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唐十九個月大的時候,兒媳發來一段視頻,視頻里的孫女一字一頓,用稚嫩的聲音說:“都坐好了!”唐唐的右手,伴隨著那一字一頓的童聲,開始由左向右,在腰間比畫了個一百八十度,仿佛周邊有千軍萬馬。那段視頻看得我忍俊不禁,看得我久久不忍釋手。丁酉大年初一,兩周歲又三個月的唐唐跟著媽媽,到媽媽的姥爺姥姥處同賀新春。那邊廂四世同堂,未及開席唐唐便先聲奪人:都坐好了,新春快樂!兩桌長輩滴酒末沾,開年的宴席便已到達高潮……
其后我在微信的朋友圈里,借“這一刻的想法”,反復使用了大寶唐的名言,曰之:大寶唐說“都坐好了”……在大人們的經驗里,“都坐好了”這樣的短句,若非命令便是喝令,不管命令喝令,當然都是居高臨下的語言。
大人們捧腹不已、淋漓暢快的反應,在于步履蹣跚的唐唐使用了大人的語言;在于那天真稚嫩的聲音,顛覆了從來只有一抹命令色彩的威嚴,更在于“命令”發生了錯位:“命令”出自尚還不知一本正經的幼少之口。
印象里,生活的幽默,仰賴于一本正經地演繹錯位。錯位恰恰也是命運的戲核,否則命運不能假設這句話,也就無法成為一代又一代的長吁短嘆了
水果錯季上市,成就了果農的富裕;蒼天六月飛雪,豐富了語言的深度;女子扮男,花木蘭替父從軍走進戲劇;男生女妝,梅蘭芳青衣花旦藝冠一代。相書上更有妙解:男人女相,必主大福大貴……
錯位讓生活姿彩飛揚。我們的生活里,不僅時時敏感著錯位,對錯位假以譽美的語言,亦乃隨處可見。比如農民工考上大學,能夠“驚訝”出一篇報道;又比如對山村飛出金鳳凰的感嘆,再比如某個位高之士,拉住了修鞋匠一雙臟手的特寫……如果有人追探上述諸位作者的內心,凡有齷齪一類的結論我都不會同意,但反對道德評判并不等于認可那堆文字:誰說狀元不可鄉野,憑何金鳳凰只屬于殿堂?《史記·陳涉世家》里,那個“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的陳勝,在大澤鄉的風雨之夜,一聲“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吼叫,便將秦二世的元年七月,定格在改朝換代的錯位時刻。
古時不乏微服私訪,何止乎位高權重者拉住了修鞋匠的一雙臟手……
錯位豐富了中華文化,錯位燦爛了中華文化,那豐富與燦爛,多數出自俚俗,假以鄉野之手;君不知水貴如油的大漠敦煌,至今仍是汩汩噴涌的藝術之源?
江湖與廟堂,常常扮演著錯位歷史的終極舞臺,而錯位也在那份歷史的無可奈何中,幻化成中華帝國的豪邁一筆。元朝的布衣朱元璋,據說從祖父開始,其幾輩人的生活旋律,就是在淮河一帶躲債逃難,整個朱氏家族漲破了腦袋的夢想,便是找個水不泛濫的高地,做一門尊章守令絕不錯位的佃戶。據考,日子最好的欽撥佃戶,職責是專一耕種,辦納籽粒,享受官家免其一應雜泛差役的優惠。但免除雜泛差役,應該是大明正統四年之后的事情了,那要得益于英宗朱祁鎮對佃戶制度的完善。元朝詞人袁介有首《踏災行》,詩中那位苦旱無收之際折當衣物,卻被縣官逼取租米的松江人李福五,就是租佃官田三十畝的著名佃戶。朱氏一門的佃戶夢想,當是元代月亮下邊的渴望,就是說寧愿被縣官批荒作熟,他們也要做一回官田里的佃戶。
