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的,故,事,它發生于我離開風草村之前。那時,我的母親還健康地活著,甚至沒有病,甚至隱秘得很好的血栓大約還沒有形成。那時,我在縣里的一家單位上班,周六周日會騎著缺油的自行車回家,布滿了鐵銹的鏈條偶爾會蹭臟我的褲角。“真是懶出花兒來,”父親也偶爾會斥責,“你就不會把車子擦一擦!”我應答著,卻從未認真地去做。我的確是個懶人。
我是個懶人,不過我要說的故事可不是我的,在這則發生略有些久遠的故事里我不是主角,只是一個負責敘述、負責“串場”的人,所以沒必要在我是個懶人或我的確是個懶人上糾纏下去。現在,我應當讓他們出場了。
他們是劉義超、李明。
我決定把他們放在一起來寫是因為他們身份上的相似:他們倆,都是被不曾懷孕的父母收養的孩子,從很小的時候——也就是說,他們和自己的“家庭”其實沒有血緣關系,有著不同的DNA。在我們的方言里,他們被稱為是“拾來的”孩子,仿佛是在路口或樹林里撿到的被人遺忘的包裹一樣,有一種漠然的冷。在我的老家風草村,據我所知的“拾來的”孩子就有十幾個,而時下,在我離開縣城到達省會的十幾年里,“拾來的”又多了許多。年輕夫妻的不孕不育不知道為什么變得多了起來,而我大伯家的強哥哥卻擁有次第出生的五個女兒。就在他被公家人從村外的地窖里拉出來做了結扎手術之后,他的第六個孩子“甜來”則從種子慢慢發芽,生在了縣醫院的產房里。這個遲到的兒子讓我強哥哥心滿意足,他領著大大小小五個女兒走進醫院,甚至有意在標有“不孕不育”科室門牌的房間外面還停了一會兒,“怎么有人就不生孩子?怎么會生不出孩子?”不止一次,強哥哥對我們表示不解,他抱著自己的甜來完全不顧孩子的哭泣和撒得四處都是的尿。這是題外的話。我要說的是劉義超和李明,我把他們放在一起寫的另外原因還有:他們先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們在一段不短的時間里,形影不離。我要說的故事,主要是在他們形影不離的那段時間發生的。
因為時間過久,我只能在我的記憶里對他們進行“打撈” ——而記憶有時是靠不住的。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始終堅定地記得劉義超個子高大,留著長發,看人的眼神總是有一股冷冰冰的陰氣,和人打招呼,聲音也是在口腔里沉悶地含著,你既聽不清他的稱呼,也聽不清他問候的內容。去年回家,我和大伯家的強哥哥提起消失很久的劉義超,他說他出來了,在天津一家賣鋼材的企業打工,負責看門,“他是個小個子。就是狠”。強哥哥還糾正我,劉義超從來沒留過長發,剛剛進屋的李明也跟著附和:“是的,他沒有留過長頭發,個子不算矮,也不能算高,浩叔你記錯了。浩叔你都離開多少年了。浩叔,我爺爺奶奶當時在家,我常上你家去找書看,我還偷過咱爺爺的兩罐啤酒,咱倆一起偷的……”說實話我記不起他去找書看的事也記不起和他一起偷我父親啤酒的事,而他一口一個“浩叔”也讓我渾身不自在。在我記憶里他可不是這個樣子。他,和我同歲,只是那個虛構的生日比我晚了半年。
——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還是堅持自己的記憶吧。否則,它很可能會被不同的橡皮擦拭得面目全非。
2
劉義超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被“拾來的”,是在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在此之前,所有的人都掩蓋得很好,全村的人都堅持劉義超是劉建亮的兒子,天經地義,無可辯駁,雖然有人會說他是個“可憐的孩子”,但這個可憐指的是劉義超母親死得早,而父親又成了一個愛在喝醉了酒后打孩子的酒鬼。即使在劉建亮因為什么事和劉建起打了一架把劉建起的頭打破住院的時候,劉建起還是對前來賠禮的劉義超做了隱瞞,他堅持不原諒“你爹”,一氣兒說了“你爹”許多許多的壞話,但劉義超不是劉建亮的兒子這事兒還是被隱瞞了下來。可墻總是有它的縫隙。有風,透進了劉義超的耳朵。
這風是怎么透的是誰透的我們無從知道,只是從那時起劉建亮和劉玉平、劉建華的關系突然地疏遠起來,一直持續了很多年。劉玉平、劉建華都覺得委屈:“我們沒說什么啊,我們沒有得罪他啊。那事,誰愿意多事?不是我說的,他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也沒辦法!不理就不理,他劉建亮又算什么東西!不就是一個賴皮,一個酒鬼嗎!”
我們也無從知道得知自己身世之后劉義超的心里都發生過什么,我們都不是劉義超肚子里的蛔蟲。本來,他對村上許多人來說也不過是晃來晃去的一條影子,一個沒娘的可憐孩子,沒有人過多地注意過他,在這點上,我們一向粗枝大葉。直到,我們聽到了故事。
某個晚上,劉建亮又喝醉了。他總是喝醉,而一旦喝醉劉義超就會遭受酒的牽連,在劉建亮這個父親看來,這時候的劉義超更不順眼,這時的劉義超幾乎就是眼里的釘子,至少是一粒沙子,劉建亮不得不把這枚釘子拔出來,把沙子吹出來——于是,“戰爭”是難免的。先是從訓斥開始,然后訓斥升級為咒罵,有時會再次升級:喝醉之后的劉建亮會使用拳頭和腳趾,偶爾還會使用肚子——他用肚子把劉義超頂向墻角,然后盯著劉義超的眼睛咒罵。那個晚上,他像往常一樣,然而他并不知道,在此之前劉義超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像往常一樣,劉建亮開始對著劉義超訓斥,然后開始醉醺醺地咒罵,使用一些骯臟的、沒有條理的詞。之前,劉義超會低眉順目,充耳不聞,這個單向度的戰爭也許就會緩解或結束,醉醺醺的劉建亮用他剩余的力氣把肚子里的臟詞吐完,會把自己摔到炕上,然后鼾聲如雷——如果他沒有特別不順心的事或者劉義超惹惱他的話。但那天,劉義超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當然也可能并不是那天才知道的,只是他還能忍著,只是沒到必須爆發的臨界而已。但那是個不同的晚上。劉建亮吐完了他在酒醉之后還能想到的臟詞,把自己的頭靠在了枕頭上,并打起了第一聲鼾——這時,一直“忍氣吞聲”的劉義超卻突然走到他的面前,他搖動著劉建亮的頭:“劉石頭,我受夠了。我不是你的兒子。”這些話肯定經歷了深思熟慮,也許在剛剛劉義超已經默念了無數遍。但在真正把這些話說出來的時候,劉義超還是不夠平靜,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仿佛酒醉的是他,而不是被他抓著頭晃醒的那個人。
劉石頭,是劉建亮的小名。全村人老老少少都這樣叫他,唯獨,劉義超從未這樣叫過。
劉建亮一向脾氣暴躁,在他妻子去世之前就是這樣,何況他的妻子已經去世多年,何況他又喝醉了酒。可以想見劉義超會遭受一頓暴打。在繪聲繪色地講述這件事的時候我伯伯家的強哥哥一臉興奮,他表現了對暴力事件的某種輕微嗜好,當然我們這些聽眾也因此津津有味。他說劉建亮坐起來,伸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盡管他還是醉醺醺的,但下手準確,手上已經充滿了力氣。接下來……接下來當然還是暴力,用太多的篇幅描述暴力并不是我希望的事兒,所以我將它略去。總之,劉建亮打得自己的酒都醒了,總之,劉建亮把自己的右手都打疼了,總之,劉建亮把自己的困意都打出來了……他讓劉義超滾到另一間屋里去,然后再次把自己摔倒在炕上。他大約睡了一會兒,也可能還沒來得及睡著。關于劉義超“滾出去”之后重新返回所用的時間仿佛身在故事發生現場的強哥哥也說不清楚,在他的眼里這并不是關鍵,關鍵是,劉義超又返了回來,手里多出了一根棍子:“你又不是我爹,你憑什么打我!你憑什么打我!”
