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漠如冰雪般的專制史冊中,真正能如梅花般燦爛的歷史紅顏愈來愈珍稀。我們祖先大多擅長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孫子兵法抑或三十六計,而對有恃無恐的剽悍權力束手無策,至今也沒有找到把權力關進籠子的好辦法。一代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墨客,只能用手中的禿筆尺牘意淫文學故事,把自己的那份非分之想寄托于一個個紅顏女子身上,去圓心底深處那枕無法抵達的黃粱春夢。清朝一個叫惜陰堂主人的文人,就曾在自家的“惜陰堂”里做了一回山大王,賦予梅花一種超現實魔力與神性,成全了那個世代相傳的叫“二度梅”的曼妙故事。
在一個陽光明媚、無風無雪也無雨的春日里,既富也貴的美女陳杏元,突然發現自家花園那株噴香吐艷的梅樹,頃刻之間花雨紛飛,凋落一地梅紅,一種不祥之兆頓時涌上心頭。果不其然,一個被權臣盧杞迫害得流離失所的落魄書生——梅良玉投奔陳家而來。
惜陰堂主人筆下的梅花是如此善解人意,無風無雪卻自殘,零落成泥,令如花似玉的富家小姐陳杏元蛾眉緊蹙,頓生惻隱之心,愛屋及烏,當時就喜歡上了這位落魄書生梅良玉。單從作家為梅良玉取的這個名字,既是梅花也是良玉,就可以看出他寄予梅花的那腔善良愿望。
好故事難免一波三折,墜入愛河的梅、陳二人處處遭人陷害,他們為掩人耳目,對外只得兄妹相稱,實則以夫妻相處。屋漏偏逢連陰雨,此時中原上國又遭北國蠻敵入侵,無能的唐皇一籌莫展,奸臣盧杞趁機再獻美人和親之計,力薦陳杏元作美女肉彈,以其一人之紅顏媚力去平息那場戰火狼煙,實則繼續行迫害梅、陳二人之實。
一對恩愛鴛鴦就這樣被奸賊生生拆散,梅良玉依依不舍,送了杏元一程又一程,到了邯鄲,已是當時的邊疆,二人無奈在叢臺執手相看淚眼,灑淚而別。后來的邯鄲人把“夫妻南北兄妹沾襟”八個陰文楷體大字,鐫刻在了叢臺頂層的門楣之上,至今依然在向人們訴說著這個酸楚的愛情傳奇。
遠赴異國他鄉的陳杏元,遠沒有當年王昭君那份愛國情操,一路悲傷欲絕。當走到中途一懸崖斷壁時,毅然縱身一躍,跳下懸崖,以死殉情。文學故事之所以成為文學故事,因其總有一股超現實的正能量,來滿足人們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一廂情愿。墜下深淵的陳杏元,居然被游蕩于此的王昭君陰魂出手相救,并不惜把陳杏元送回老家,與梅良玉鴛夢重溫,喜結連理。就在二人喜極而泣拜堂成親之時,那棵不知花已凋零了多久的梅樹,如他們第一次相逢時一樣神奇,靈光再現,居然不顧光陰何時、季節幾許,無視自然規律,硬生生二度重開了,且滿枝花朵怒放,艷麗奪目,馨香四溢,一個與梅花糾纏不清的愛情故事,由此無比圓滿謝幕。至于沒有得到美女的北國侵略者是否再次南犯,不按帝王旨意履約的美女是否遭到追究制裁,那些奸賊惡人們還能否善罷甘休……所有這一切已于盛開綻放馨香四溢的梅花無關緊要了。
正是因為現實的殘酷,才催生了梅開二度之類文學故事的廣為流傳。應該感謝梅花,成為人們精神勝利法的強大道具,讓我們躲進小樓成一統,暫時逃避現實的孤苦與無奈。
陳杏元是幸運的,盡管命運一波三折,但最終梅開二度,與梅良玉喜結連理,但后來的美女趙京娘就悲催多了。盡管她遇上的不是諸如梅良玉之類的文弱書生,而是武功高強的紅臉大漢趙匡胤,然而其結果比陳杏元更慘!
