿過掌心,趁機和爺爺耳語。“地不會說話,心里有數。你虧待了它,它就虧待你”。爺爺敬畏泥土,這養活生命的泥土在他心里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精耕細作多打糧”。爺爺駕馭著犁耙整地,像征戰沙場的將軍所向披靡。寬大的鐵耙,兩米多長,四排鐵齒,三頭牛拉著蕩地。每到地頭,爺爺雙臂一抖,鐵耙借力轉彎。爺爺一個健步躍上去,兩腿一前一后穩穩當當站在鐵耙中間,揮手揚鞭,吆喝著三頭牛乖順地前進。黃塵滾滾,鐵耙顛簸起伏如履風濤浪谷。
一身黃土,滿臉灰塵。干完活,走到地頭的時候,爺爺拍拍衣服,刮刮鞋底的泥,上上下下仔細地整理自己,他想讓每一粒泥土都留在應該守候的地方。
三
爺爺一生當過的最大的官是生產隊長。夏收秋忙時,又常被推舉為場長,在場院里負責監督社員打場、曬糧。爺爺視糧食如命,公私分明,六親不認。
倉促的麥收時節,家家戶戶像上緊了發條的鬧鐘,一步不落地追著天氣趕。洗洗刷刷,縫縫補補,母親像追著碌碡跑的人,從家里轉到地里,從堂屋轉到灶房,一天到晚總有干不完的活兒。那天早飯后,母親急急火火趕到麥場時晚了幾步,爺爺迎頭一聲呵斥:“什么時候了?還來干活?”尷尬的母親扛著木锨扭頭回了家,緊跟在后的大嬸兒牢騷滿腹,也“嘟嘟囔囔”回了家。母親和大嬸兒半天的工分泡了湯。
毒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最調皮的孩子也不敢赤腳在滾燙的地面上亂跑。樹葉蔫了臉,蒙著一層灰塵。場院里,忙碌火辣的氣氛讓人恐慌。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說不準什么時候一陣狂風暴雨,忙活半年、盼望半年的麥收就會泡湯。這救命的糧食沒進倉,爺爺心里不踏實。
白天,爺爺在場院里干瘋了,一個人站在高高的脫粒機旁揚場。機器轟鳴怒吼,飛旋吞咽著麥捆。爺爺扒光了脊背,甩開膀子大干著。汗水混合著泥土,從爺爺黑紅鐵打的脊背上向下流,頭發、眉毛、絡腮胡子上落滿了長長短短的麥秸。一锨麥子還沒在簸箕里落穩,爺爺掄開雙臂一揚拋到半空,麥糠順風飄出去,麥粒雨“唰啦啦”落在地上。兩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輪流上麥子,也沒趕上爺爺的速度。這一天,揚出了六千多斤麥子。
晚上,爺爺滿身疲憊進了屋,一口熱茶還沒下肚,點著旱煙袋就數落開了:“以后甭干這站不住理的事兒。你晚了,工分怎么算?”“四嬸子那天不是也晚了嗎?”母親的話音未落,爺爺“哐”的一聲,銅嘴旱煙袋磕在八仙桌上:“興別人,不興咱!”母親不再吱聲,慌忙收拾飯桌。
麥收過后,真正的夏天就來了。甜甜的玉米秸對孩子們有著莫大的誘惑。
那是夏末的急陣雨,粗大的雨點砸到樹葉上“啪啦啪啦”作響,砸著干燥的地面濺起濃濃的土腥味兒。正在胡同陰涼地兒里閑扯的人,瞬間逃得無影無蹤。空空的胡同,只剩下寂寞的風雨在盤旋呼號。當暴漲的池塘盈滿火紅的晚霞時,姐領著我和幾個孩子嬉鬧著跑進了池塘邊的玉米地。
“這時候的玉米秸最甜。”轉眼,十幾棵玉米被掐頭,去根,折斷,亂扔在地上。突然,我的脊背狠狠地挨了兩棍,我號啕大哭起來,那幾個孩子一哄而散。透過淚花,我看到的是爺爺暴怒的臉,“敗家子兒!都不吃糧食?光喝西北風!”我和姐哭哭啼啼,背著兩道鮮紅的血印進了家。這血印刺痛了母親,母親和爺爺大吵一頓。“糟蹋糧食,天理不容!”爺爺一氣之下,晚飯沒吃,獨自卷了鋪蓋,氣呼呼地搬到牛欄院住去了。
這是爺爺唯一的一次打孩子,而且下手這么狠。平時他最疼孩子,寒冷的冬夜,他厚厚的羊皮襖總蓋在姐那一頭,夜里醒來,姐常熱得滿身汗。家里只有一個搪瓷燙壺,每晚睡覺前把我們的被窩暖好了,他才抱到自己床上……
爺爺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最痛恨營私舞弊的事兒。那年,心高氣傲的爺爺擔任生產隊長兼財務保管。開春,有人向隊里借了錢買種子,一直拖到年底也沒還上。爺爺催要時,他矢口否認,反咬一口,讓爺爺拿出憑據來。不識字的爺爺哪有什么憑據?他哪里料到,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街坊鄰里,青天白日會有人往自己頭上栽贓!家里人口多、掙工分少的兩個人趁機聯合了三爺爺,誣告爺爺貪污。最后還是他家自留地豐收的糧食證明了一切,大隊隊委替爺爺洗刷了冤屈。“人正不怕影子歪,老天爺看得清”。此后,爺爺再沒干過生產隊的現金保管。