不是的,你想多了,沒有發生更為暴力或帶有血腥氣的事件,至少這時還沒有,劉義超的棍子并沒落在劉建亮的身上。他砸向的不是這個從那晚開始變成“劉石頭”的人,而是他房間里的所有器具:水壺,鏡子,早已不再走的鐘,凳子,被子……那些盆盆罐罐、鏡框水桶,木質的、鋼鐵的、玻璃的、塑料的,在木棒的擊打之下紛紛跳躍,發出不同的尖銳之聲。就在劉義超揮動手里的大棒砸向屋里那些器具的過程中強哥哥從現場逃離,他大概害怕沒有眼睛的木棒會砸到他的身上。“后來呢?”
后來怎樣是強哥哥也說不清楚的,他的繪聲繪色已經用完了。反正,從那個晚上之后,劉義超像換了一個人,當然劉建亮也是,他們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種關系。那后來是種什么關系呢?我可能無法確切地定義,當然所有的確切定義都是片面的,簡陋的,根本無法涵蓋生活中的發生,即使那種發生司空見慣,不是什么特例。
我只能講述。故事告訴我們的大約會比概念能告訴我們的要多得多。
3
反正,劉建亮不再打劉義超了。在那之后,這樣的事兒就再沒有發生過。我二叔言之鑿鑿,談論劉建亮一家,二叔遠比強哥哥更有發言權,據說就是那天晚上的發生也是二叔先告訴強哥哥的。“打?躲還來不及呢。他是躲不了。”二叔說。多年之后,二叔說,若不是后來劉義超被公安抓了,說不定劉建亮會死在這個劉義超的手上,他絕對下得去手。說這話的時候我二叔依然言之鑿鑿,他說,我太知道他倆了。
是的,很少有人比我二叔更了解他們。二叔與劉建亮家是鄰居,只隔了一趟年久失修的破房,早已沒人居住。在劉建亮家發生的情況我二叔當然會一清二楚,之前,二叔二嬸還曾多次“解救”過劉義超,那時的劉義超還小,還不知道自己并非劉建亮親生。還有,我二叔家的南偏房,常年支著一副麻將。劉建亮是常客,李明的父親李克鋒也算是個常客,二叔和他們的接觸自然就多了許多。
他們打五毛一塊的小麻將。多年之后二叔的麻將攤才散掉,年紀大的人不再玩了,而一些年輕的卻玩得很大,當然不會在二叔的麻將桌前消磨時光。麻將攤散掉之后,劉建亮還時不時地會去我二叔家坐一小會兒,說說魚粉市場,說說誰誰誰家又怎樣了,誰誰誰家的兒媳跟著人家跑了,后來回到了娘家,去領人,媳婦不肯回,說先要三萬塊錢才肯回來,還不能和老人一起住;說誰誰誰家的小兒子考上大學,上了半年就問家里要錢,要不少的錢,不給還不行,家里沒錢,那個誰誰誰就和誰誰誰去偷超市,結果在銷贓的時候讓公安給盯上了……但次數慢慢見少,坐下來的時間也慢慢見少。之前,劉建亮可不是這個樣子。他好酒,也好賭。不止一次,他說我二叔家的麻將桌有一條長繩子,牽著他的腿,他不能不來,一到時間他就是不來,也干什么都干不下去,覺得身上沒勁兒。
可他,是個不怎么受歡迎的常客。二叔很怕他來,所有到我二叔家打麻將的人都怕他來,可他卻偏偏比別人都準時,到得比別人都早,幾乎是“雷打不動”。他來了之后,就一個人早早地坐在麻將桌前,用他黝黑的手一張張地摸著麻將,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劉建亮沒錢,他的所有收益就是賣糧食的收入。在農村,這個收入非常微薄,而且他還好酒。不過在那天晚上之后他的這一習性就基本改了,剩下的,便只有好賭一項。劉建亮沒錢,他的錢本來就少,而越來越大的劉義超(無論是年齡還是身體,劉義超都是越來越大,在我記憶里他的大甚至超過了實際)也有了諸多的花銷。現在,錢,已經開始由他控制,剩給劉建亮的很少很少。
所以他一上場,五毛一塊的賭資又得“縮小”,變成一毛兩毛,就是這樣他還經常欠債,弄得其他人毫無興致。“石頭,你可欠了兩圈了。”“建亮叔,是不是該清清賬了,弄得我都忘了你欠多少了。”“這樣吧,你給我一塊,前面就免了,行不行?拿錢拿錢!”那個時刻一定是劉建亮的尷尬時刻,在陽光之下或者在燈光之下,他的臉色會有些微的變化雖然經過了掩飾。他把自己掩飾起來,裝作聽不見也看不見,裝作自己是條軟塌塌的魚,一邊擦汗一邊用手用力地摸牌。他總是愛暗著摸牌,仿佛手上的力氣足以改變牌的大小,改變成他想要的樣子……可那樣的時刻,越是那樣的時刻,抓到的牌越會跟他較勁:他要三條摸到的就是五萬七萬,他要四筒摸到的一定是二條九條……他的怨恨都寫進臉上。“建亮,你真是頭死豬。”有人這么說他。在這樣的時候,他是不會惱怒的,不會。
不過有一次,好像是我二叔,他實在有些忍無可忍,就向劉建亮的臉上甩過去幾句很硬的話,那些話里有刀有斧,已經不再是削鉛筆用的小刀兒。劉建亮終于坐不住了。他脫下上衣,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汗味臊味很重的小布包來:“老子和你們賭。老子一分錢也不留給那個王八兒子,老子把房把地都賣了,一分也不留給王八兒子!”
其實那個布包里也只有五十多塊錢。五十多塊錢,應當也不算少,五毛一塊的麻將四圈下來一般也就是二十幾元的輸贏,可那天,只有一段很短的時間劉建亮就把自己輸得一干二凈。沒了?沒了。他把最后的錢交到贏家的手上,沒有停留,沒有像往常那樣“欠著”繼續玩兒,而是直起身子,搖搖晃晃地向門口走去。“我,一分也不留給那個王八兒子。”若是往常,我二叔多數會順著話茬和他玩笑:“他是王八兒子你是什么?老王八么?”然而在那天,我二叔話都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那是個秋天,天已經微涼,可我二嬸看見劉建亮滿身是汗,搖晃的樣子就像剛喝過一場酒。我二嬸還看見,劉建亮一走出二叔的院子就嗚嗚嗚嗚地哭了起來。“你們贏了他多少錢?”二嬸走進屋里。屋里的人沒有答她的話,他們的臉在劣質香煙的籠罩下竟顯得有些模糊。
第二天一天劉建亮都沒有在麻將桌旁出現,于是大家紛紛猜測,他一定是心疼他的錢,不再來了。“贏他的錢,真難。”“哼,還不知道多心疼呢。”“這老小子,錢在身上帶著就是不拿出來,我還以為他真沒錢呢。經得起贏經不起輸,還天天來,真好意思。”“你沒注意,他昨天輸得!那臉色!我都怕他把鼻子給擠下來。”“你發現沒有,劉石頭一輸錢,臉就白。可昨天臉是紅的。”在大家七嘴八舌反復談論劉建亮昨天輸錢時神情的時候,還會穿插他和兒子劉義超之間的關系、故事,據說坐在西風的劉之前說得最多,最歡。“兒子打老子。要我有這樣個兒子,一生下來我就把他泡在尿桶里淹死。這種人,都不該讓他活著。完全是個畜生,養大了,更難辦。”有人提醒,劉義超不是劉建亮親生的。又有人提醒,劉建亮,原來也是打孩子打得太多了,太勤了,太狠了,讓孩子記了仇,才……“誰家的孩子不打?親生的打不打?”劉之前把手里的麻將摔得很響,“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哪有兒子打老子的?親生的、拾來的都不行!這個劉石頭也是笨,也是慫,他要我的兒子,看我怎么收拾他!這樣下去還行!”
