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田野
【原文】:
最近,我曾經去香港探親:去會晤我的至今還留在臺灣的妻和孩子。——我們分別已快三十年了。
我是在一九五五年從臺灣只身回歸大陸的。
分別的時候,我三十一歲,妻二十七歲,我們的大兒子剛滿五歲,而小兒子還只有一歲半。
現在,那個小兒子,已經長得和我一般高,并且今年也是三十一歲了。
這次,就是由他,陪著他的母親,從臺灣到香港來和我見面的。
不過,他們不得不取道一條曲折的路:參加一個由臺北去泰國的七天旅游團,按照日程安排,從曼谷返臺途中,將在香港停留三天。
于是,在這之前,我趕到了香港。
分別三十年,朝思暮想,好不容易得見一面,而會晤的時間卻又是如此之短。——只有三天!
這離合悲歡的三天啊!
三天!千言萬語,真不知從何說起。
在還未見面之前,我曾經把一定要講的事、一定要談的話,一件一件地記在一張紙上。結果是越寫越多,越寫越長。
我一定要告訴我的親人:多年來我的憂慮,我的思念,我的負疚的心情和我的執著的心愿……
當然,我也知道,他們一定要告訴我的,要告訴我,甚至是更多更多……正如妻在信上所說:“三天三夜也擺不完!”
三天!為了這三天,在海峽兩岸,我們曾等待了三十年!
然而,當彼此真的見面了:我緊緊地而又久久地握住妻的手,默默地注視著那溫柔的淚水,順著伊的臉頰,緩緩流下。——這是辛酸的淚,也是幸福的淚。此時此刻,又覺得,什么言語,都似乎是多余的了。
是的,三十年的分別,妻和我都老了。由于人生的坎坷,我們的外貌,也許甚至比我們的年齡更老。
但是,人還活著,孩子也長大了,在任何情況下,彼此都一直沒有忘記。
而且,在分別三十年之后,我們一家的三口:兩個來自臺灣,一個來自大陸,今天,又在祖國的另一塊領土上會晤了!——這在幾年以前,甚至是連做夢都不敢去幻想的事,此時此刻卻已成為現實。
我久久地而又緊緊地握住妻的手,默默地注視著那溫柔的淚水,順著伊的臉頰,緩緩流下。——這是辛酸的淚,也幸福的淚啊!
我真想,時間和思維,都在這兒停止。
但是,當我們提著旅行袋,從銅鑼灣的酒店,搭乘通過海底隧道的巴士,在九龍紅磡下車,沿著那繁華的夜的市街,一同向我借住的朋友家里走去的時候,我仍然不能不想起一些難忘的往事:
在一九五五年離開臺灣之前,我曾在臺北一家洋行里工作。每天早出晚歸。有時,當我從寫字間回來遲了,妻總是帶著兩個孩子,常常到我們居住的仁愛路二段的巷子口來等我。一當遠遠望見,在下班的人流中,我正騎著單車,沿著林蔭大道,奔馳而前時,兩個孩子,就象兩只小鳥一樣,爭先恐后地從他們母親身邊飛出,不顧一切地向我迎面跑來,并且,一個比一個叫得更響更歡地在喊著我。于是,我連忙跳下車子,把單車交給妻推著,然后,我一手抱著一個孩子,就這樣,說說笑笑地一同走回家去……
現在,我是多么希望,再象往日那樣,和我的妻子、我的孩子,說說笑笑地,一同走回我們的家去啊!
