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
河邊的房屋越來越少,深深隱藏在樹林、竹林之中,一個比一個孤獨。房屋里,通常是守著孤燈的老人,他們總是早早地臥床,卻很難睡著,第二天天沒亮又早早地起來。他們在世上要做的事情越來越少,醒著的時間卻越來越多。
一天天消瘦下去的村莊,寂靜,荒涼,空曠,風吹過更無遮擋。那些從房屋中走出的老人,緊緊地挨著一棵樹,靜默地站著,相依為命。老去的人,老去的樹,相偎相依的樣子,成了村莊最常見的風景。
我從未和人說起過村莊中一棵平凡的樹,一個平凡的人。我希望他們在言說之外豐富著,因為語言如此乏力,他們的形象會因為簡單的勾勒而損傷??墒?,他們在我身后沉默地轟然倒塌了。一聲聲沉悶的巨響,沒有人看見,沒有人在乎,沒有哪一種哲學能知曉其中的意義。倒塌隨時上演,卻從無注視的目光,這點卑微的尊重,對它們來說都成了奢侈。
行走在越來越陌生的世界,我發現我的影子越來越孤寂、單薄。起初我無法知曉其中的原因,直到有一天,我站在毒辣的太陽底下,注視著自己陌生的影子,驚訝地發現它的旁邊沒有一棵樹影,沒有一個親人。一種近似悲愴的東西灌入我的喉嚨,影子仿佛被長風吹透,被車聲擊穿,顫抖不已。
于是,轟隆隆的倒塌聲,沿著影子最纖薄的裂縫,源源不斷地傳入我的耳中。于是我開始后悔自己當初離開的決絕,后悔沒用自己的文字抓住他們,沒用自己的聲音給他們留下任何痕跡。他們曾經沉默地站在我身后,養育我,庇佑我,在我離去之后,在我無視之時,疲憊而孤寂的他們,就用倒塌制造出一生中最大的聲響,而我竟然對這以生命為代價的交響無知無覺。
這是一種多么浩大而悲哀的劇目啊!河水湯湯,樹影茫茫,一棵棵地倒下,一個個地離去,曾經給船只提供臂彎的碼頭,卻再也沒有船只停泊,只有滾滾東逝的河水,轉動著巨大的時光之軸……
他們倒下后,村莊更加孤寂,我的世界更加孤寂。孤寂不是一個受人喜愛的詞,它太頹喪。它不僅使村莊頹喪,還使失去村莊的人頹喪。
我為什么會失去村莊?是我離開了它,還是它離開了我,抑或是有人趁我不注意搶走了它?
我不可抑制地陷落在村莊的黃昏。我的村莊啊,它走進它的黃昏、它的暮年了??!黃昏煙雨亂蛙聲,獨留青冢向黃昏……
我奔跑在大地之上的黃昏里,像一只河邊猛然醒來的水鳥。我張開嘴巴想要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話語在風中一粒一粒地沉墜,思緒已經淚水長流,眼角卻干澀無比。
黃昏中的鄉間小路荊棘叢生,荒草覆蓋,我如何才能走到童年的瓦屋,去喚醒沉睡中的親人?外婆的白發,是我心頭最疼痛的鄉村圖景。她養我的時候,我兩歲半,她五十左右,花白的頭發還夾著不少青絲,現在卻已是純粹的銀白,我從來不覺得白發可以用雪白形容,它們分明灰一半,像燒得通透的甘蔗葉所生下的灰,靜靜地顯露著銀白滯澀的色澤。外婆逐漸純粹的白發,將歲月毫不客氣地明擺在我面前。外婆在老去,我的世界在搖晃。
曾有那么多個澄澈的黃昏,我跟著外婆走在河邊的小路上,她的手里拿著鐮刀,砍砍這株蒺藜,修修那條樹枝。水雞、鷓鴣、花雀在林子里鼓噪著,我的外婆為我哼唱著古老的民謠。她一生不識字,卻給我唱了最多的歌。這些就像閃閃發亮的清河,梳洗著我野蠻生長的童年。我循著外婆的歌聲,一路追尋著蝴蝶、飛鳥,自由而輕盈。
這個黃昏,我注定被沉寂燙傷。在這河邊的瓦屋前,我終將照見自己的脆弱、庸碌。這些年,我失去的不僅是豐饒的童年,還有閃閃發亮的歌謠。歲月浩蕩,掠過的風夾雜著猛烈的悲欣。大地像一個巨大的容器靜默地沉睡著,仿佛做好接納一切不幸的準備。在這種靜默面前,人世間的一切風云變幻多么卑微!