劉之前說得興奮,他坐在西風,沒有看到劉義超的到來。
但劉義超的到來我二叔和李克鋒看到了。我二叔用腳悄悄地踢了一下坐在西風的劉之前,可他談興正濃,沒有發現劉義超的出現。他先發現的是光,那束光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隨后他看見那束光聚成了一把刀子,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超,超超……別別別……”脖子上的刀子把劉之前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完全嚇傻了:“超超超,你別別別……叔就就就是胡胡說,你你你別往心心心里去……”
“我是來要我的錢的,”劉義超說,“你怎么說我怎么看我,我不在乎,沒關系。你說我是雜種不是?你說我是狗屎不是?你說我不是人不是?是,我是,我是雜種,狗屎,不是人,你就覺得你是個人?你們覺得,你們就是個人,就不是狗屎了!”
在刀子和劉義超的眼神面前,麻將桌前的我二叔他們一一承認,自己不是人,是狗屎。“你們是不是狗屎和我沒關系,誰是狗屎也和我沒關系,只要別弄臟我的鞋。”劉義超語調平靜,他的手上用了些力氣,“我說了,我是來要錢的。昨天劉石頭偷了我的錢,你們把我的錢還給我,要不然,誰也甭想出這個屋子。”
所有的人,包括幾個站在旁邊看麻將的人,一個個都把自己兜里的錢掏了出來。劉義超把錢一張一張地擺好,伸平,然后突然抓起來都放進自己兜里,那些剛剛伸平的錢在他抓起的時候又變成一團一團的了。他收起刀子,往外走了半步忽然又轉回身子,把一張十元的錢遞到我二叔手上:“這是你的。”他就是這樣硬硬地說的,沒有多余的解釋。“怎么,怎么是我的……”等劉義超走后,我二叔拿著那張十元的人民幣還心有余悸,似乎他拿著的是一塊燙手的山芋。
多日之后,劉建亮又在二叔家出現,他的臉上和手背上有幾道青黑色的疤痕,有的地方由血凝成的疤塊已經掉下去了,露出慘白的皮膚來。他來的時候我二叔正在喝粥,粥很熱,我二叔必須專心地對付才不會讓它燙到或灑在外面,所以他顧不上和劉建亮說話。倒是劉建亮說了起來,他先提到臉上的疤痕:“摔著了。摔在炕邊上了。”這時我的二叔已經騰出嘴來:“不是被劉義超打的吧。”劉建亮笑起來,他不停地動著自己的屁股:“哪,哪能呢,哪能呢?”打麻將的人陸續來了,劉建亮的屁股還要往桌前坐下去,但被別人拉開了:“別啦別啦,你別玩啦,劉義超都跟我們動刀子了。我們可惹不起他,你還是看吧。”
對劉建亮的出現表現得最強烈的是劉之前。他上前,一把推開立在前面的劉建亮:“石頭,你養了個什么東西!養條狗,還護三鄰呢,他倒好!”劉之前的強烈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劉義超的刀子是架在他的脖子上的,那天,他的表現實在狼狽。
劉建亮笑著,挪開,卻在不知不覺中站到了劉之前的后面。麻將打了兩圈,劉建亮突然說:“他只是嚇唬人的,他不敢。”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沒事,你們不用怕他。”二叔他們專心打著麻將,沒人理他,就是理他,又能說什么呢?說一屋子的人,前前后后地說自己是狗屎,說自己不是人,然后把所帶的錢都掏給了劉義超?不能。
是的,不能。我知道這件事的發生是聽我母親說的,而我母親又是聽李明的母親說的,李明的母親則是聽李明說的,那時,李明剛剛和劉義超混在一起。過了不長時間,我向二叔求證,二叔支支吾吾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倒是二嬸:“那個野種。什么事做不出來。石頭家養了個禍害。看吧,還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二嬸壓低了聲音:“反過來了。這些日子,老石頭可沒少挨揍。在我院子里也聽得清楚。”
4
故,事。說了這么多劉義超的事也該說說李明了,不然,這篇小說就不能算是把兩個人的故事合在一起來寫了。
那些故事發生于我離開風草村之前,那時,我的母親還健康地活著,甚至沒有病,甚至隱秘得很好的血栓大約還沒有形成。那時,我在縣里的一家單位上班,周六周日會騎著缺油的自行車回家,布滿了鐵銹的鏈條偶爾會蹭臟我的褲角。我是一個懶人,我得承認,周六周日回家,我往往會鉆到二叔的麻將舊桌屋去,有時看,有時也參與——那時我還沒有結婚,不,也沒有戀愛。那時,我大伯家的強嫂子東躲西藏,一個個地生著讓強哥哥瞧都不想再瞧一眼的女兒,而我的哥哥李恒則正在“鬧離婚”。
李明家與我們家挨得很近,幾步路,門口有一個很小的池塘,在我離開風草村的時候它就沒水了,只散發著霉敗氣息的蘆葦。幾年之后這片總是滋生蚊蟲的蘆葦也跟著沒了,成了宅基地,生了五個女兒的強哥哥本來分到了它,可第四個女兒的出生就讓這片宅基地換給了別人。許多年后,我的強哥哥還一直耿耿于懷,他總是走到李明家門前的時候朝著對面,已經蓋起的瓦房吐幾口唾沫。據李明說,現在還是如此。李明大劉義超半年,但兩人形影不離的關系卻是以劉義超為核心建立起的,李明完全是他的跟屁蟲,對此李明本人也不否認,人家劉義超……義氣。敢作敢為。比我強。
“這個劉義超,前幾年可不是這樣子……你看看他,現在……唉。”談到劉義超,李克鋒就仿佛又經歷一次牙痛,那種痛是從里而外的,我不知道他是因為劉義超在痛還是因為李明。沒錯兒,和劉建亮一樣,李克鋒也不待見李明,在他眼里,李明是這樣的一個人:自私,固執,混賬,好吃懶做,不懂事理,爛泥扶不上墻,學好學不會學壞不用教……可以說李明就是他眼里一粒固定的沙子。在我二叔家,在我家,李克鋒總愛說李明這不好那不好。在說完李明的種種不是之后,李克鋒就會用略帶自得的表情說兩句他“拾來的”另一個女兒:“小巧就和他不一樣。我們以后都得靠小巧了,李明是沒有指望了,他不把我們放到墻頭上就好。殺材,殺材一個。”“殺材”,是我們當地的方言,是最終會因犯事被官府殺掉的意思,包含了惡狠狠的詛咒。
說得多了,便成了隔閡。這些話終有一些是會傳到李明耳朵里去的,何況李克鋒是個愛說的人,即使在麻將桌上。我二叔說他這一點也挺招人煩,某人因為輸錢心里已經有一把火,他還用話撩撥,就像火上澆油,幾次,都差一點兒沒打起來。平心而論,在李克鋒的眼里基本上沒有好人,李明和劉義超并不是什么特例,不過他們倆更混蛋些罷了。唯一讓他覺得好的就是他的女兒小巧,李明的妹妹。這也是一個“拾來的”孩子,當時把她“拾來”的時候花掉了李克鋒三十塊錢,許多年,他的媳婦都為此耿耿于懷。她知道自己是“拾來的”,在李明知道自己是“拾來的”之后她也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過,她似乎一天也沒表現過異常。
那在李明眼里……我要說一個我親眼所見的故事:那是個星期天,早晨。我母親聽見了爭吵,她支著耳朵,努力把它伸過圍墻:“聽,聽,李克鋒家吵架了!也不知道他們吵什么!”
為了擔水。他們兩個,為了早晨誰去井邊擔水吵了起來。李明說:“我昨天干了一天的活兒,太累了。腰疼。要不你自己去擔水,要不就明天再說,反正缸里的水也夠喝。”“不行,”李克鋒把他的涼手伸進李明的被窩,抓著李明的耳朵,“吃著老子的,喝著老子的,不給老子干活可不行!你累,我就不累?你知道我是幾點回來的嗎?”“哼,你是回來晚,你回來晚是因為打麻將!”