然而,現在,卻還不能。
雖然,今天,我們又在香港會面了;但我們的“家”,仍然是分離的。——被分離在海峽的兩岸。
在那邊,還有我的大兒子、大兒媳和兩個小孫女,而且,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我的妻和我的小兒子,在三天之后,也還不得不隨著旅游團回到臺灣去。
這一次短暫的重逢,又將是另一次長久的別離。
想到這里,我的確止不住自己的淚水了。
雖然,在這次見面之前,我也曾一再叮囑過自己:要堅強一些,要冷靜一些,不要想得太多了。而且,我早已是個飽經憂患的老人,并不是任何不幸,都可以觸動我的感情的。
然而,現在,我還是哭了!——悄悄地。
為了不致于被妻發現,以免又引起她的傷心,我借此走進路邊的司多店里,去買了一包香煙。
但當我掏出打火機,正要點燃一支煙卷,妻忽然把手伸出:
“也給我一支吧!……”
我發現,她的眼眶也是濕潤的。
在香港,我和留在臺灣、而這次又未能相見的大兒子,通了一次電話。
妻先告訴他:已經安抵香港,見到了我。接著就說:
“現在你爸爸和你講話。”
我接過話筒,突然感到它是多么沉重。
分別三十年,作為“爸爸”,我是對不起孩子的。
早在信上,妻就不止一次地以悔恨的心情說起:“沒有讓他們把書讀好,這是我終生的遺憾。”
這個責任,完全在我。
當我棄家出走的時候,大兒子才五歲,還不到上國民小學的年齡。以后,由于生活的艱難,他也只讀完商專。而小兒子,甚至中學還未畢業,就不得不出來謀生了。
在那樣一個競爭的社會,又由于我的離臺所帶來的麻煩,他們的遭遇,是可想而知的。但他們仍然掙扎著站了起來。一直到現在,大兒子每禮拜一、三、五的晚上,還去補習英語。小兒子則通過自學,成了一名裝潢設計師。
“孩子是爭氣的。”妻第一次帶著欣慰的笑容,“他們都是正派人,這你可以放心。”
我還有什么說的呢?作為“爸爸”,在欣慰之余,我只有慚愧。——但我相信,孩子是會理解的:
“很對不起你們!……”這是我一定要說的心里話。
“爸爸!我們不會怪你。……你好好保重身體吧,下次還會見面的。……”
電話非常清晰。我甚至可以聽見隔海傳來的他同樣沉重的呼吸。
放下話筒,我感到有股暖流,仍然在我的心頭奔涌。
“下次還會見面的!”他講得那樣自然,而又那樣自信。這個在臺灣出生的年輕人,好象突然給了我一個啟示:是的,為了這一次的重逢,我們曾經等待了三十年。但形勢是在發展的,有時甚至,比我們所能預料的還要更快更早。不是嗎?從一九八一年第一次收到遠方來信,到這一次彼此見面,中間也不過、也只有三年!
我不否認,當我為思念所苦的時候,也曾產生過悲觀的念頭。
就是在從廣州來香港的途中,當我走過橫跨深圳河上的那座木橋時,我也不禁想起:在一九五五年的春天,作為一個向往新中國的臺灣青年,我正是從這座木橋,闖過港英當局的封鎖,而踏上被解放了的國土的。
三十年過去了。這座橋還在:但我當年那種壯志豪情,那種敢于冒險犯難的勇氣,似乎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地消失了……
這次,我重到香港,去和久別的親人會晤。在我想來,這不過是有幸了卻一個今生今世的心愿而已。我沒有敢奢望:“下次還會見面的!”
