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是土坯墻。土坯壘完,外面還要抹一層黃泥。泥里灑上麥秸,漢子們用厚實的腳板把泥和麥秸踩均勻。踩完了,抹墻。太陽把墻曬出了幾道裂紋,墻變得更結實了。
藍天,黃墻,真美。
墻下栽扁豆。
幾場透雨,扁豆長起來了。矮矮的土墻根本擋不住它們,噌噌幾下,就探頭到了鄰家的老榆樹上,沒邊沒沿茂茂騰騰地生長起來,連個招呼也不打一聲,趕也趕不走。于是兩家的言語和談笑有了更多空間。
“他嬸,你看,又去纏著你家的樹了?!?/p>
“嗨!俺這個破院子沒別的,就是風水好?!?/p>
談笑聲散落在晨曦里,似乎一人搖了一串銅鈴,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夏天的早晨空氣涼爽,草葉上掛著露珠。南瓜的頂端開著黃花,開得潑辣辣的。辣椒花呢,白瓣綠芯,開得很幽靜。這一邊在扁豆架下擺了小桌,沏茶,招呼鄰居過來喝。那一邊切了西瓜,隔著墻頭遞過來,紅瓤,黑子,綠皮,黃河水澆灌的,甜。
有時候,一個半大男孩子從墻那邊探出頭來招呼著,表情急切。大太陽把河水曬熱了,他們是要去游泳?一刻也閑不住,真是男孩子。有時候粗門大嗓地隔著墻頭喊一聲,招呼著扛著鐵鍬一道下地干活,那是男主人。兩家的主婦呢?也攀著墻頭說些什么,幾枚扁豆葉子在她們的頭頂招搖,很有點打游擊的女民兵的架勢。兩個主婦,私密的話題,一定要踩著磚頭或者小馬扎。笑聲從層層疊疊的葉子中滾落,露珠一樣的,雨滴一樣的,“嘶”——被泥土吸收,再無痕跡?;蛘呤怯辛耸裁创笞児实膫髀?,讓她們嘆息著,彼此的表情凝重著,陷入對一些細枝末節的追憶。炊煙起了,該做晚飯了,拍拍手,下磚頭或者馬扎,回到現實中,各自去擔起自己的角色。她們倚過的墻還是溫熱的。
有沒有因為瑣事吵架拌嘴的時候?有沒有因為鄰家的扁豆越過了墻頭,恨恨地把它撕扯下來并且兩戶人家由此打到鼻青臉腫的時候?有嗎?記憶中我還真沒見過。村莊里吵架罵娘的有,廝打起來動了鎬頭掄了鐵鍬的有,親兄弟打架到一輩子不上門的也有。但是處鄰居,兩碼事!即使沒念過多少書,他們大約也知道一句“遠親不如近鄰”。左鄰右舍,整天一出門頭碰腳后跟的,誰還沒有個三災八難的?誰還用不著誰?
于是,柴門草墻,鄰里之間的禮法就這樣被默默遵循著。
于是,日子啊,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
扁豆開花了,一片熱烈的紫紅。
柴門旁,矮墻上,一支支艷麗的花蕾舉起,那樣的美常常令人驚訝。那是村莊的青春年少,是一年復一年的豆蔻梢頭,是足以讓人忘卻周遭的混沌內心只剩一片澄清的力量。春日的桃花也美,但是這美又講究個差別。春天的桃花讓人心頭躁躁的,堵著一些什么,想大喊大叫,想跑起來。跑吧,沿著一條路遠遠地跑下去。跑著跑著,又想飛。在一架扁豆跟前呢,看一墻綠瑩瑩的葉子在風里抖動,原來的躁動一點一點消失了,心漸漸安靜下來。母雞們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腳著地,一動不動地站在豆架的陰涼處。聽得見露水滴落的輕響,聽得見街巷里傳來的叫賣聲:賣油條的,賒小雞小鴨的(秋天他們來收賬也是那樣的喊著),收廢品的,敲著梆子賣豆腐的……市聲人影,在歲月的河畔疊加,倒影斑駁、散淡,無聲地沉入水底。悲傷和歡樂猶如野草,一茬又一茬,春風吹又生。
扁豆結果了。細柳條籃子裝得滿滿的,送過去,帶著認認真真過日子的情誼。綠瑩瑩的一籃扁豆,送過去,又被推讓回來?!伴L在誰家算誰的!”爽朗的笑聲,灑落在秋風里。吃吧,現吃現摘,切成絲,放鮮紅的辣椒翻炒,紅的鮮,綠的翠,光看一眼也能讓人胃口大開。秋風一涼,扁豆結得吃不迭,就放進咸菜缸里,加蝦醬腌漬,腌透了,裹了面炸著吃。
一家做飯兩院香。
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后來進了城,結束了與土地依偎的日子。城里的路,柏油的,水泥的,碎石的,不見半點土星。土地被水泥瀝青糊住了,怎么喘氣呢?鄰里之間,壁壘森嚴,見面打招呼,每個人都客客氣氣的,卻又客氣得那么遙遠。
行走紅塵,每當感覺煩悶的時候,心中裝了一些憂傷的時候,我總是想回到鄉下透透氣,想讓胸膛貼一貼那泥墻,聞一聞那泥土和麥秸的氣息,想在豆棚花架之下吹吹穿堂風,想把一些事想明白。薄暮里炊煙起了,一輪新月升起來。八月的月亮格外大,斜斜地勾住些樹影蟲鳴,這滋味,讓人心里既有些凄涼又有些歡喜。
(作者單位:山東省濱州市高新區中學)
上一篇:《悲情怪樹林》李學勤散文賞析
下一篇:《朝鮮的民俗》賈文散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