馮夢龍筆下的趙京娘美得無以倫比,集古代四大經典美女之美于一身:“眉掃春山,眸橫秋水。含愁含恨,猶如西子捧心;欲泣欲啼,宛似楊妃剪發。琵琶聲不響,是個未出塞的明妃;胡笳調若成,分明強和番的蔡女。天生一種風流態,便是丹青畫不真!”(馮夢龍·警世通言)
如此貌美驚人的紅顏佳人,無奈錯生在了五代亂世。那是個“亂世英雄出四方,有槍就是草頭王”的時代,那個時代“朱李石劉郭,梁唐晉漢周。都來十五帝,擾亂五十秋”,遍地混世魔王,強梁出沒,城頭頻頻豎旗的大王們,你方唱罷我又登場。
在如此紛擾亂世之中,趙京娘居然隨父千里單行,到陽曲縣北岳廟燒香還愿,不遇歹人劫色才是意外!但有一點京娘還算幸運,劫色的兩個響馬頭目,為一個美女爭執不下,只好決定再搶一個湊成一對后,兩個山大王再同日成親。于是趙京娘被暫時羈押在清油觀內,強盜們四處搜刮美女去了。在此空當兒,京娘有幸遇上了到此養病的英雄趙匡胤。
馮夢龍筆下此時的趙匡胤,“任俠任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個管閑事的祖宗,撞沒頭禍的太歲!”遇到此等不平之事,豈能袖手旁觀!于是,猶如當年關云長千里走單騎護送二位嫂子一樣,趙匡胤毅然決然地把京娘認作妹妹,親自護送,踏上歸鄉之途。從太原到蒲州,千里之遙,一路之上,京娘騎馬,趙匡胤手持渾鐵齊眉棒,馬前鞍后不離左右,其間還于中途剿滅了那伙欺男霸女為害鄉里的強盜團伙,最終毫發無損地將京娘送到了蒲州老家。
我們該為京娘高興,前面陳杏元遇到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梅良玉,他們的生命安危全憑杏元一介女流之力左支右絀,而京娘遇到了力敵萬人、氣吞四海的趙匡胤,且一路過關斬將,千里奔波,平安到家。該為生逢亂世的京娘擊掌慶幸,卻不料趙匡胤的千里相送,反而將京娘活生生送上了西天!
這千里之行,孤男寡女,別說在五代亂世,即使如今也沒人相信二人之間清白如兄妹,沒有一點兒桃色新聞發生!馮夢龍筆下趙匡胤的生活作風硬是比柳下惠還柳下惠,不近女色的定力比梁山好漢還梁山好漢,趙京娘的貞節同樣比祝英臺還祝英臺!雖然京娘途中曾向趙匡胤表白愛慕之情,但均被油鹽不進的趙匡胤嚴詞拒絕了。在世俗的眼神和輿論的壓力下,趙匡胤不愧英雄本色,憤然打馬而去,堂而皇之地成就他的帝業去了。孤獨無助的趙京娘,無奈懸梁自盡,以死證明了自己的女兒清白之身,只留下一首絕命詩,令活著的人咀嚼喟嘆:
“天付紅顏不遇時,受人凌辱被人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馮夢龍·警世通言)
我們的文藝作品中有兩種男人最為典型,一種是梅良玉式的白面書生,一種是趙匡胤式的“無性無愛”江湖好漢。與梅良玉同類型的男人比比皆是,甚至比他更為有名,如《白蛇傳》中的許仙、《天仙配》中的董永、《梁祝》中的梁山伯、《西廂記》中的張生……這類男人無一不是懦弱無能,毫無主見,唯唯諾諾,均為完全女性化了的奶油小生形象,直至如今的臺灣《新白娘子傳奇》中的許仙,干脆就用女演員來演,也沒人覺得有何怪異!就是諸如此類的男人,常常被美女們愛得義無反顧,死去活來,更沒人覺得不正常,并欣然接受,樂在其中。
同樣,與趙匡胤同類型的“無性無愛”的江湖好漢,更是大行其道。看看《水滸傳》就知道這類男人的隊伍何其龐大!一個個梁山好漢,簡直就是這類男人的集大成。這類男人的標準是英雄不好色,好色不英雄。即便是正常夫妻,也要被逐出好漢之列。對此,更沒有人覺得不正常。這與西方式的有英雄必有美女、有美女必有英雄、英雄救美女、美女愛英雄的文藝作品套路大相徑庭。