從里屋吵到了外屋,吵到了外面。他們的門外很快聚集了很多人,李克鋒就轉過身來沖著那些臉,訴說李明的種種不好。李明冷冷地聽著。并且不時發出一兩聲冷笑。隨后他插話了,他說:“李克鋒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家里的事一點不管只知道圍著麻將桌轉,回來就發火,好像自己有多大能耐似的。你去掙錢啊又掙不來,種地也不行,就打麻將行,還光輸錢,死犟。你還偷看二嬸洗澡,和強叔去公社看黃色錄像。你又是什么好東西。”
李克鋒撲過去,惡狠狠地卡住李明的脖子:“叫你瞎說,叫你他媽的瞎說!”兩個人滾在一起,灰塵飛揚。李克鋒的媳婦出來了,她淚流滿面地出來了,她淚流滿面地去拉兩個倒在地上的男人,結果是,她也撲倒在塵土里。(我母親說李克鋒的媳婦一臉苦相,這樣的人是不會有什么幸福可言的。她注定是一個苦命的人。我母親之所以反復說李克鋒的媳婦一臉苦相是因為她總是來我們家,哭上一會兒,說些自己的命真苦之類的話,然后就是借點米啊面啊錢啊什么的。每次把她送走,我母親總是對她的面相和遭遇發一頓感慨。我母親是個愛發感慨的人,直到她去世前的三四年,一直如此。)
5
在講述完劉義超的故事之后我想說一說李明。他和我同歲,而且是鄰居,可我無論如何努力,在記憶里打撈,這個李明還是立體不起來,他,是稀薄的。除了一些很小很小的片斷,除了見面打個招呼(我們小的時候,男孩子之間基本是不打招呼的,除非一起去玩),我幾乎記不得他什么。去年在強哥哥家,我向李明提到:“既然我們一般大,又住得那么近,我怎么就想不起咱們一起玩兒的事來呢?”“浩叔你那時專心上學,就是個書呆子,我愛玩兒,咱們是沒玩兒到一塊兒。”他說他本來學習也行,但上到初二就不念了,“小巧也要上學。那時候,家里供不起,我就不上啦。可小巧也沒考好。”這當然不是真的,即使我沒有什么印象也知道這話有著明顯的水分,而我強哥哥,把他的嘴直接撇到了耳朵的邊上。“你不是偷學校的東西被開除的么?你和劉義超,還有誰?我忘了。”
“沒有我。我……那時還和劉義超不熟。”李明支吾著,岔開話題,“浩叔你到石家莊幾年啦?我前幾年打工,到過石家莊,現在建得挺好的。就是有霧霾。你看看咱老家,霧霾也挺重,到哪城都一樣。”
經強哥哥這么一說,我似乎有了些印象,但那印象也是劉義超的:我應當也參加了那個開除劉義超的學校大會,記得墻上的開除決定,同時開除的還有誰就記不清楚了。如果強哥哥說得沒錯兒,那么,在那個時候,劉義超就已經和李明強力地聯系在了一起,不過弱小些的李明充當了劉義超的影子,他,被劉義超籠罩在后面。我寫下劉義超的故事,多少就會涉及李明,而寫李明的故事,也必須要寫下劉義超——
我之所以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來寫,部分原因還是因為我的母親。我母親只要一提到其中的一個,必然會提到另一個;然后就他們兩個人、他們兩家人發一陣的感慨。我母親的感慨不外乎是:一,親生的孩子不能丟,你丟了自己的孩子就等于把他推向泥潭,他肯定要走瞎的,他肯定會墮落,沒有好;二,別人的孩子不能要。別人的孩子是白眼狼,怎么喂也喂不熟,你管重了他會恨你,和你對著干,而不管他任由他發展也肯定不行,你不管他,他長大了也不會順著你,等于是白養。反正是不能要別人的孩子。“你看看李明,你看看劉義超,這不是明擺著的例子么?還用我多說?誰家的父母要是有良心,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去?你看看,會成什么樣子?”一旦坐到飯桌前,我的耳朵里就會灌滿了她的感慨,她會反復地說給我的兩個耳朵聽,一個也不能少……我不搭話,我的哥哥也不搭話,他把菜葉咬得咬牙切齒。如果我告訴你,那時李恒正在鬧離婚,他決定把自己的女兒讓“前妻”來帶,而他,準備娶的新妻子,則帶著一個男孩——我母親的感慨想必就更容易理解了。
她總是以劉義超和李明做例子。她選擇這樣的例子帶有明顯的傾向。在我母親大發感慨的時候我哥哥李恒會悄悄離開飯桌,到屋里,選擇一張報紙或是一本書來看。他擋住了眼睛同時擋住了耳朵。“以偏概全。”我哥哥很不屑,他覺得我母親見得太少了,而且戴著有色眼鏡,村上,別人家那些“拾來的”孩子不都挺好的么,何況,兩邊的孩子都是跟著自己的母親,差不了的。
這些節外的話題暫時打住,現在,讓我說說劉義超和李明都干了些什么吧。
6
很難說他們兩個的“墮落”和自己的身世之謎有什么關系,但也很難說就沒有關系。在寫下這篇文字之前我就不斷地想這個問題,可我沒有答案。還是那句話,任何概念,任何確切,似乎是對的,但一旦落實到生活上,它就小了,就像一只鷹在天空中飛過,它翅膀的陰影無法籠罩住整個大地那樣。這也許不是一個很恰當的比喻,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來了。就是那個意思,你知道,你懂得。
還是說說,在之后幾年里,劉義超和李明都干了什么吧。
他們倆燒毀了趙祥忠家的麥秸垛。春節剛過,小賣部里的鞭炮還有不少的存貨,劉義超和李明買了兩掛鞭炮,一袋瓜子。臨走,劉義超指著新進的風箏:“這個多少錢?我不要線,要線也沒什么用。我要用它來引火,點趙瞎子的麥秸垛。”他把風箏遞到李明的手上,然后問低頭數錢的趙增嬸嬸:“嬸嬸,我這個點子好吧,有想法吧?你也不夸夸我。”
他們把趙祥忠家的麥秸垛點著了就爬到另一個麥秸垛上。沒錯,他們先點著了風箏,這只不會飛的笨鳥帶著長長的煙一頭扎進了麥秸垛,卻沒像劉義超想象的那樣立即躥起火苗,李明不得不蹲下去朝著笨鳥的肚皮吹氣。火焰起來了,升起的火焰吸引了許多人,很快,趙祥忠也趕過來,他的手里還提著一把鐵锨。
誰?誰?誰干的?是他媽誰干的?
是我。劉義超從麥秸垛上站起來,是我。我干的,怎么啦?說著,劉義超還從身側抓起已經拆好的幾個鞭炮,將它丟進火焰里。“趙祥忠,我為什么這樣做你應當清楚。你最好在一邊看著。要不,過來一起吃瓜子?”
