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交替季節,父親一直說右腿疼,懷疑痛風發作,針灸、掛水均不見好轉。我咨詢醫生朋友,痛風癥狀是關節疼,半邊腿疼可能腰椎盤突出引起,建議檢查一下,不要貽誤了治療。預約好醫院、醫生,我驅車下鄉把父母接上來,拍了X光片。醫生說,情況比較嚴重,非腰椎盤突出,而是右腿髖骨壞死,需要住院手術。我大吃一驚,父親沒患過糖尿病,也沒摔過跟頭,怎會突然嚴重到髖骨壞死呢?父親長期患有高血壓、冠心病、腦梗和痛風這些老年常見病,一直吃藥控制。前年,因心臟血管栓塞,手術安放了兩個支架,這才一年不滿期呢。我拿著片子,急急忙忙找骨科專家讀一下,希望保守治療,父親畢竟73歲了,能不折騰就不折騰,手術畢竟有風險。可專家一看,決然地說,髖骨壞死,不能保守治療,只有更換。又寬慰我說,現在換髖骨,手術已經很成熟了,沒什么風險。遲換不如早換,如果等到右腿整個癱瘓再換就遲了,而且生活質量也大大下降了。
手術那天,我忙完手里的活趕去醫院時,父親已被母親和妹妹護送進了手術室。盡管手術幾乎零風險,但母親說父親慌得很,一夜折騰不安。早上吃了降壓藥,情緒稍稍穩定一些。我走進監視室,隔著玻璃,遠遠地看著躺在手術臺上的父親,孤單、無助,仿佛案板上的羔羊。我的心不由一陣陣糾結起來,這些年,從妻子到父親,一次次歷經手術考驗,不管在手術室外等候,還是在監視室旁觀,我都緊張得直冒冷汗,擔心出現意外。醫生、護士圍著父親忙碌著,手術室隔音效果非常好,我雖看著他們拿著手術刀、止血鉗、電鋸,卻聽不見絲毫器械碰擊的聲音,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他們掀開父親右腿皮肉,截斷腿骨,更換人工髖骨,縫合皮膚,恍惚間像是一群演員表演著啞劇。一個多小時,醫生進來告訴我,手術很順利,麻醉一醒,就可以回病房了。我走出監視室,陪同母親和妹妹一起等候父親。緩緩地,手術室的門打開了,父親一點點清晰起來,面色有些憔悴,因恐懼泛著醬紫色。
到了病房,我蹲在病床上,托著父親的身子,在醫生、護士的幫助下,小心翼翼地把他從手推床上挪下來,安頓在病床上。這是我第一次親近父親的身體,年老衰弱浮腫得仿佛一團皺巴巴的棉團,托在掌中,有些輕飄飄的。記憶里,年輕時的父親,無論在村里開機帆船給農田上水,還是駕駛手扶拖拉機耕田、運輸,以及后來維修柴油機,經常沒日沒夜地忙活,也經常在村里大碗喝酒,四方聞名,全憑著一身精湛的手藝和壯實的身體,哪像現在這副模樣。我從小跟著祖母生活,與父親沒什么交流。雖然他帶著我第一個坐上村里第一輛手扶拖拉機,在稻場上、農田邊招搖,令其他小伙伴艷羨不已。有時,還帶我坐著他駕駛的拖拉機進縣城或鎮上交公糧、拉柴油,可以狼吞虎咽地吃到一個熱乎乎的肉包子或油條,那真是食物匱乏年代的極品美味了,可我仍難與父親親近。一次下雨,我沒帶雨傘,放學后,一邊埋怨爸媽不給我送傘或雨衣,一邊冒雨回家,從學校到家需步行50分鐘,我鉆進雨幕,快速行走在泥濘濕滑的百丈圩,有時抄近路,不免踏進麥田、紅花草田,踩著綠油油的禾苗行進,就這樣到家也渾身濕透了。母親說:“你爸給你送雨衣去了,沒見著啊。”“啥?送雨衣給我啦,肯定走穿了。”我暗暗責備自己,一路上還埋怨著呢。剛換下濕漉漉的衣服,父親打著傘回來了。“我在校門口沒見著你,進去一打聽,老師說早放學走了。”父親小心地解釋。“誰讓你在校門等的?”我拿著毛巾擦著頭發,責備他:“每次我都從校后門走,一出門就上回家的路了,前門出去還得繞一圈。你不來學校怎會知道。”父親賠著不是:“下次知道了。”那時,每天上學都是母親起早燒飯,有時天光亮得遲,擔心我走夜路害怕,也是母親送我過了百丈圩,父親這唯一一次送傘算是奇跡。
