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節選)

吳稚暉

宇宙觀

……那我便劈頭的假設著，我所謂一個，是一個活物。從他“一個”，變成現象世界，精神世界，萬有世界，沒有世界，無論適用時間空間的，不適用時間空間的，順理成章的，往來矛盾的，能直覺的，不能直覺的，恒河沙數的形形色色，有有無無，自然也通是活物。……在無始之始，有一個混沌得著實可笑，不能拿言語來形容的怪物，住在無何有之鄉，自己對自己說道，悶死我也!這樣的聽不到，看不見，聞不出，摸不著，長日如此，成年如此，永遠如此，豈不悶死人嗎(請恕我，這幾句膚淺陳腐的帽子，而且是柴積上撒著誑，但加這幾句想當然的話，非但說下去才不突兀，庶幾叫他是主要的天機，一旦泄露，才徹頭徹尾，亦無不可)·說時遲，那時快，自己不知不覺便破裂了。這個破裂，也可叫做適如其意志，所謂求仁而得仁。頃刻變起了大千宇宙，換言之，便是說兆兆兆兆的我。他那變的方法，也很簡單。無非拿具有質力的若干“不可思議”量，合成某某子。合若干某某子，成為電子。合若干電子，成為原子。合若干原子，成為星辰日月，山川草木，鳥獸昆蟲魚鱉。你喜歡叫他是綿延創化也好，你滑稽些稱他是心境所幻也得。終之他是至今沒有變好，并且似乎還沒有一樣東西，值得他愜意，留了永久不變。這是我的宇宙觀。……