可以想見趙祥忠的憤怒。何況,他的手里還有鐵锨。要知道在村里,趙家向來算是一霸,他們家事事占先,所有人都避讓三分。趙祥忠絕沒想到有人會用這樣的方式挑釁,給他屈辱。總能繪聲繪色的強哥哥曾給我描述過那日的場景,他讓我這個聆聽者都捏了一把汗,為他們雙方。大戰一觸即發,趙祥忠當然不肯退縮,“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們趙家五虎怕過誰!小毛孩子,也敢太歲頭上動土,是活膩歪了吧!”站在麥秸垛上的李明也做出意欲拼命的姿態,他掏出懷里的刀子……只有劉義超不慌不忙。他低著眼皮,一個一個地嗑著瓜子:“看你能的。李明,沒你的事兒。趙祥忠,我也告訴你,救火你盡管救,我不攔。你不是拿了鐵锨么?最好一下拍死我,一下拍不死兩下也行,今天,我也沒帶家伙,由你處置。但今天你弄不死我,你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說著,劉義超把一掛鞭炮丟入火焰,火焰中躥出噼噼啪啪的煙。“李明,沒你的事兒,你往后站。”劉義超還是不慌不忙。
可趙祥忠,手里有著一把長鐵锨的高個子趙祥忠卻慢慢地矮下去,一寸一寸。趙家五虎,除了還在監獄里的老二,其他的三虎也都來了,可他們都停到外圍,遠遠地看著。他們和拿著長鐵锨的趙祥忠一起看著,看著燒灼的火焰和濃煙,看著麥秸垛一點點見矮,看著它們成為灰燼,隨后這些灰燼又在風中四處散去。“算你識相。”劉義超把剩下的大半袋瓜子丟在灰燼中,那時,火焰已經基本熄滅,但余下的熱量還足夠將那袋瓜子引燃……“沒事了。”劉義超沖著四周看熱鬧的人們抱拳拱手,“我和趙祥忠的梁子解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趙祥忠只是看著,他呆得就像一只真正的木雞,那把有重量的鐵锨已成累贅,可他放也不是。趙祥忠和趙家其他的三虎,只是看著。那兩個不過十八九歲的邪惡少年拍拍他們屁股上的塵土,搖搖擺擺地離去。這是一個很讓劉義超他倆“揚威”的事件,事后,強哥哥像我母親那樣大發感慨:“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老俗話可真沒有錯說的。趙義超不要命,五虎也就怕了。要是換了別人……”
可,劉義超為什么非要燒趙祥忠家麥秸垛?他們之間有什么過節,這過節是怎樣形成的?我的父親母親、二叔和強哥哥都沒有打聽出來,趙祥忠為此守口如瓶,而劉義超和李明也同樣如此。多年之后,我是說經過了漫長的時間之后,劉義超被抓進了監獄,而李明已經是干涸河溝里的魚蝦,“改頭換面”,然而強哥哥問他為什么要燒趙祥忠家麥秸垛?他的回答是“不知道”。是劉義超和趙祥忠的事兒,他只是跟過去的,什么原因,他根本不清楚。
他們還經常和村上、鎮上一些很讓人頭痛、很讓人不齒的“混混”混在一起。人們不止一次地看見,劉義超他們騎著一些漂亮或不漂亮,新的或舊的摩托在街上飛奔,一路揚起厚厚的塵土,那些塵土要飛揚很長時間才會散去。他們成了酒館里的常客,喝醉之后就會惹是生非,弄得一片狼藉。“砍他”成了劉義超和李明嘴邊出現最勤的詞兒。相對而言,李明說得最多也最清脆,可是真到“砍他”的時候,李明總會比劉義超慢半拍。這半拍后來也救了李明。第一個喊出“砍他”的李明卻因為并沒有行為實施而成了從犯,何況劉義超還把“砍他”這樣的呼喊也攬在了自己身上,他說是自己喊的,也是自己先動手的。(多年之后,李明改頭換面,已經沒有半點兒“侵略性”,有次他和喝多了的趙家第四虎趙祥林遇到,趙祥林二話不說上前就給了李明兩記響亮的耳光,而李明竟然一聲不吭地溜下河壩,從樹林中間逃之夭夭。)
在劉義超被捕前后,前面的李明和后面的李明完全是兩個人。在劉義超沒有被捕之前,李明一個人出現的時候也總是提著一把雪亮的刀子,可劉義超被捕后,他的刀子也消失了——仿佛是,被捕的劉義超把李明的刀子也帶走了。劉義超,就是李明握在手里的刀子,現在,沒了刀子的李明就是一個軟柿子。
他們一起偷過自行車、鋼筋、摩托車和煙酒,這是劉義超被捕之后交待的,其實他不交待我們也都清楚,街邊上丟了煙酒和自行車的小商販們也都清楚,但有什么辦法,即使死命將他們咬住把東西追回來,讓他們還錢,但這些事都不足以判什么重刑,可這些不計后果的亡命徒一旦出來報復……算了吧,破財免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是這么想的。劉義超被捕后交待了很多他做過的混賬事,盡管有些事是他和李明或李明們一起做的,但在被捕之后,劉義超把多數的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義超義超,就是義氣。”后來被帶走詢問的李明只拘留了六天就被放出來,當人們問及,李明總是以它為開場。六個月后,李明開始慢慢改變口徑,那時我們早已得知:劉義超,被判了八年。
那時時間還早,我是說故事發生的時間還處在二十世紀,那時農村里的混混兒還只是混混兒,他們還不懂得強買強賣,還不懂得收取保護費,還不懂得壟斷某個市場哄抬價格并用威逼利誘的手段將對手們趕走……有的,只是些地痞式的蠻力。那時,劉義超們的打架也只還是打架,包括混混兒們的火拼,他們當時只是想掙個先,讓對方服氣,并沒有在其中摻雜什么價格之戰……“浩叔,我們那時候……”剛喝過酒的李明本想和我多說幾句的,按他的話說是給我“提供素材”,“你們這些作家,就會在屋子里閉門造車,根本不了解生活,寫出來的東西誰愛看?你們得下來多體驗體驗生活……”
同樣喝多了的強哥哥卻不容他說完。“走走走,你回去睡覺去吧,你才上了幾年學,知道個素材就了不起啦?就你那些破事!”“強叔你別這么說,你的破事兒我也知道,想當年大嬸嬸懷著小環,計劃生育的人來村里抓人……”“走走走!”強哥哥幾乎是惱怒,“鹽里有你,醬里也有你,就你的話多!睡覺去吧!看把你能的!”
強哥哥制止李明說完的事情我其實是知道些的,那時我還在縣里上班。在這篇小說里我要說的是劉義超和李明的故事而不是強哥哥的故事,他要掩飾起來的事在這里我也就不再提了。在這里,我愿意繼續把燈光投向劉義超和李明。
那時他們的家庭都不算富裕,可偷盜銷贓足以讓他們在那時花錢如水。據說,劉義超還和某個東北的逃犯建立了聯系,他為他和他在東北的手下傳遞消息,而這,恰恰是最終暴露劉義超、被警察盯上的那根藤。本來那天,酒后的李明是想和我說這些的,但強哥哥打斷了他,第三天,我再遇到李明并和他聊起東北逃犯,他的回答卻是:“浩叔,我不知道這事兒。要是有,也是劉義超自己和三地主他們聯系的,他們沒跟我說過。要是我牽扯了這些案子……”我知道我錯過了機會,也許,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他愿意說,并且滔滔不絕。
那時,他們還經常去某某洗頭房,某某歌舞廳,某某理發館之類的場所,這個“某某”是鎮上心照不宣的代指,大家知道,卻往往都不說出來。在這篇小說的敘述中我依然遵循舊有的原則,雖然已經事是人非,雖然那些某某洗頭房、某某歌舞廳都已不復存在,而我離開近二十年了。那時候,“紅燈區”或“小姐”這樣的詞剛剛在風草村這樣偏僻的地方被人提及。有人看見,不止一次地看見,劉義超或者李明,他們中的一個,在凌晨,天色剛有些許微亮的凌晨,從某某洗頭房或某某歌舞廳的小姐的房間里走出來,只穿著一條短褲。劉義超或李明,他們中的一個,沖著某個偏僻的地方撒完尿后,就又顛顛地跑回到房間里去。他們還……這沒什么好說的。你可以自由聯想。
7
除了這些,劉義超和劉建亮之間的戰爭也愈演愈烈。有天夜里劉建亮睡得正香,剛從聲色犬馬的酒局上返回的劉義超走進院子就聽到了劉建亮的鼾。據說,他本是想不去理會劉建亮的,可劉建亮的鼾聲實在巨大吵得他心煩,加上磨牙,放屁,最終讓酒后的劉義超新仇舊恨,忍無可忍。由于酒精的緣故(當然,這是劉義超的說辭),劉義超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他解開褲子,沖著劉建亮鼾聲中張開的嘴撒尿。尿把劉建亮給澆醒了也澆急了,他翻身,甩手,狠狠給了劉義超一記響亮的耳光。
再次略去之間搏斗的場面,我不是強哥哥,我對這樣的場面缺乏敘述的興趣,雖然在這篇文字不得不滲出些血腥的氣息,雖然這份氣息來自于我要說的故事,也來自于具體的生活。我對這樣的場面缺乏敘述的興趣,它,不是我的重點,當然呈現一個和生活相關的故事也不是我的重點,我一直試圖在呈現中埋下問題:一定如此?非如此不可嗎?有沒有更好的可能……這又是題外的話了。回到故事,直接進入搏斗的后果,這時的劉建亮早已不是對手。他為自己扇出的耳光付出了代價:臉青了,眼腫了,鼻子破了,耳朵破了。更大的代價則是,他右手的食指兩處骨折。
第二天,得意揚揚的劉義超出現在我二叔家的院子里,他順手摘下還很嫩小的兩個小辣椒,放進嘴里:“二叔,這下,他至少一個月不能打麻將了。我知道你們煩他,我幫你們解決了。”辣椒雖小,卻是很辣,它讓咀嚼著的劉義超一臉的扭曲。
不是沒人規勸,不是,我愛管些閑事的父親就去專門找過劉義超,他是中學老師,在我的《鄉村詩人札記》中曾提到了這一點,不過他沒教過劉義超,那時,我父親調到了縣農業中學。我父親說,劉義超對他倒是留了情面,但沒效果。他甚至和我父親說了一句重話:我和他勢不兩立。強哥哥也勸過,劉義超和當地一些混混認識還是強哥哥搭的橋,自然也留幾分面子,但同樣是沒效果。“你知道他天天從一醒來就哼哼嘰嘰地罵我,咒我,我要是能忍當然會忍下去的。可我實在忍不了了。他從來沒把我當兒子,我只是他的出氣筒,在外面沒能耐,可一到家里……”“我現在這個樣子,都是因為他。”強哥哥說這是劉義超的原話,“我現在這個樣子,都是因為他。”
不止一次,劉義超表達過對我二叔二嬸的感激,他說他記得,有幾次要不是我二叔二嬸的出現他早被那個劉建亮給打死了,打殘了……我二叔當然要出面,他不能不勸。據說開始的幾次,劉義超還默默聽著,甚至有懊悔之意,但后來他的耳朵就塞進了棉花。他對我二叔說:“二叔,你要有什么事,無論是什么事,哪怕是要人命的事,我劉義超二話不說,只要你吩咐。但我和劉建亮之間,你就別管啦。你也管不了。”
村上也找過他,在他把劉建亮的食指打成骨折那次,警察也來找過,最后卻不了了之。據說在關鍵時刻劉建亮作了偽證,他說食指的骨折是他自己不小心弄的,是他騎車摔在了橋欄上弄的,和劉義超沒有半點兒關系。“可劉義超都承認了,是他打的……”劉建亮的回答是:“不對,他是恨我。他是恨我才這么說的。”事后,劉建亮極力否認這個據說:“怎么可能?在這時候我還為他撒謊?他不認我這個爹我能認他是兒子?我才不怕丑呢,我的臉早就丟光了我還怕什么!我恨不得他進去,坐他十年八年,坐到死!一顆槍子槍斃了才好!我們早就不是父子啦,他又不是我親生的……我就是養了只狼,我就是養了個仇人啊!”