接連一周,我手頭比較忙,沒有去陪護,便與妹妹一道在醫院雇了一個專職陪護,畢竟幫父親翻身、挪動病腿之類的事,專業陪護有經驗。我只是晚上經常去醫院送飯,順便探視一下。一進病房,父親正指揮著母親幫他揉腿,右腿剛換的髖骨,還不能挪動,需要經常揉捏,舒活筋骨。我接下母親手里的活,幫他揉捏起來,長期受痛風折磨,他的腳有些變形,腳背腫得很高,鼓出一個球狀的包,脹出一條條紫黑色的斑紋,皮膚干巴巴的仿佛老松皮一般。我問他恢復得如何,母親說:“他經常喊腿疼,問醫生,說,換的髖骨還在適應期,有一點反應很正常。可他一點點疼也受不住,不停地讓人揉捏病腿。”我知道,父親一生病就比較嬌氣,常常折騰母親,這樣不停地揉捏,使母親一夜夜睡不好覺。“為何不讓陪護做呢?”我有些疑惑地問母親。“陪護不是至親,哪那么上心呢?”母親遲疑地解釋,“他只是幫你爸翻翻身、挪挪腿,讓他揉捏一會兒就找借口溜了,晚上更早早就去睡覺了,只能自個兒辛苦些。”我了解母親的性格,怕給人添麻煩,拿不下臉指派人,只好委屈自個兒。“趕緊吃飯吧,不然飯菜要涼了。”我放下手里的活,幫父親搖高床墊,放下小撐板,讓他可以坐著吃飯。母親把飯菜一樣樣擺上撐板,父親一邊吃,一邊數落著母親,嫌母親做事慢,不知道把飯煲和菜盒趕緊空下來、洗干凈,給我帶回家。“不急,”我埋怨父親,“你讓媽先吃飯,我等會兒沒事。”父親揣測我還沒吃晚飯,就趕過來送飯了,他想讓我早點回去,于是對母親發脾氣。看著他們吃罷晚飯,收拾停當。母親說,沒啥事需要我做的,我這才離開病房回家吃晚飯。
漸漸地,父親已經能夠下床,扶著助力器緩慢行走。我們便辦好出院手續,冒雨雇了一輛救護車送他回鄉下調養。一路上,冷雨驟急,落葉翻飛,樹枝飄搖,收獲的田野一片狼藉,亂草橫飛,積水四濺,遠處的赤山和赤山湖模糊在雨幕里。進村車停,我、妹妹、駕駛員師傅還有趕來幫忙的小嬸,一起把父親的擔架抬下車。在母親的攙扶下,父親緩緩起身,慢慢地扶著助力器探下地。我對父親說:“路不平整,我背你回家吧。”他有些倔強:“不用,這點路,我能走。”我提著行李,注視著他,拖著一條病腿,一步一挪,緩緩地向家移動,身子弓著,背越發顯得駝了。
安頓好父母,我和妹妹冒雨返程。隔著百丈河,透過車窗,我看著煙雨中、老屋前、倚門而立的父母,身影漸行漸遠,漸遠漸淡,輕淡似一朵微弱的火焰,仿佛一絲微風就能拂滅。我忽然感到,生命是如此渺小、脆弱。這些年,稍不留神,祖父、外公、二姑、外婆、祖母……一個個親人,就在我屈指可數的下鄉、返程中,消逝在眼前。有時,甚至讓人等不及下鄉,生命已逝,人已遠離。讓我們都來呵護這一朵朵輕如火焰的生命吧,讓他們越燃越旺,生生不息。而只要這一朵朵火焰還在燃燒,就有溫暖,就有牽掛,就有希望,就能給遠方的游子留著念想和心靈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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