四
又是春寒料峭的日子,寒潮又起,吹得人透心涼。這個七口之家浸在風寒中等待上蒼的判決。硬扎扎的山頭風削過樹梢,豬圈外那樹杏花激靈靈打起寒顫,粉嫩的花瓣追過柴垛,蔫了臉堆在墻角。
爺爺病了,母親烙了他最愛吃的芝麻酥餅,爺爺嚼爛了痛苦地抻直了脖子就是咽不下去。在市醫院的儀器前折騰了半天,父親拿著診斷書輕描淡寫地說:“咽炎”。一下火車,爺爺歡歡喜喜一路小跑回了家。高大的父親遠遠落在后面,雙腳軟塌塌地踩著黃泥路,拖不動那雙滯重的千層底。“晚期”,醫生嘴里輕飄飄吐出的兩個字,如晴天霹靂徹底擊垮了父親的意志。
不記得爺爺有過頭疼感冒,也不記得爺爺說起過哪里難受。爺爺只是因為吞咽困難而屢屢發火。那點可憐的流食何以能澆滅腑臟灼燒的疼痛?那張簡陋的木板床,成了晝夜的煎熬;那副錚錚鐵骨,遏制不住病魔貪婪的吸食,已干癟如柴。曾經的桀驁和自負銷蝕已盡。爺爺臉色暗黃、顴骨突兀,脆弱得像一張黃草紙。
因病無法下地干活兒,爺爺脾氣越來越焦躁。今天攆我們下地鋤草,明天趕我們上山施肥。“人勤地不懶。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爺爺整天掛在嘴邊。爺爺的字典里只有“干活”兩個字。陽春三月,以往正是爺爺實施一年勞作計劃的開篇。那些清冷的早晨,爺爺倒背著手,哼唱著他唯一會唱的歌《東方紅》,在野外巡視,從村南的十三畝地轉到村西的二十畝地,再到村北的八畝地,滿眼泛青的麥苗。踩著酥軟的土地,爺爺隨手抓一把泥土攥在掌心,摩挲著滿手的老繭。爺爺順便捋一捆干柴背回家時,來自于大地生機勃發的動力已從腳心傳到雙腿,傳到爺爺心頭,雄心勃勃的計劃也已成竹在胸。可如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太陽東升西落,一天天地蠶食光陰。
有時候,脾氣暴躁的爺爺很安靜,靜得讓人害怕。布谷鳥的一聲低叫,能讓爺爺看著灶屋前的育苗沙池出神老半天。那些地瓜苗早就拱破了塑料膜,往年他正挑著水桶在西山坡插秧苗。今年春旱,西山溝里的水洼早就見底了。插地瓜苗,必須拉著地排車到村北的池塘去運水。面對迫在眉睫的春種,他已無計可施。沉默成一尊雕像的爺爺在心里盤算什么?是心灰意冷的失落,還是滿懷希望的祈禱?
又是一年麥黃時。那天,我把熟透的一把杏拿給爺爺,他突然長嘆一口氣,翻身沖著墻半天沒理我。我不敢吱聲,悄悄把杏放在窗臺上時,猛然看見了爺爺使喚得最順手的那把鐮刀。那鐮刀生滿了紅褐色的鐵銹,寂寞地掛在窗臺下,沒有了往年在麥田里呼風喚雨的暢快淋漓。野外麥浪滾滾,呼喚著舊年的那把鐮刀,可爺爺病魔纏身,無能為力。
爺爺病情加重,湯水也難進了。母親蒸了雞蛋羹,咽不下,他焦躁地把碗扔到地上。父親悶聲不響地收拾碎片。母親趕緊浸碗麥乳精捧過來,放涼了,爺爺也沒喝進嘴里。
突然有一天,爺爺一反常態,無論什么食物都能順暢地吞咽。嚼著暄騰騰的白面饅頭,爺爺說:“新糧食就是勁道,香甜。秋后播種還是上土雜肥,化肥上多了地會板結。”喜滋滋的母親又抱回個九斤重的大西瓜,從中間切開,紅紅的沙瓤,撒了細細的白砂糖,一勺一勺喂給爺爺吃。爺爺說:“還是西嶺沙土地里的西瓜爽口。”爺爺高興地吃了大半個,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氣。
不料,黎明前,爺爺竟然走了。靜靜地,誰也沒打擾。村里人都說,這是上天恩賜,讓一個辛勤勞作了一輩子的農民吃飽喝足了才上路。那天正是農歷六月六,陽歷1982年。
生于泥土,歸于泥土。勞累了一生的爺爺終于可以休息了,他沉睡在當年親手開墾的茅草地里,沐著四季風,看著他的子孫后代耕作收獲,繁衍生息。他如此虔誠地為自己的人生軌跡畫了一個圓。不過,爺爺與別人不同,他感恩戴德,只用了一把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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