人生觀

什么叫做人·……概括起來說，人便是外面止剩兩只腳，卻得到了兩只手，內面有三斤二兩腦髓，五千零四十八根腦筋，比較占有多額神經系質的動物。什么叫做生·……生者演之謂也，如是云爾。生的時節，就是鑼鼓登場，清歌妙舞，使槍弄棒的時節。未出娘胎，是在后臺。已進棺木，是回老家。當著他或她，或是未生，或是已經失了生，就叫做擇吉開場，暫時停演。…………所謂人生，便是用手用腦的一種動物，輪到“宇宙大劇場”的第億垓八京六兆五萬七千幕①，正在那里出臺演唱。請作如是觀，便叫做人生觀。………………我們急急乎要把三句粗俗話，同三句江湖尺牘調的關系，所謂我這篇文章的中心點者，來暢說一番。要頭緒清爽一點，可以竟把他分做三節。并且不客氣，不管他通不通，做出三個題目，叫做(甲) 清風明月的吃飯人生觀，(乙) 神工鬼斧的生小孩人生觀，(丙) 復天載地的招呼朋友人生觀。…………我雖忘不了吃飯，卻也極崇拜清風明月，故愿意兩全了，成功一個清風明月的吃飯人生觀。其實說來說去，無非要當著化了勞力吃不到飯的時節，能做到還是不愿意奪別人的飯來吃，圓滿了第三條，去幫著第一條救濟第二條，使第二條我的吃飯，不阻礙別人的吃飯，可以實行就是了。…………自從蔡孑民先生欲以美學代宗教，國人得了這個暗示，年來文學的創作品，藝術的創作品，都用神工鬼斧的手段，叫空氣中，造成秾烈的高尚感情。使枯寂無味貧弱的中國，有活潑生氣，得引出無上真愛，彌滿全球，可造永遠和平。偉哉今日神工鬼斧的創作，仁哉今日神工鬼斧的創作，高明哉今日神工鬼斧的創作!而兩性骨干的原則，洋溢于新文學之篇章，及新藝術之出品。就是國故先生，亦東南學府，京津文壇，弦誦關雎，闡揚乾坤，協助進行。……此坐先以生小孩為神秘，搖身一變而為愛情;搖身再變而為美學兩性化;搖身再變而為神工鬼斧之創作，使精蟲孕蛋②，居改造世界之中心。然創造宇宙的原始，亦不過拿神工鬼斧，做一過程。意志生情感，情感起理智，理智定意志，循環為聯合，不曾有中心。生小孩之精蟲孕蛋相盲撞，自是情感之表現。但分貯兩瓶等之作用，又理智之表現。故不必但有愛情之戀愛，盡可尚有科學之戀愛。且神工鬼斧之手段，合以生小孩之始愿，我們漆黑老祖，已以神工鬼斧，造成星辰日月飛潛動植的奇觀了。我們亦何不可以神工鬼斧，造成[[!GF8D0]]③質爐，以太線，開火星航路，結月球探隊，幫他老人家，生些機械性的小孩，助著萬有的熱鬧呢·你若說地球有時而毀滅，即造成了火星航路，必有如橫濱為斷港。即結成了月球探隊，必有如東京為絕地。我應曰，此言是也。然你的令郎幾十年后反正要入木，你現在造之之勇，何為竟興奮如此乎·萬物方成方毀，如芻狗④然，陳即撤去。下棋式之宇宙觀，生小孩式之人生觀，方覺意味無窮。此即我的神工鬼斧的生小孩人生觀是也。…………所以就人生觀的范圍，而言招呼朋友，而求覆天載地，當分四層討論，理論亦就與事實相符，證明我們新信仰之非妄。四層則：第一層，人生觀不是人死觀;第二層，人生觀不止我生觀;第三層，人生觀共同他生觀;第四層，人生觀才有宇宙觀。曷言乎人生觀不是人死觀·蓋言人生觀者，言生非言死。……人生乃宇宙前進之一幕;我生即人生幕里之一角。宇宙大劇場之兆兆兆兆幕中，萬萬不能缺一我。故一當善其相當形體之我;二當善其相當時間之我;俾我得演唱精彩之戲。于相當之食，相當之色，足以維持我生者，皆斟酌盡善，可取即取。就我為謙詞，名曰人欲橫流亦宜。就招呼朋友為征實，即我亦在覆載之內，并有一份之食色，以善我生。……以我為朋友而招呼，其自重如此者，所以重人生觀也。曷言乎人生觀不止我生觀·蓋言人生觀之名詞，乃加于全體生存之人，非止加于我一個之生人。……設或人生非特不能覆天載地，而且招呼不了，必捐吾一生，始得光大全人生，拯救全人生者，亦盡可以殺身。殺身無所謂成仁。正同牛羊之殺，全我人生，同一取于此有，以供彼有。惟牛羊則被吾人妄托親疏而強劫，大有待于討論。我則自度需要而捐之，不出于盲目，蓋當于宇宙前進之理，萬不同于涅槃及自殺。招呼朋友而至于捐我生者，又所以重人生觀也。曷言乎人生觀共同他生觀·蓋言人生之一劇，將以他生為燈彩與布景，演之遂更精彩。今則妄托親疏，殺牛為太牢⑤之饌，烹蠶制美錦之衣，僅僅取彼之生，以供吾生;猶曰“就生活而生活”，“順天理”而待盡，烏乎其可!……終之竭吾人類招呼他生物之能力，冀日泯其親疏，斯之為正當。否則倘異日超人者見疏吾人，與今日吾人之見疏牛羊相等，烹人以充超人之食;彼尚曰知有親疏，乃良知中天理之流行，滑稽將何如·所以招呼朋友，決不可遺他生物者，仍所以重人生觀也。曷言乎人生觀才有宇宙觀·蓋言生而至于有人，宇宙之戲幕，自更精彩。至此而挾極度之創造沖動，及最高之克己義務，始可自責曰，人者庶幾忝⑥為萬物之靈(若享權利時，自以人為萬物之靈，乃絕大錯誤)。凡覆天載地之大責任，為宇宙間萬有之朋友所不能招呼者，壹由吾人招呼之。……持有“科學萬能”在，區區覆天載地，正可當仁不讓。責難吾人如此，真所以重人生觀也。……