我來到通往瓦屋的小路。路的盡頭,是更孤獨的人家。誰家的石磨歪倒在路邊,誰家的牛欄坍塌了圍墻,誰家的老樹雷劈了半邊……
我睜開雙眼,房屋消失了。那么徹底,那么虛無。我飛越過的柵欄,我無數次推開過的木門,我撫摸過的窗棱,磕破膝蓋的門檻,長著青苔的天井,藏著玩具的墻角,全都消失了。從此,我的童年失去了中心,變成不完整的斷片殘卷,既像是若隱若現的小路,又像是一棵枝丫交錯的棕樹。而我隱沒在巨大的消失之中。
這多么荒誕?!栋倌旯陋殹返暮稳ぐ柨ǖ賷W在一個車站醒來,發現和他一起匯聚車站的三千多人全部死亡,死于機槍掃射。然而死亡和血跡被擦洗得干干凈凈,沒有人相信那兒死過人。沒有人死去,他在小鎮遇見的所有人都這樣說。從死亡中返身的他,從此再也無法確定生年與來日。啊,房屋的消失,村莊的消失,所有一切的消失,和《百年孤獨》的這一場生命的消失,歸根結底不都是一種荒誕而巨大的流逝!啊,人啊、物啊,只不過是大地的過客,而大地,只不過是必將迎來送往的車站……
我多么驚愕,又多么不甘。我奔跑到河邊,在水邊循著足跡找到一只螃蟹。我將螃蟹變成剛才的我,將我自己想象成大地,想象成一場不期而至的颶風。
我捅開螃蟹的巢穴,然后冷眼看著它驚慌逃出,四處橫行,就像大地對人世做的那樣。我沒有繼續為難它,甚至我依然認為它是我的孩子、我的子民,就像大地所呈現的狀態那樣。可是螃蟹的世界已經紊亂,它在陌生的秩序中橫沖直闖,不是因為霸道,而是因為恐懼。它在極大的不安與恐懼中想要尋找到新的秩序,但是由于慌亂而顯得狼狽不堪。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都快要忘記它,忘記河邊的炊煙將結束黃昏的序幕,然后,我看見不停奔走的它,終于發現一塊穩固的岸石。它欣喜若狂地奔了過去,用它的前螯小心地試探一下,就急忙躲了進去。它棲身的岸石旁,河谷深深地陷進大地,水深深地流淌。
我捉弄了一只無辜的螃蟹,看著它失去一個家園,又重新找到一個家園。此外,它的世界和我無關,就像村莊和村邊的高速路無關一樣。這,就是人世最浩大最亙古的常理,說不清道不明,卻在不停地轉動著人世這根大軸。
我看見房屋倒塌的位置,豎起隔開高速路的鐵絲網和柵欄。網的那邊,車流不息;網的這邊,我在不停地失去。我想,所有失去的故事,就如同我和螃蟹的故事。
當我從河邊站起,飛鳥已然默立在黃昏的石頭。我轉身走進荒野的暮色中,觸摸到越來越堅硬的黑暗。
審視
這些年我不止一次地審視自己和村莊的關系。
我不能否認,一直以來,我都在努力離開它。在很小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逃離,那時我所知道的方式有外出打工、遠嫁、讀書。
我仔細地比較過各種逃離的方式。我首先考慮的是打工,因為每逢過節,外出務工的人回來,總是光鮮亮麗的,說起話來神氣十足,羨煞我們這些土里吧唧的孩子。后來,我發現他們最終是要回到村里娶妻生子的,即他們并不能徹底離開村莊。于是,我想到遠嫁。我熱切地參加一個又一個姑娘的婚禮,最后失望地發現,她們只不過是嫁到別的村莊罷了。換句話說,只不過是從一個村莊搬到另一個村莊罷了。我跑回瓦屋問外婆,怎樣才能不待在村里呢?外婆說,只要上大學,就可以遠走高飛了。
我走上了讀書進城的路,走得艱難而決絕。我必須一次又一次地審視村莊的匱乏,一次又一次地剖析我的不足,我才能在前進的路上披荊斬棘。我成功了,以磨損村莊的屬性作為代價。
當我在城市蒙受委屈時,我對村莊的感情卻發生了改變。一種叫做“鄉愁”的東西逐漸纏繞我。
它第一次俘獲我是在高中時期,是因為赤裸裸的貧窮。那時我考到柳州市區的高中念書,學校離家一百多公里,除了寒暑假,都待在學校不能回家。我的同學,多是中產階級家庭的獨生子女,衣食無憂,生活方式和觀念與我相異。他們花錢大手大腳,日子飛揚而快樂。而我,總是因為缺錢小心翼翼地躲避宿舍的集體活動。比如,舍友們每周都會AA制湊錢買一百多元一磅的“喜蓮娜蛋糕”。這時,我會借故去圖書室。我的內心是孤獨和羞恥的。我多么渴望和他們一起飛揚。我開始思念村莊,渴求它的庇護。在復雜的懷念中,我對村莊重新找到了認同感。
人大約非得走出了自身的境遇之后才知道缺失了什么。無論主動或是被動選擇,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運,無論保留或者拋棄,每一種文化都有它的命運。由此,我也對村莊有了更多的理解。
如今,貧窮已經難不倒我,我依然被鄉愁纏繞。它如河流般在我血脈里流淌。然而,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依然不愿意回到村莊,這是我不得不誠實面對的一點。
我依然在努力遠離它,即使漂泊不定,風餐露宿,我也不停下腳步。那么這僅僅是因為村莊是村莊,所以我才離開嗎?顯然,不全是,這里面有夢想的推動,有遠方的誘惑。然而,反過來想,不也正是因為村莊無法承載很多年輕人的夢想和野心,所以才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嘛!
