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過年
“細人子望過年”,是一句湖南話。回想兒時,覺得這句話說得真不錯。
兒時望過年,先是渴望年節(jié)的吃食。平江人家過年炸“發(fā)肉”,用雞蛋將灰面調成糊,酌加胡椒、香蔥和鹽,攪勻后用調羹舀起,再加入肥肉絲數根,下油鍋炸熟(須用茶油),成為金黃色不規(guī)則形的塊子,趁熱吃比九如齋的點心還香。
“發(fā)肉”制作不難,材料也易得,不知怎的家里卻一年只炸這一回。好在過年解除了細人子不得入廚房的禁令,允許我站在油鍋旁看,哪一塊色最老(我喜歡吃炸得老的)或者樣子最有趣,起鍋后便吃哪一塊。這樣的吃法,比從桌上碗中夾起來吃,更加有味得多。此時母親對我也特別寬大,頂多喊應一下不要燙了手和嘴巴,不要吃得太多等下吃不進飯,再不像平時斥責我貪吃那樣疾言厲色。
和母親在廚房里的態(tài)度一樣,整個家庭對我的督責和拘管,從臘月二十四過“小年”以后,也都大大放寬甚至暫時取消了,因為要過年啊。這才是我最大的快樂,真正的快樂。
因此,望過年的我,最渴望的恐怕還不只是吃食,不只是玩具,不只是兒童圖畫書,而是家庭中這種平時沒有的氣氛。這種氣氛充滿了一切空間,籠罩著一切事物。上街買年貨呀,收拾房子迎客呀,試穿新衣新鞋準備去親戚家拜年呀,都給這些添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在我幼稚的心中引起了深深的好奇和無窮的想象。
平凡的屋頂下平凡的日常生活是單調的。如果寒來暑往一十二個月三百六十五天不過一個年,童年的我真不知會如何的寂寞,如何的不知道快樂。我的心智可能會變得不健全,甚至會成為一個對社會更加無用的人也說不定罷。
所以,我望過年。做細人子時望過年,嘗過成人的甘苦做了父親以后,還是望過年,——為了自己的孩子。如今須發(fā)都已花白,成了退休老人,也還是望過年,——為了孩子的孩子。
從前年到去年,在美國女兒家閑住。美國人很禮貌地保持著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他們很愛兒童,孩子們在自己家里玩得天翻地覆,卻絕不會踏入別人家(包括沒有遮攔的草地空坪)半步。可是到了過“鬼節(jié)”(萬圣節(jié))的晚上,每家的孩子都化裝成“鬼怪”,一面喊著“呸!呸!”一面來叫開別人家的門,索要糖果。前后兩三個小時,女兒家的門鈴響了好幾十次,當然每次都得立刻去開門并“打發(fā)”。我看見不少小孩都是父母開車送來的。太幼小的孩子,父母還得陪著他下車,甚至抱起他來按門鈴。孩子們的鬼怪服和鬼怪帽也各出心裁,看得出父母付出的心力。
現代最發(fā)達的國家為什么還要過“鬼節(jié)”,還不是出于風俗習慣,為了使孩子們快樂嗎?美國的孩子們望過圣誕節(jié)、萬圣節(jié),還不是和咱們中國的孩子們望過年(現在該叫春節(jié)了)一樣的迫切嗎?
春節(jié)是我們自己的節(jié)日。《七月》詩中寫農夫一年勞作,最后“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三千年前的風俗即已如此。兩千多年前的楊惲寫道:“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炮羔,斗酒自勞。”描寫更加生動具體(炮字原來包下四點,就是油炸,想必和炸“發(fā)肉”差不多)。可見春節(jié)本是農業(yè)社會的產物,為“田家”勞逸結合調劑生活所必需。美國的感恩節(jié)、萬圣節(jié),也是從早期移民新英格蘭的農民中興起來的,和我們的春節(jié)正是一樣,無所謂哪一個土哪一個洋。
(二零零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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