原載1923年8月—1924年3月上海《太平洋雜志》第4卷第3、 5號

〔注釋〕　①兆、京、垓：十億為兆，十兆為京，十京為垓。這里指億萬年悠長歲月。　②精蟲孕蛋：指精子和卵子。　③[[!GF8D0]](guāng)：化學元素“鐳”的舊譯。　④芻(chú)狗：出自《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芻狗，古代祭祀時用草扎成的狗，在祭祀之前是很受人們重視的祭品，但用過以后即被丟棄。后人用以比喻微賤無用的事物或言論。　⑤太牢：古代帝王祭祀社稷時，牛、羊、豕(豬)三牲全備為“太牢”。　⑥忝：自稱的謙詞。〔鑒賞〕　吳稚暉(1865—1953)，近現代思想家、政治家。江蘇武進(今常州)人。1901年留學日本，1902年回國后與蔡元培等人在上海發起成立愛國學社。后因發表革命言論，遭清政府的通緝，被迫轉道香港，留學英國。1905年在倫敦與孫中山相識，逐步接受三民主義，加入了同盟會。1911年后從事文化運動，積極提倡國語注音與國語運動。1922年后率百余人赴法勤工儉學，任中法里昂大學校長，在海外華人界頗具影響。1924年起任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等職。1949年到臺灣任“總統府”資政。1923年2月，北京著名的《清華周刊》發表了知名學者張君勱在清華大學所作的《人生觀》的演講稿，旨在表述科學不能解決人生觀的問題，認為人生觀是直覺的、主觀的。此文一發，立刻在學術界掀起了軒然大波。以著名科學家丁文江為首的科學派連續發表文章，指責張君勱為“玄學鬼”，由此引起了一場科學與玄學大論戰。主題圍繞“科學”與“人生觀”而展開，蘊含了“科學與哲學”、“科學與道德”、“理性與非理性”、“科學價值與人文價值”等內容。吳稚暉是科學派中的激進者，他既有國學根底，又廣泛涉獵西學，是一個典型的西化論者。他響應科學派的主張，同意“科學萬能”的見解，猛烈地抨擊玄學派的觀點，但是不同意科學派要取消所謂的“玄學”，認為玄學是尚未認定之科學，科學是已認定之玄學，因此玄學乃是我們關于未知領域的一種假設。吳稚暉這篇洋洋數萬言的文章，力主科學可以解決人生觀的問題。從宇宙觀上看，吳稚暉是物質一元論者，他認為宇宙的本源是“一個活物”，并“從他‘一個’，變成現象世界，精神世界，萬有世界”。就其特征而言，這個作為宇宙本源的“一個”是“聽不到，看不見，聞不出，摸不著”，“混沌得著實可笑，不能拿言語來形容的怪物”，所以，他的宇宙觀被稱為“漆黑一團的宇宙觀”。這里的“一個”是物質概念的抽象，也是“漆黑一團”的同名詞。在人生觀上，吳稚暉把自然人性論推向極端。他以為，人無非是一種用手用腦的動物，人的一切需求可以歸結為食色的生物性本能。人僅是作為自然界的一部分存在，人無非是“多額神經質的動物”。其人生觀的內容，全是人的自然屬性的發揮。他用非常詼諧的語言，把人生說成演戲。人是“用手用腦的一種動物”，輪到“宇宙大劇場”的“第億垓八京六兆五萬七千幕”，正在那里演出。在后臺化妝，是人未出娘胎;在戲臺上輕歌曼舞，是人活著的時刻;進了棺木，人就死。人生既為演戲，就得有戲碼。吳稚暉貼出了三出劇目：“(甲)清風明月的吃飯人生觀，(乙)神工鬼斧的生小孩人生觀，(丙)復天載地的招呼朋友人生觀。”人生目的就是“吃飯、生小孩、招呼朋友”，“名曰人欲橫流亦宜”。“人欲橫流”的人生觀，是典型的自然主義人生觀。雖說具有肯定人的情欲的合理因素，但他片面地把人與動物類同，把自然人性論推到了極致，完全無視人的社會屬性，如人生活在世上，少不了追求、責任、理想等。然而這些觀點卻受到了胡適的高度贊揚，他以為吳稚暉提出“漆黑一團的宇宙觀”和“人欲橫流的人生觀”，從而成了這一場科學與玄學大戰的“押陣老將”。他號召那些“反對科學的先生們，你們以后的作戰，請向吳稚暉的《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作戰，擁護科學的先生們，你們以后的作戰，請先研究吳稚暉的《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胡適《〈科學與人生觀〉序》)。胡適如此贊揚，皆因吳稚暉是個“科學萬能”論者。這由他論證“復天載地的招呼朋友人生觀”得出的結論。按照吳稚暉的說法，“復天載地的招呼朋友人生觀”有四層含義。一是“人生觀不是人死觀”。“形體之我”、“時間之我”在演戲時，得有“相當之食”與“相當之色”，作為維持生命的手段，也就是“人欲橫流”的時刻。二是“人生觀不止我生觀”。換言之，是指整個人類而非一個人。三是“人生觀共同他生觀”，意即人生的演出，還要“招呼朋友”。四是“人生觀才有宇宙觀”。有了“人生觀”，才有“宇宙觀”，故“復天載地之大責任”，就由“吾人招呼之”。原因很簡單，“恃有‘科學萬能’在，區區覆天載地，正可當仁不讓”。說這篇文章是“科學與人生觀”論戰中，科學派代表作之一，一點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