起先只是一些人,后來是很多人。越來越多的人源源不斷地朝一個方向而去,進入新的世界,那些人背后的世界,就冷寂下去,隱沒在背影里。然而,又因為背后的世界承載他們過去的生息,他們在新的世界呼吸時,總能隱微感到一種來自往日的疼痛。從此,他們既不是村莊人,也不是都市人,而是搖擺于兩極的中間人,成為城鄉之間的兩棲動物。
在過去的世界,村莊的先輩和草木雜居,與河流相伴。只要愿意,先輩們隨時可以同鳥兒一起唱歌,同魚兒一道游玩,在太陽下勞作,在黃昏后飲酒,在日與月的間隙里大笑、悲傷。他們唱歌,是因為陽光如此美好。他們勞作,是因為莊稼如此勃發。他們悲傷,是因為總有人免不了告別這世間的冷暖。
后輩們進入新世界,經歷動蕩與迷惘,忍不住頻頻回望早已遠去的昨日。這時候,他們所生發的思念是單純的嗎?他們對村莊所燃起的強烈感情是真實的嗎?是真實的,但卻不是單純的,而是復雜曲折的。因為,他們當中沒有人愿意再回到過去的世界。即使只能在新的世界強撐面子,縱然面龐已積累太多塵垢,他們寧可在虛榮中郁郁寡歡、唉聲嘆氣,練就一副冷硬心腸,將血肉之軀重塑成頑強的麻木,也不愿意回頭。
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悖論。
當我們在城市定居后,村莊的老房子已不能承載“家”的全部含義。那么,村莊這時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呢?是故鄉的地理位置?是心靈的慰藉?是童年的芬芳?是親友的音容笑貌?是,又不全是。
任憑祖先不斷呼喚,偶爾回鄉我也只是短暫地停留。而對于我的背棄,村莊以一抔黃土、幾縷花香原諒了我。外婆用含糊不清的嘮叨給予我祝福,她的囑咐攜帶著風霜的粗糲。風霜在外婆的皺紋中刻下歲月的痕跡,這些皺紋又在我心中織就一張命運之網,致使一切平衡都被打破。
如今我已年近三十,歲月讓我明白了更多的東西。有些事不能強求,也不必苛責。每個人都不容易,也都有苦衷,就連不曾言語的村莊也是如此,就連未能完全融入的都市也是如此。
我依然忍不住回望,只是目光多了幾分凝重,幾分釋然。我更多時候想著去理解它,而不是向它索取。面對它,我也已不是逃離的姿態,因為它已經拴不住我了,它連迫使我逃的力量都沒有了。我們完全的平等了,這時我們的關系開始變得單純。
這時候,不是我在審視村莊,而是變成村莊在審視我。
每逢我回鄉,村莊就盯著我的面龐、衣著,審視一番,直到得出滿意的結論,才會放心地接納我。隨后,我發現村莊在嘀嘀咕咕,話語夾雜著往日的嫉妒、今日的釋然。
起初,村莊的眼神在說,我們之間存在天然的界限,如同我們都是相似的父母所生。直到有一天,村莊看見我也穿上粗布衣裳干活,面朝黃土背朝天,村莊終于在認同中接納我?!澳銈冏x書人沒啥不一樣的,”村莊說,“我們是一樣的人了?!?/p>
這時候,村莊不再對我的離開和歸來特別看待了,仿佛我還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孩子,每一次的離開和歸來,就如同小時候背著書包上學放學一樣。
這時候,村莊對我而言,既是一個地名,又不僅僅是一個地名。它還是一種情緒,一種聲音,一種氣息。它有時會和一些現實的地名牽扯,與地理意義重合,有時只是心頭一點虛幻的影子,一種心理意義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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