現在,我的孩子,卻比他的父親想得更遠;“你好好保重身體吧,下次還會見面的!”他講得如此自信,而又如此自然。這次他沒能同來,是個遺憾;但他并不認為,這就是一個難以彌補的遺憾。
我懷著感激的心情,回過頭來對妻說:
“孩子是爭氣的!……下次,你就帶老大來吧!通了電話,我更想見見他。”
妻的回答,非常干脆:
“都來。還有大媳婦和兩個小孫女……”
三天!三天畢竟是很短暫的。
妻和我,都盡量避免提到時間。
因此,許多次談興正濃的話題,就象一條條纏綿的小溪由于滲入沙地,而突然,中斷了。
我沉默著,妻也沉默著。
但我們并不感到寂寞。——我們各自沉浸在共同的回憶之中。語言,有時,也許真會是多余的。
三天!三天畢竟是很短暫的。
妻又象當年我離開臺灣的前夕那樣,在忙著替我收拾東西:她把旅行袋留給我了。里面裝著從臺灣帶來的她一針一線編織成的兩件毛衣,還有小兒子從身上脫下的一套灰色的西服。——他長得和我一般高,大小也還合適
她發現我上裝的一顆紐扣脫落了,立刻替我釘好,然后又一件一件地檢查一遍:
“記住,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三天!三天畢竟是很短暫的。
從早到晚,小兒子一直在翻讀著香港出版的報紙。他還是第一次出外旅行,但是在香港卻什么地方也沒有去。因為,從報紙,他似乎看到了另一個更為新鮮的世界。
我把我寫的那本散文集《海行記》帶來了。妻是流著眼淚讀完的。雖然,其中的許多簡化字,她并不完全認識。小兒子也讀了,我問他懂不懂?他說:“懂。”在想了一會之后,他又說:“你走的時候,我還太小。別人說你‘投匪’了。現在我懂得了,你是去尋‘根’的……”他的確已經長大成人了。妻說得對:“他們都是正派人。你可以放心。”
可惜,我現在還無法讓他們把這本書帶回去。
說來慚愧,我沒有什么珍貴的禮品送給我久別的親人。
但我還是在香港給兩個兒子各買了一雙皮鞋。——這還是三十年前當我離開臺灣時曾經給他們許下的一個諾言。兩個兒子,一個五歲,一個一歲半,一直都是穿著木屐的。他們多希望能有一雙走起路來“啯咽”作響的皮鞋啊!但是從臺灣到了香港以后,我接著就回到大陸去了。一別三十年,這個諾言,始終未能兌現。它在我的心上,也始終是個負擔。現在,他們也許早已忘記此事;并且,皮鞋對于他們,也早已不是什么希奇的東西了。但我一直沒有忘記。現在,我終于可以兌現這個諾言了。雖然,他們也許并不十分需要。
但是,還有一個諾言,至今仍然是我思想上的負擔。
我的那個未見過面的小孫女,曾經聽她奶奶說起,而她奶奶又是聽我講的:在祖國大陸,新春佳節,常常下雪。一片一片白色的雪花,從天空飄落到地面,一夜之間,就成了一個銀色世界。孩子們穿著新衣,在雪地上打滾,還玩打雪仗、堆雪人的游戲……而在臺灣,是見不到真正的雪景的。小孫女聽得入迷了。她要我帶她去看那銀色的世界,她也要在雪地上打滾……
可惜,我現在還無法給她兌現這個我已經答應了的諾言。
但我會記住的,永遠。
旅游團即將離開香港了。
我不便到機場去送別我的妻和孩子。于是,只好在他們下榻的酒店分手了。
天氣很好。晴空萬里,維多利亞海灣象一面閃光的鏡子。
但是,在我的眼前,美麗的香港,那些高樓大廈,那些車流人流,突然變得朦朧了。
兩三個小時之后,我和我的妻、我的孩子,又將分離在海峽的兩出,只能相思,不能相見。
此時此刻,千言萬語,真不知從何說起。
我再一次把手伸出,緊緊地而又久久地握住妻的手。
她沒有流淚,只輕輕地說:
“也許,我們還要算是幸福的。……在分別三十年之后,我們總算又見到了……三天……現在又要分別了……你也不要太難過……”
說著,她把頭轉了過去。
這時,小兒子穿上我給他新買的皮鞋,走到我的面前。他沒有同我握手,卻突然跪了下來:
“爸爸!你好好保重身體。……我們還會……還會見面的!”