他們早已不是父子了,在劉義超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他們的“父子關系”就變得……這層薄弱的關系已經坍塌。后來,劉義超還踩著坍塌的廢墟,把一張并不規則的白紙貼在了一面斷壁之上。那是一張“告示”,告示是以劉建亮的口氣寫的,他說他根本不是劉義超的父親,他不配做劉義超的父親,所以從今天開始他和劉義超脫離父子關系。后面是劉建亮和劉義超的簽字。我看過那張告示,劉義超的簽名寫得很大,也很有力,就是太難看了。在他簽名的上方,還有一塊看不清顏色的污跡,偶爾有蒼蠅會落在一旁——我猜測,那塊污跡的形成也許緣于劉建亮的血,是從他鼻孔里滴出的。
劉義超站在告示的下面。他脫掉上衣,把身上的疤痕一條條地指給我們看:“這都是他打的,他打我就往死里打,也不管我有錯沒錯。他沒有把我當過兒子,我就是他的尿壺,是他的出氣筒,是他的奴才!他一天也沒把我當成是他兒子,也沒把我當成是個人!我都記著呢,我會加倍地還給他!我這樣做,誰也沒資格罵我,沒資格管我!在這里我也告訴你們,以后,誰再多說一句,我也就不客氣啦!”
在我調到省城的前一年春節。它值得記下。
劉建亮被劉義超趕出了家門。他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襖挨家挨戶地拜年,說些祝福的、吉祥的話,然后就是要杯酒喝。那天剛下過一場雪,雪下得不大,只在地面上造成了一點點的泥濘,腳印落下去,地面會顯得更為骯臟難看。無處可去的劉建亮只好挨家挨戶地去拜年,當然這里面有企求可憐的性質,有指控劉義超的性質,我們都能看得出來。等他來到我們家的時候已經喝醉了,可他還是堅持:“哥哥嫂子,給我杯酒。不、不、不要筷子,我這么臟,侄子們會嫌棄我的。哥哥嫂子,你們好,你們過年好。愿你們一切都好,大侄二侄,我也給你們拜年啦。”在我大哥給他去倒酒的時候,他把凍得發紫的雙手伸給我們:“我在外面待了一天了。大過年的,這個雜種就這么狠心,他就是雜種,就是狼心狗肺。我說他是雜種是真的,要不怎么會讓我……我這輩子。看看你們多好。哥哥嫂子,看看你們多好。”
說著說著他就哭了,他的哭把我母親也哭成了淚人。他把酒喝下,沒吃一口菜。“我走啦,哥哥嫂子,過年好。過年發財。”走出門去,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卻說得極為清晰:“我要殺了那個狗雜種。我要為民除害。”說這句話的時候可看不出半點兒的醉意來。
他的一進一出,讓我母親成了淚人。這個可憐的人啊,這,哪是當年的石頭啦……(被省略號省略的是我母親一大串浸泡在淚水里的感慨,它和平時發出的感慨大同小異,不過這次我母親在里面塞入了更多的情緒、淚水和抽泣之聲。)“大過年的。”我哥哥本是試圖勸止,可沒想到他插入的這句話給我母親提供了另外的方向:“過年,你還知道過年,你也知道這是過年!過年,我孫女呢,我孫女在哪?我告訴你,李恒,明天,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兒,明天一定要把我孫女給我接回來!誰也不能給我孫女一點兒氣受!誰讓我過不好年,我也讓他過不好!”
我不知道是我母親的話產生了效果還是劉建亮的一進一出產生了效果,反正,第二天,我哥哥真的把他妻子和女兒接了回來,他的離婚在之后三年的時間里沒再鬧過。三年之后,提出離婚的換成了我的嫂子,誰也勸不住她,“這樣的日子沒什么意思,現在,你哥自由了。他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她做得決絕,離婚之后便帶著孩子去了南方,后來我哥哥病重,病危,想見孩子一面,我們通過她的娘家聯系到她,她本是答應帶孩子回的,可直到我哥哥去世、下葬,她和孩子也沒有出現。哦,需要補充一句:在離婚之后,我哥哥李恒一直孤身一人,那個帶著男孩的離異女人也沒有在他的生活里再次出現。
8
“我要殺了那個狗雜種。我要為民除害。”劉建亮說過這句話,不止一次,對不同的人都說過——當然他并沒有真的去殺劉義超,他只是說說,只是反反復復地說,無論是劉義超還是別的什么人都沒有真的當真。盡管他說得咬牙切齒,一副非如此不可的樣子。回到家中,劉義超躺下便睡,通向他睡覺的炕的房門是敞開著的,灶臺前有刀,屋外面有斧——如果劉建亮真的想把劉義超殺掉,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說實話在風草村有許多的人希望劉建亮真的付諸行動,我是那許多人中的一個,我母親是,甚至我二叔二嬸都是,李克鋒是,李克鋒家的也是……這個“許多人”實在太多了,然而咬牙切齒的劉建亮就是不行動。許多人就看不下去了,他們在劉建亮說起“我要殺了那個狗雜種,我要為民除害”的時候開始加油添柴,威逼利誘,甚至有人拍著胸口向他做出某種保證……可就是不見他實施。壞人死不了,好人不長壽,這是我母親的又一感慨,當時發出這句感慨本來是針對風草村一位新死的中年人的,然而感慨之后她就轉向了劉義超和李明:“這兩個壞種。他們要是能早死就好啦。”
“我要殺了那個狗雜種我要為民除害”的話斷斷續續說了兩年。這兩年里,它已經盡失它的詞意,“許多人”中的一些尖刻的人甚至開始譏諷:“得了石頭,你說的這就是屁話,放屁還有味兒呢,你這話啥味兒都沒有。你殺啊,你去殺啊,你要有種就不是現在這樣子!只有夾尾巴的狗才見人就叫,咬人的狗根本不叫!瞧不起你這樣的,一邊去!”“你別以為我是不敢,我,我是……”劉建亮的眼里淚花閃閃,“她,她死的時候……”
他有理由,他總是有理由為自己辯解,誰信呢?我們見到的是,這兩年里,劉義超的壞事做得越來越多,越來越肆無忌憚,這個越來越多和越來越肆無忌憚中也包括他狐假虎威的走狗李明。當然,劉義超和李明做的壞事更多是針對風草村外面的人的,“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他們還算懂得,所以風草村上的人盡管對他們有憤恨和恐懼,但還不至于必須要怎么著的地步。在風草村,最恨劉義超和李明的人應當是劉建亮和李克鋒,其中的原因我不說你也清楚。在我母親看來,他們是最可憐的受害者,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我母親也是“最痛恨”群體中的一員,就是這個爹不是親的,就是這個爹有千般萬般的不是,你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就不能用這樣的方式對待他。沒良心。沒人味。對于沒良心的、沒人味兒的人,就應當早點掐死灌死,吃他的肉撕他的皮喝他的血才對。“怎么就沒人管管他們?”
