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地方,叫思南。
在這里,我有幸覓得一烏江奇石,帶著它,千里迢迢回到了我的故鄉邢臺。這是“中國報紙副刊研究會2016年年會暨百名文化記者思南采風”活動中的一次偶遇。我們的行程先是從貴陽下飛機,然后是大巴,轉大巴,過遵義,進銅仁,到思南。
十萬大山,本就是云貴高原的形象。山,山,山,除了山,還是山,層層疊疊,蜿蜒連綿。在這樣一個大框架、大背景里,一座山城和一個山莊、N座山城和N個山莊的體量,都像是嵌入其中的一塊塊石頭。思南縣也是,它就是大山上長出的一座城、一片地。
算是個念想,算是個回味,從那里帶回來這塊石頭,是我與此石的彼此情緣。緣分不僅僅是人與人,還有人與自然,汝為悅己者容,山也是,水也是,石頭也是。不知在別人眼里,這塊石頭的體態像什么,而在我的印象里,在思南之所見、對思南之記憶,都凝固在這塊石頭上了。
細觀它身上的斑紋,那橫臥著的、極具沖擊力的斑紋,似乎聽見它無聲地吶喊,向前、向前、向前……似又看見那些纖夫們,彎著腰、肩上扛著纖繩,那是拽得直直的、硬硬的纖繩,拉纖的號子聲起了伏、伏了起,整整齊齊,起伏劃一,這號子聲和他們彎伏著的腰、蹬直了的腿一起整齊劃一、鏗鏘有力地向前進……當然,這只是此次采風活動開幕式的表演節目之一。歷史可以風化和凝固,風化凝固為民俗、藝術、文化,所以這又不僅是拉纖表演,而是對活在千百年歷史中思南人民生活的復制和再現。
世界上除了金銀,還有石頭是不能爛掉的。思南的山矗立了多少年了?依然挺拔,依然顏色不改。繁衍生息在大山里的這些人們,他們說的話、他們唱的歌、他們跳的舞,我們雖聽不太懂、看不太懂,但我們懂得一點——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文化的魔力就如一個模子,一經成型,不再變形。
思南縣,不僅是思南,整個貴州都屬于烏江文化。作為貴州省的母親河,奔流不息的烏江也滋養了思南的歷史。這里本身就是不同文化的集結地,它聚集著漢族、土家族、彝族、白族、傣族、壯族、苗族、回族、傈僳族、佤族、納西族、瑤族、藏族等近三十個民族,人與人、人與自然和睦相處、和諧共存,從千百年前的那頭,到千百年后的這頭。烏江奔流不息,不舍晝夜,如同思南人的生活在繼續。烏江的水也從思南縣城流過,到了這里,它似乎流淌得格外耐心、格外細致、格外輕柔。
慢生活。
這是我對思南的突出印象,漫漫的水綠山嵐、漫漫的古香古色。云起了,云散了,炊煙裊裊,雞鳴犬吠,綠鋪在山上,藤爬在墻上,一切都是那么自由自在,散漫得隨心所欲。
連續幾日,或是陰天,或是細雨蒙蒙。街道窄窄地、彎彎曲曲地、高高低低地伸展著,這是用石板鋪成的街。街兩邊的條條小巷,在我們悠閑的腳步旁一晃就躲到后面了,撲朔迷離。街邊小攤擺了些并不出奇的賣品,糯米制成的小吃、瓶裝的各色腌菜、藤編工藝品……一切都是安靜的、沉著的。人來人往,卻一點不顯得急躁和嘈雜,偶有摩托駛過,再有兩邊的小攤上問價還價的聲音,這一切似乎都被濕濕的、清新的空氣洗過了,被遠遠近近、影影綽綽的樹綠、竹綠淹沒了。更多的是同仁們悄無聲息地舉著相機、手機拍攝,一切都顯得那么平心靜氣。
當地人有著一種共同的姿態,叫作“背”。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身后都是一個或方或圓的背簍,背著菜、背著用品、背著孩子,就這么背著,靜靜地走著、走著……無疑,一種習俗、習慣的形成,都伴隨著斗轉星移、蜿蜒的歲月。我在想,他們就這樣一代一代地“背”過來了?背過來的是他們的歷史、他們一代一代不走樣的生活、他們的滿足和向往、他們講不完但是從不多講的故事。背著一層層的時空、重疊的歲月。
烏江水從思南城中間穿過,把山城分為兩半,左亦城,右亦城,山水思南城。水之上有橋,一橋、二橋、三橋,橋那頭的人走過來,橋這頭的人走過去,都走得心安理得,走成了思南的山文化、水文化、人文化。我把這看作是自然文化,不把自己的強加于人,也不羨慕和渴求他人的饋贈。
人與自然和諧為一,這又是思南人的個性因子了。思南人也有著敦厚的信仰,有府文廟、有王爺廟,更有板橋鎮奇特的“甩神節”。他們的“甩神”本是兩棵神樹的木料制作而成,不多說“甩神”的傳說了,只說那“甩神節”的熱鬧吧。每年正月十四,人們就把“甩神”用轎子抬出來,伴隨著“喔喔火火、喔火火,喔喔火火、喔火火”的吆喝聲,他們把轎子使勁地、肆無忌憚地東搖西晃、甩來甩去。因為,他們的“神”秉性喜歡玩兒,那就陪伴他好好地玩兒,不僅他們陪著“甩神”玩兒,還把古鎮十二個寺廟里的主神請出來一起陪“甩神”玩兒。陪他玩得高興,陪他玩得盡興。人也盡興,神也盡興,人神都盡興,人神合一了,人與自然合一了。于思南人而言,神不是高高在上,神就在他們心里,在他們身邊。哪是山?哪是水?哪是神?原來都是在他們同歡同樂的生活中。
