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俊:游岳麓記(節選)
羅文俊
南岳在衡山縣,去星沙尚三百余里,卒然不能至。而岳麓近在湘西,即南岳七十二峰之一。蓋衡山綿亙八百里,回雁為首,岳麓為足云。同學王子孟卿先至山中,作詩招我,乃為雨阻,不即游。
暮春一日,棹扁舟,繞桔洲而西。洲橫江心,每春夏水漲,不能沒,與波上下,蓋昔人所謂地肺焉。抵岸,芳草迎風,鮮花映日,隔江所望岳麓寺者,反杳然不可見。循山徑迤邐而行,四無人聲,唯聞百鳥和鳴,令人作桃源想。數折至道林寺。寺門窈窕,唐人游覽賦詩,必與岳麓并稱,觀其弘敞幽邃,自是一清凈佛地也。
又行里許,至書院。規模壯闊,丹艧炳煥,書聲朗朗徹院外。嗟嗟,逆氛扇虐而后,湖湘人士殘敝已極。今乃登衽席而誦詩書,又安可不思春風化雨之所自來邪!隔書院為學宮,內塑先圣暨四賢像,恭敬展拜而出。李邕碑剝落漶漫,剔苔蘚可讀。望道鄉臺,不能不生遷謫之感,而羨清風高節之可傳,且嘆山僧之賢于溫益萬萬也。
從此登山,羊腸逶蛇。扶童子,喘息甚。昔人濟勝之具,真不可少。路旁有舍利塔。相傳昔名僧以舍利一撮付隋文帝,后分五十三處建塔藏之。岳麓其一也。然陰晦無寶光,心竊疑焉。或謂為人盜去,諒亦不謬。入寺,憩虎岑堂。山僧煮茗清淡,燒筍侑脫粟,飽食一過,清芬可人。泉聲自窗外至,如樂如訴,如琴韻,如簫聲,悅耳怡心,真覺紅塵之擾攘可憎也。
日既午,同王子詣山頂,捫蘿攀藤,松花竹粉,掩映襟帶間。既至,縱目一視,諸峰羅列,真如兒孫遠邇之間。延野綠而混天碧,柳子之言,洵非欺我。禹碑遠在前山,路崎嶇,恐日暮不能到,亦斯游之一憾也。南望,山光隱隱,層巒疊嶂,杳無盡處,祝融、紫蓋諸峰,想在煙靄間,顧不知何日始慰觀臨之愿,亦如恒岳之登峰造巔耳。
抵暮,尋舊路歸。鷓鴣聲朗然可聽,林間白鷴,忽隱忽現。時值朔日,尚無新月可觀,因想三五之夕,據崗長嘯,松聲響應,清景又當倍增。歸寺,宿僧房。萬壑松濤,翻然到枕。謂王子曰:“昔游北岳時,同人五六輩,今八九年間,散如晨星,或仕或處,或且志于富貴,視故人如敝屣。今吾與子數年之后,車笠之情,又安可保邪?”王子謂是安足道,請聽梵唄皆如夢幻,富貴乎何有?功名乎何有?即茲游亦何有哉!
岳麓山聳峙于湖南省長沙市湘江西岸,是南岳衡山七十二峰的尾峰。風光優美,古跡很多,向為文人墨客游賞之地,作有大量詩文以記其勝。這篇《游岳麓記》便是其中頗有特色的佳作之一。
這篇游記,寫作者于清嘉慶十二年(1807)在去衡山途中順游岳麓山的情景。全文共六段,首段先簡要交代岳麓山的所在方位,說明因有南岳之首在回雁峰而足在岳麓的說法,故稱之為岳麓山。然后說明應同學王孟卿之約同游岳麓,因雨不能立即前往。第二段至第六段,依游山行蹤剪取五組不同畫面,從不同視角展示出岳麓風光的秀美景色,組合成一幅岳麓山水長卷。
首先,映入讀者眼簾的是岳麓之春的迷人風光。這組畫面以明麗秀美取勝。橫臥江心、與波上下的桔子洲,芳草迎風、鮮花映日的湘江岸,四無人聲、惟聞百鳥和鳴的迤邐山徑和弘敞幽邃的道林寺等等,實在令初見者心醉神迷!這春光、這景色,與北岳恒山的蒼莽秋色恰成鮮明對照。它不是以中州山水雄壯奇險之美震撼人的心靈,而是以南麓山水明麗清秀之美感人肺腑,令人神清氣爽,陶醉于恬靜的大自然懷抱之中。誠如作者所言:“自是一清靜佛地也”!