怎么就沒人管管他們?其實我們也這樣想,我們也這樣期待,不過我們不會像我母親那樣說出來而已。兩年之后,我母親的期待終成現實:劉義超被公安的人抓走啦!據說他都沒有反抗,或者是沒有來得及反抗,反正,有人看到他被塞入到警車里去的時候完全是一只綿羊。劉義超被抓走的時候李明就在他身側,在那時,他完全是一個圍觀群眾,甚至都沒有和一路踢踢踏踏的劉義超打聲招呼,當然,更不會有什么別的行動。
“李明沒事?”我母親的疑問里包含了失望。
就是劉義超被抓走的那天下午,李克鋒的媳婦淚流滿面地推開了我們家門,一進門,她就開始“嗚嗚嗚嗚”地哭,像一片草葉的樣子。“怎么啦,鋒嫂子,你怎么啦?進屋去吧,我媽在里面呢。”我拉她,可我心里有著巨大的不解:劉義超被抓走了,她為什么會哭成這樣?平時,她不也是痛恨劉義超嗎,不是痛恨劉義超“帶壞”了她家李明嗎,她,她這番傷心為哪般?
她沒有進屋,或者說,在她心里泛起的苦已經淹沒了她,她像一個不會游泳卻又落水的人,只在原地掙扎卻辨不清方向。她,那么痛徹地哭著,已經把我母親從里屋給哭出來了。
“這些該死的畜生啊。”她說。
“這些該死的畜生啊。”她說。只有這一句。
“這些該死的畜生啊。”她哭得更加慘烈,痛徹,幾乎要把自己哭散了。
9
斷斷續續,我們明白了她的所說。
劉義超要了他們家的小巧。而這,竟然是李明的主意。沒有錯,這是真的,絕對是真的,這是劉義超親口告訴小巧的,他說李明在很早之前找到他,要他和自己一起勾引小巧。“反正我們根本不是親兄妹。我們一點兒關系都沒有,和這個家,也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李明說,他已經告訴了小巧,她和我們是一樣的,只是“拾來的”,她和這家人沒有半點血緣。李明還告訴劉義超,自從他知道了自己和小巧都不是李克鋒的骨肉之后,就感覺和小巧比以前更親了,可是,她竟然不和自己站在一起,她知道了就和不知道之前一樣。他還說他恨小巧和這家人的關系,每次看到他們親親熱熱的樣子自己就感覺心痛,他看不下去。
李明說,他希望劉義超和自己一起勾引小巧:“我可沒少在她面前說你好話。”但劉義超拒絕了李明的提議,他說:“我要和小巧好是我的事,我不和你一起去。”他還警告了李明,“以后不許打小巧的主意,念頭也不行!”我不想落什么閑話。你要敢打小巧的主意,我們就不再是朋友。”這些,是劉義超對小巧說的。
那后來……
劉義超要了他們家小巧。這些該死的畜生!現在,輪到我母親開始惡狠狠地咒罵了。
我哥哥說:“鋒嫂子你先冷靜一下,事既然出到這了,我們也只能往后看……我覺得這事不能聲張,這種事,吃虧的終歸是女孩子,就是把劉義超這畜生多判幾年也于事無補……”“對對對,”我也跟著附和,“嫂子,這事真不能聲張,你得守住自己的嘴,以后小巧還得嫁人,這么好的個孩子……”
“可小巧,非要等劉義超出來娶她!”
問題在這兒。如果不是劉義超被抓走,他和小巧的關系很可能不會被克鋒嫂子知曉,幾年之后也許會“無疾而終”,可是現在她知道了,李克鋒知道了。“你們也知道克鋒那脾氣……”
我們知道。我們知道他會如何生氣,會把什么樣的話甩到小巧的臉上。我們猜得到這件事會造成如何的雞飛狗跳,只是沒有想到柔柔弱弱的小巧竟然有那么大的堅決。“她說,要先和劉義超領了證……這些沒人味兒的畜牲們啊。”克鋒嫂子在哭腔里甩出了鼻涕,“你說,你們說,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往后,我這日子可怎么過啊!”
“這幫該死的……”我母親,也和她哭成一團。
10
我不知道哥哥的勸解工作是如何做的,我在縣里上班,只有周六周日會回風草村,再說那時我還沒有結婚沒有戀愛——也就是說我缺乏經驗,沒有辦法以過來人的身份說服小巧放棄或改變,所以只能由我哥哥去做。
但他并不順利,很不順利。
“你說說他做的那些壞事!說他偷東西……”說了,小巧知道。小巧說,他可以放出來后改,以后的日子窮富不怕,只要兩個人好。
“你說說,他和李明在某某某發廊、歌舞廳里做的那些事!哪個好姑娘會跟這種不要臉的男人?”說了,小巧知道。她說沒什么關系,她只要劉義超能對她好就行。“你就沒說,劉義超和趙四媳婦……有一腿?”她知道,她也知道,她們還一起吃過幾次飯。小巧說,她不在意。唯獨讓她放不下的,就是李克鋒他們,她說他們受了太多的苦了。她想好好報答他們,但這件事,她希望他們能理解,也能體諒她一下。
“劉義超這種人狗臉蛋子,一不順他的心就會翻臉不認人,嫁了他,能有個好?到時候還不讓他害死!”小巧說,要是那樣,她也認。不過,在她看來劉義超和別人說得不一樣,不是那樣的。她說,他變成這個樣子,是因為他受太多委屈了。沒人疼沒人愛,他才變成這樣子的,本質上,他心地不壞,而且敢作敢為,能護得住家。她還說,讓我哥哥勸勸李克鋒,如果李明想回來,回到這個家,家里還是收留他吧。她說,李明其實是知道對錯的,他知道自己不對。知道不對還做,是他想反抗,他覺得自已實在委屈,尤其是得知自己不是親生的孩子之后。
“她,就那么認定了劉義超?”我母親百思不解,“你說這個小流氓,小惡霸,小巧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也許是,至少現在,是。我哥哥對著哭哭啼啼的克鋒嫂子說:“嫂子,我看我們也別逼得太緊了,要是真出個好歹,真傷到的還是我們自己人不是?說實話嫂子我都有些后怕。我們還是先等等吧,說不定哪天她自己就想通了。我們現在這樣壓著,都去說她,她也放松不下來,是不是?”
“不是自己腸子里爬出來的孩子,就不能要,就不能留!”我母親突然加大了分貝,她似乎忽略了克鋒嫂子的在場,“養這樣一些白眼狼有什么用?養個狗還能看家呢,養個貓還能抓老鼠呢,養個雞還給你下蛋呢!不是從自己腸子里爬出來的,就不跟你一條心!”
“媽,你別這么說……”我哥哥拉拉她的衣袖,“克鋒嫂子她也不是……”“我就是說給她聽的!”母親甩開我哥哥的手,“我也是說給你聽的!你也給我聽好了,沒孩子我們不拾人家的,有孩子,我也不允許把她送到人家去!除非我死啦!”