如果趙京娘遇到的是張生、梅良玉之類的男人或許還能活下去,但京娘遇到的是武松、李逵之類的梁山好漢似人物趙匡胤,命運就悲催無比,只能選擇上西天了,否則就會玷污英雄的“高大全”形象。
邯鄲人民似乎更偏愛趙京娘,本來按馮夢龍的說法,趙匡胤從太原陽曲縣把趙京娘送到山西蒲州(即今天的永濟市),行程約千里,所以叫趙太祖千里送京娘。邯鄲的武安人民卻只讓趙太祖把京娘送到今天的武安門道川口上水庫,就讓她跳湖自殺了。京娘就這樣永遠地被邯鄲人民留在了那片浩渺山水之間。如今京娘跳湖的那泓碧水,已被武安人民自豪地稱為京娘湖。趙匡胤的行程在邯鄲人民的心中,不僅拐了個大彎,還縮減了大半行程,連五百里也沒有了,千里送京娘變得有些名不副實,但京娘與邯鄲人民的心更近了,猶如一株貞烈不屈的梅花,世世代代矗立于太行山水之間,迎風傲然獨立,風景一支獨秀!
趙京娘受到邯鄲人民的世代敬仰,而同樣是邯鄲紅顏的美女蘇三,在其家鄉曲周人心目中的地位不免有些尷尬。在曲周縣城西約三公里處,“文革”前曾有明萬歷17年誥封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王一鶚的墓地,規模宏大。在該墓西北角有一小墳,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很多資料都說這王一鶚就是《玉堂春》里的王三公子,那個偏安一隅的小墳就是蘇三死后的葬身之所。“文革”中這些有限的遺跡,也被當成“四舊”收拾得差不多了。
蘇三生前在馮夢龍的筆下,與王三公子不棄不離,上演了一出至今仍廣為流傳的愛情絕唱。死后卻被子孫后代們冷眼相待,如此另類處置。這與洪洞縣的那座女監又有何不同?九泉之下的蘇三與王三公子又該作何感慨?!
或許蘇三早已對這個風雪肆虐、梅花凋零的世道習以為常,見慣不驚了。自幼父母雙亡的蘇三,被人賣來賣去,早已嘗盡世間青眼白眼,十六七歲時被人賣到京城煙花柳巷“怡春院”,受盡老鴇“一秤金”的欺侮盤剝,有幸在此遇到了風流才子王三公子,漂泊無依的靈魂才得以稍事安歇停靠。但蘇三的厄運并未到此停息,與王三公子的鴛夢未圓,“一秤金”又與洪洞縣馬販子沈鴻密謀做局,蘇三被騙無奈做了沈鴻小妾。沈鴻大老婆皮氏又與奸夫趙昂設計毒死沈鴻,并買通洪洞王知縣,誣陷是蘇三所為,將蘇三屈打成招,打入死牢。一生命運如此離奇多舛的蘇三,估計再也不會在意身后那座墳塋的形影孤單了!
悲催的蘇三又是幸運的,同許多雷同的文藝作品一樣,王三公子后來金榜題名,咸魚翻身,一朝權在握,便輕而易舉地為蘇三報了仇,伸了冤,并鴛夢重溫,納蘇三為妾,二人終于圓滿終老余生。
“風流弟子知多少,夫貴妻榮有幾人?”蘇三的幸運,顯然不是法治的幸運、人權的幸運、婦女權力的幸運,恰恰是其深受其害的專制權勢的幸運、以暴易暴的幸運!
“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京腔京韻的西皮至今依然如行云流水般一代代傳唱。何時蘇三們能將身離開了那鐵幕般的專制社會制度,才有蘇三們的真正愛情與自由可言,也才能有蘇三身后名正言順的安身之所!曠野中的梅花才不會在風雪中飄搖,一代代凋零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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