歷史一旦錯位便會如此的諷刺,從濠州一路乞討奔往合肥的朱元璋,舉頭嘆月便遭遇了生命中的第一次錯位;他前腳離開濠州,后邊的濠州便出現了郭子興,涌現了紅巾軍。待他轉身掉頭錯位歸正,性格火爆的郭子興,興之所致不但將養女許配給了朱家小子,而且還給了馬氏的新郎一個走進歷史的大名:元璋。試想,如果不是由佃戶之夢掉身反元義軍,朱家的臭小子能不能娶上媳婦,實屬未定之天呢。接連不斷的錯位由此開始,最大夢想只是做門佃戶的人家,結果竟錯位出了一位開國皇帝。生于顛沛流離家族的淮河之子,一旦問鼎便讓晚生的御用墨客腦汁絞盡,煌煌三百三十二卷的《明史》,無可奈何地借一句“圣德有虧”,總算為大明太祖高皇帝的暴政遮了羞。佃戶的夢想竟然開出了皇帝之花,但元敗明興絕不是一場歷史的誤會。史筆,往往將錯位解讀為人類進程的順理成章,政論的語言叫什么歷史的必然……
還是回到唐唐的“都坐好了”吧!兩歲多的唐唐,記住了早教課堂上幼教老師的話,兩歲多的寶貝孫女并不明白,出自師尊之口的“都坐好了”,乃是居高臨下不容有違的命令,而課堂上諸如起立一類的話語,往往是不適合照搬到家中的。誰知童心無畏,大寶唐把那干巴巴的“都坐好了”搬到家里,童聲稚語大人話,瞬間便讓滿堂生出一片歡樂——滿堂一片錯位的歡樂。
都坐好了——哈哈,寶貝唐唐要給大人們上課了——孫女給爺爺奶奶姥爺姥姥上課又何嘗不可呢?孩子教育大人,當然不是課堂上的那個教育,這個教育是謂唐唐給予大人們的啟迪。
隔輩諸老和父母,注定是兩歲孩子的全部世界。唐唐剛剛可以完整地表達心思的時候,每當爸爸下班,她都會興奮地喊:爸爸回來嘍!每當問她奶奶姥姥和姥爺好不好時,唐唐會不假思索地說好,唐唐曾經斷然回答過奶奶爺爺不好,理由是爺爺抽煙。君無戲言,兩歲的孩子亦無假話,怎么想就怎么說。那個所謂放開二胎的話題,顯然會成為不少家庭的話題,我們亦難免俗。那天順著這個話題,奶奶問唐唐喜歡小弟喜歡小妹?顯然不到兩歲的唐唐還不清楚,小妹或是小弟意味著親情一生,但唐唐的回答,依然讓我們驚喜又驚奇,唐唐說:就喜歡媽媽!啊,不足兩歲的唐唐,生養之恩刻骨銘心,童心的感覺真就是這么了不起。是呵,這就是寶貝唐唐;每次闔家外出,唐唐直要把大人們點叫一遍,臉上才會浮現“放心”的表情,長輩們沒有理由不相信,未來的唐唐,一定是位“三歲讓梨”的好姐姐。
我們這一代人,生活中最大的錯位,大概就是生了兒子做兒子,得了孫子當孫子……如此說來,我們已經錯位大半輩子了……唐唐的奶奶說:為了寶貝孫女,錯位一輩子我都愿意……為孫女錯位,在唐唐的隔輩諸老心里是一種意愿、一種值得和一種代代傳承的中國式美好。
筆者寫作此文時,因為記不詳細年輕時讀過的《踏災行》,曾經借助了一回無所不能的搜索軟件。當我在電腦里輸入元人袁介的大名時,互動百科竟然顯示出如下內容:袁介,元朝詞人,生平簡介暫缺,現存詞作一首:今夜盛排筵宴,準擬尋芳一遍。春去已多時,問甚紅深紅淺。不見。不見。還你一方白絹。
老天,那個家居松江的元人李福五,已經被現代科技給和諧了,這是電腦的錯位抑或編輯的錯誤?姑且算做前者吧,沒有互動百科的錯位,我可能永遠都不會讀到這么好看的《如夢令》了……
贅言不敘。唐唐那聲令人忍俊不禁的“都坐好了”,細思,直可讀出一片童心;再想,那份顛覆了威嚴的天真爛漫,竟然讓我體味到了一種神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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