多年之后我到天津開會,期間遇到了小巧,她已經嫁人,有了一個兩歲的女兒。我和她的相遇當然不是偶遇,是她來找我的,她說她哥哥給她打了電話,說我要來天津。“浩叔,都多少年了!你那時,那么瘦。”我們聊著,找著各種各樣的話題,我刻意回避了她和劉義超的那段往事——但她提了。她告訴我,劉義超出來了,在天津一家賣鋼材的企業打工。“他其實是來找我的。”我說:“小巧,雖然我們沒有直接的血緣但我一直把你當作侄女或妹妹來看,我們鄰居那么久,心理上是親近的。你聽叔一句勸,你現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好不容易從泥潭里拔出來,最好是,最好是不要再和他有什么糾纏……”“浩叔,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她這樣說,我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轉換另外的話題。“最近回過家不,你父母怎樣,鋒哥還那么愛打牌么,你們接他們過來他們還習慣不……”之后,我們又聊起風草村的舊人舊事,聊著,我提到趙家五虎,提到趙祥忠——“別提那個老流氓。”靜靜坐著的小巧突然直了直身子,打斷了我的話,“一想起他來就恨得我牙痛,要不是他……”
說著,小巧的眼圈竟然紅了。
11
劉義超被抓后不久李明也被抓了進去,不過只拘留了六天他就又回到了風草村,據說他被李克鋒拒之門外:“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也不是我的兒子,你走你的陽關道去吧!吃你的香的,喝你的辣的去吧!我告訴你,別來禍害我就行!”
可李明沒走。據說,李明在外面跪了半個晚上。他說他知道錯了,他說在小屋子里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懂得了許多事情。他在外面不停地拍門,直到李克鋒的媳婦不顧李克鋒的堅決反對而把門打開。
這個“據說”來自大伯家的強哥哥,當然他講得遠比我寫出的更加繪聲繪色。不過這個“據說”首先遭到了李明的否認,他說沒有的事兒,他爸是訓斥他了教訓他了,但絕不是不讓進門,李克鋒針對的是他做的錯事而不是針對他這個人。我父親也否認這個說法,他說那天晚上他因為鬧肚子先后去了不下十次廁所,如果李明真的跪在屋外拍門,他是能聽見的,可那天他只聽見了風聲和蘆葦叢里的蟲鳴。就連李克鋒也不承認有這樣的事,他說沒有,沒這事,他沒有把李明關在外面不讓進——老人家都說知錯能改就是好同志,孩子犯些錯誤,能改掉就好。能改就好。他說,李明是拾來的,但他也是我的兒子,以后還是。他說得極為認真,嚴肅,不過隨后跟上的卻是一個“操”字,一副好牌,獨缺六條。和大家說話時,他的手沒有閑著,可一走神兒,錯把九條摸成了六條。(那段大約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的話說了沒有三天,因為一件看起來沒什么大不了的小事,李克鋒和李明就又打了起來。李克鋒拿著一把掃帚,滿大街地追趕跑得更加狼狽的李明:“臭小子,你他媽還敢犟嘴!我沒你這樣的不孝子!你愛上哪去就上哪去,老子不管你啦!”當然,這是后話。)
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提及劉建亮的反應,現在,應當輪到他了。我說過,二叔家距離他家很近,警察去他家抓劉義超時他正在我二叔家里,當時還是上午。我二嬸和他說:“石頭,警察來啦,看來是抓義超的,你回去看看吧!”他先是一驚,匆忙地站起來但到門口的時候又退回到長凳上。“抓吧,抓走才好呢。關一輩子才好呢!槍斃了才好呢!”
他在中午回了一趟家,但過了不久就又出現在我二叔家里。“找人,找人打麻將吧。”他推推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二叔,“你叫叫他們,老四,克鋒,膏藥……”我二叔沒動:“現在才幾點,人家都忙著呢,你先回去歇會吧,石頭。”可劉建亮還是催,叫他們來,叫叫他們吧。還是二嬸細心,她也來催我二叔:“起來起來,你聽石頭的,給他叫人。”說著,二嬸轉向劉建亮:“石頭,有話你就說出來,別悶在心里。飯還沒吃吧,我要不給你炒兩個雞蛋,饅頭還是熱的……”劉建亮站起來:“不了不了,我吃過啦。”他幾乎是自語:“抓走了好,早就該抓走啦。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早盼著這一天啦。”
人召集齊,劉建亮坐在東風,他非要坐在那里:“今天就不調風啦,你們隨便坐,隨便坐。”麻將開始之前,二嬸悄悄塞給他三十塊錢,他的拒絕只堅持了一下:“我會,我會還你們的。”他的手竟然有些抖。
哎,這個石頭。事后二叔頗有些感慨。那天劉建亮總說自己沒事沒事,這么大快人心真是求之不得,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痛快了,他想的就是贏錢贏錢,“誰也不許欠錢!欠人家一分錢誰就是小狗!”牌桌上,有人提到李明(那天的牌局李克鋒并沒有在場)——這些壞小子都該抓走,把他們統統抓走才好!劉建亮說得生硬而堅定。不過還是看得出,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那天他的牌局并不順利,很快,他就有了滿頭的大汗。
大約過了三四天。有人看見劉建亮騎著一輛很舊的自行車,車架上帶著被子、褥子,還有臉盆和別的什么東西……那天風大,劉建亮騎得艱難,一路叮叮當當嘈雜的聲響。那個人問他,是不是去看劉義超?開始他說不是,不是,不過后來又承認了。“我要告訴公安局,槍斃他吧,別再留著這個禍害!要不把他弄到沙漠里去,弄到煤窯上去,弄到……反正誰也不想再見到他。我要感謝公安局為民除害。”那個趕路的人和劉建亮要去的方向一致,在路上,也許僅僅是為了打發時間,他便隨口又問了一句:“那石頭你帶著被子褥子干什么?”為什么?劉建亮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甚至試圖用他的身體把后面的被子擋住——沒什么,沒事。
兩個人在風聲呼號的路上騎了很久,一路再也無話。慢慢地,劉建亮被落在了后面。就在那個人轉彎準備走向另一個方向的時候,劉建亮追了上來,他幾乎是在喊叫:“公安局要是不槍斃他,我就在公安局住,住到槍斃他的那天!我非要等他死了再回來!”
他給出的,是這樣一個有著明顯漏洞的理由。
12
到這里,我要說的故事已到尾聲。它實在是個“故”事,它發生于我離開風草村之前,那時,我的母親還健康地活著,甚至沒有病,甚至隱秘得很好的血栓大約還沒有形成。那時,我在縣里的一家單位上班,周六周日會騎著缺油的自行車回家,布滿了鐵銹的鏈條偶爾會蹭臟我的褲角。那時,我的哥哥李恒也還活著,他處心積慮,試圖離婚——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不足七年,也許會把處心積慮用在別的事上面。物是人非,是有這么一個詞吧,寫下它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它有了某種重量,之前沒有察覺的,重量。
在劉義超被抓走之后,李明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就是不變成另外一個人,就是他的腰上還別著那把嚇人的刀子,也沒有誰還真正地怕他。每日傍晚,他會第一個出現在我二叔的家里,一邊看著二叔一家人吃飯一邊用力地去摸桌上的麻將牌。他的動作很像劉建亮。他漸漸地,變成了劉建亮——好多人都這么說他。一般來說他是沒機會參與牌局的,他沒錢,總賴賬,那些伯伯、叔叔和爺爺們都不樂意和他一起玩,會直接把他推到一邊兒去,不過他倒也不惱。牌桌上的四個人,誰也不能上廁所。否則,這個李明一定會以最為迅速的速度坐下去,也不管別人的臉色。上廁所的伯伯、爺爺或者叔叔回來也不再擁有位置。“我再替你打一把,就一把。”這一把,可能會直到調風或者散場。我二叔和桌上的伯伯、叔叔、爺爺們用當初對付劉建亮的方式對付他,在話里夾刀帶棒,指桑罵槐——然而這并不起任何的作用,他也有和劉建亮同樣厚度的臉皮。“你簡直是第二個石頭。”有人說,他李明就是劉建亮第二,他應當叫劉建亮叫爹才對。
李明可以選擇性耳聾,他對那些刀棒、桑槐和別的什么東西都一律充耳不聞,面不改色,倒是同樣站在后面的劉建亮有些掛不住臉。他不好發作。
二叔他們會注意到,劉建亮在陰影中艱難而僵硬地笑著,再站上一會兒,便找個機會悄悄地溜出門去。
他將有幾天不會再來。而李明,還會天天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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