匆匆的行程載不動我們更多的未知和欲知,沒有來得及問當年的紅軍是否從這里走過,但無論是否走過,這里肯定是紅軍北上時的毗鄰地帶。思南再往西二百公里處有一個地方,叫遵義,這個中國人人皆知、耳聞能詳的圣地,中國革命在這里轉了一個彎,就看見了新中國的曙光,一個偉人——毛澤東產生了。自此,他帶領著中國一路北上,向著延安、向著北斗星的方向,走完了長征,走出了一個新生的人民共和國。活動主辦方告訴我們,這里曾有過“擴紅”,“擴紅”即是號召人們參加紅軍的意思。思南——遵義,一脈相承,山水相依,這就叫近朱者赤。思南的底色是綠的,也是紅的,思南的顏色是渾然天成、萬物自化的自然色。
原生態。
凡遇到老鄉,都是那一兩句簡約而真誠的話語——“屋里坐坐哈”、“進來喝點水哈”……這些在我們到了思南下面的郝家灣感受更深。
烏江在這里轉了一個U字形的彎,水面上藹藹薄霧如夢似幻。周圍樹綠山青、鶯聲鳥語。我說的這個地方叫郝家灣,活動主辦方安排的行程之一。據說,這里就是當年的“夜郎”之地,對于這塊古老神秘之地,除了“夜郎自大”那個成語外,人們對此了解得并不多,不知道何因,“夜郎”悄無聲息地從歷史里蒸發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其山水依舊,又舊得如此新鮮。事物舊到一定程度,便煥發青春了,返老還童了。要不然,人們有那么多的懷舊干什么?我們又到這里干什么來了?
郝家灣村是用石頭砌成的,它依山就勢,臨水而居,石頭屋、石頭巷、石頭橋、石頭古城堡……還有石頭般頑固的民風民俗、人文個性。郝家灣的房子和思南許許多多的房子一樣,屋分兩層,其上住人,其下養雞鴨家禽。山上放牛,院前種菜,靠山吃山,自給自足,樂在其中。
我在這里與一位叫郝國昌的村民攀談,他剛剛四十七歲,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有些老。他說,他剛剛從廣州打工回來,每年在家的時日不超過二十天。他又說,這個村子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出去打工了,所操勞的活兒,大多都是搬運工、叉車工之類。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一個一個的人,都是郝國昌。是的,這些郝國昌們,除了堅守,還有尋覓,這就是他們精神和生活狀態的呈現,也是我到此一游的發現。郝家灣沒有變,山依舊,水依舊;郝國昌變了,走出山村觀風景,去叩問他們的未來。他們的未來在哪兒?就在這些郝國昌們出出進進匆匆的腳步聲中……所幸,他們沒有喜新厭舊,沒有用外面的“精彩”淹沒和顛覆郝家灣固有的本色。有句話是這么說的,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套用一下此話,一村、一縣,個性的,也是自我的。郝家灣、思南乃至整個銅仁地域,其民風民俗、文化特質都是千百年歲月的時光孕育而成的。問題是,它身處云貴高原的深處,深邃得讓忙忙碌碌的人們想象不到,更無暇顧及。這樣也好,美一旦被發現,人們紛紛而至,摩肩接踵,美的原貌還會是原貌嗎?所以,我們這些記者同仁算是幸運者了,捷足先登,先睹為快,我們來過了。作家賈平凹先生有一書法題寫思南:“黔中首郡,烏江明珠”。
思南一行,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甚多,文字里寫不盡,記憶里盛不下,若今后能重游思南,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了。我平生本是愛石之人,愛屋及烏,帶回的石頭,就當是對思南記憶和情愫的縮寫吧。
思南,大山上長出來的一座城、一片地,就這么定格、佇立在我的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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