我,是怎么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了……
【作者簡介】:
田野,1923年出生于四川成都。1946年大學畢后去臺灣,1955年返回祖國大陸,現任《長江》文學叢刊副主編。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散文集《海行記》、《相思曲》,詩集《愛自然者》、《路》等多部。近年來,從事臺灣文學研究,在海內外報刊上發表過一些有關文章。
【鑒賞】:
這篇散文是作者向我們講述的一個故事,一個親身經歷的故事。骨肉親人的離別,重見以及再離別,百感交集中,閃爍著海峽兩岸親人的相思之情,相聚之淚,用強烈的心聲深切呼喚著骨肉團聚的那個時刻的到來。讀來情真意切,摧人淚下。
親人分離三十年,如今就要見面,這種迫切心情雖然對許多人來說沒有切身體驗,卻也是不難想象一二的,強烈的感情之河就要奔瀉開來。然而,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相見的時間只有三天。三十年換得的三天!時間上的巨大反差,必然給我們心靈以強烈的撼動。這該是怎樣的三天啊!幾十年筑起的感情高堤,先放出了一股細流,可以預見一旦卸去阻礙時的那種奔騰之情。相見之前,“我一定要告訴我的親人:多年來我的憂慮,我的思念,我的負疚的心情和我執著的心愿……”而那邊的親人”要告訴我的,甚至是更多更多”,作者先在此處合乎情理地預測著不遠的將來,然而出乎我們預料(也出乎作者的預料?)的是相見的那個激動時刻:緊緊握住的雙手,溫柔的淚水,默默的注視。三十年的分離,一朝見面,本應有千言萬語將要傾述,但是,作品中卻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種扣人心弦的場面,只是無言的默契,此時無聲勝有聲,在這無聲之中寫著心底的澎湃。這里,一秒鐘被拉成一種永恒,多少辛酸,多少相思,只有作者最清楚,作者用了一個閃回,分離前的幸福甜蜜,無比的天倫之樂,更見相思之苦,相見不易。這里是感情的第一高潮,作者雖然用理智在控制情緒,但還是哭了,不過仍然在掩飾著這種激動。在與大兒子通話的那一段中,既有作者對孩子的愧疚沉重的心情,也有他對孩子的欣慰,更多的是孩子們的樂觀的、成熟的面貌在鼓舞著他,親人們悲傷中帶著頑強的感人的奮斗,在掙扎中苦苦相思,同他雖隔萬水千山,卻無時不刻在同呼吸、共命運。刻骨的相思又充注了新老一代的深刻理解,顯得更加沉重深厚,分離摧殘著親人們的感情,分離不得人心!令人欣喜的是這種親人相逢、祖國統一的強大凝聚力正在把海峽兩岸人民一天天拉近,這是不可逆轉的歷史趨勢。三天,畢竟是很短暫的。作者盡量地在搜集著話題,記述著一件又一件的平凡小事,在這令人刻骨銘心的日子里,每一件事,哪怕是象縫紐扣這樣的小事對作者來說都是無比珍貴、無比巨大的,更流露出這種離合悲歡的強烈震撼力。轉眼之間,分別的時刻又到了。第二次分別如同見面時候那樣,依舊是緊握的雙手,相見時難別亦難,千言萬語竟無從述說,這時,在最后告別的平靜中,迎來了感情的最高潮。隨著兒子的跪別,父親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真的哭了,毫不掩飾地哭了。摧人淚下的場面仿佛就在我們眼前,作品在這里猛地收尾了,但那發自心底的真情帶著巨大的慣性,撞出畫面,沖入我們的心,給我們留下深深的印跡。
這篇散文中作者控制著感情的閘門,徐徐張開,逐漸進入高潮。取自己一家幾十年分離聚合的一瞬,小中見大。多少個家庭,一代代的向往和思念,除非祖國統一,將永世相傳,生生不息。
上一篇:袁枚《祭妹文》抒情散文鑒賞
下一篇:蘇雪林《禿的梧桐》抒情散文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