第二組畫面,主要展示岳麓山古風古跡的文化美。作者從“動”處著墨,空寂幽深的山林突然飄來朗朗的書聲。這是耳聽。接著寫心動:“又安可不思春風化雨之所自來邪!”是的,這如春風化雨的教育之功是從哪里開端的呢?作者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把畫面移向了學宮中孔子暨四賢的塑像,其答案不言自明。接下來,作者似乎漫不經意地描了一筆苔蘚布滿的李邕碑。這塊由李邕撰文、黃仙鶴鐫刻、米芾題字的三絕碑,既體現了岳麓文物的古老,又潛含著作者對世風的感傷之情。這種情緒,通過“望道鄉臺”得到了渲泄。道鄉,即北宋時的鄒浩,為人剛直不阿,曾被貶官衡州,路經長沙,州守溫益為討好朝中權貴而下逐客令,旅店不得留宿,鄒無奈風雨夜渡湘江,岳麓寺僧得知,點著火把迎他到寺。作者追昔撫今,感慨不已:“羨清風高節之可傳,且嘆山僧之賢于溫益萬萬也”,一股對醇美古風的渴慕之情溢于言表。
第三組畫面,以清芬可人的茶飯和悅耳怡心的泉聲,給人以鄙棄塵俗的超然之美。在作者眼里,那素享盛名的舍利塔,“陰晦無光”,反倒不如那山僧的茶飯清淡,更適合人的口味;尤其那“如樂如訴,如琴韻,如簫聲”的泉聲更能靜化人的心靈,令人“真覺紅塵之擾攘可憎也”。這種心境顯然是上邊感傷情調的余緒,并與結尾“東笠之情”的感喟一脈相連。
第四組畫面則是登上云麓峰頂的景觀。按道理本應大肆渲染一番,但不知是由于先前的抑郁情緒仍縈繞心頭,還是岳麓山峰實難與恒岳匹敵,作者只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和化用了柳宗元的一句成語,便把整個觀感寫盡。相反,卻把情致和游興移向了那“想在煙靄間”的南岳祝融、紫蓋諸峰,或許它們才能使作者產生“亦如恒岳之登峰造巔”的快慰和美感吧!
最后作者以暮歸和夜話作結。這組畫面實景不多,但卻以虛淡,玄妙之美,給讀者留有廣闊的想象余地。暮歸途中的鷓鴣、白鷴,以及想象中的清景足以引人遐思,而“萬壑松濤,翻然到枕”,更激蕩人的聯翩浮想。于是作者從往昔游北岳同人的晨星四散,聯想到人生的變幻和世態的炎涼,進而引起對眼前“車笠之情,又安可保邪”的慨嘆。這慨嘆分明是想尋覓知音,或至少得到身邊友人的同情或慰藉。但誰料到,王孟卿竟說出一番玄妙奇警、超塵拔俗的話來。原來,世上的功名、富貴皆如夢幻,即使這次游覽又算什么呢?這番答詞固然有些消極和悲觀,但對于當時那些熱衷權柄、趨炎附勢者流卻不亞于一種清涼劑。這與作者那種鄙棄塵俗的清高思想顯然是契合的。故全文就此嘎然而止,給人以無限的回味。
尼采有句名言:“藝術家知道,他的作品惟有使人相信是即興而作,是奇跡般的一揮而就之時,才生出園滿效果”(《悲劇的誕生》)這篇游記的最大成功,或許就在于使讀者感到是篇一揮而就的“即興之作”。全文不拘格套,但又基本以游蹤為線索,通過幾組不同的畫面,集中地展現了岳麓山風光的全貌。同時章法靈活自然,語言清新流利,敘景狀物既符合游覽所見順序的真實,又能隨意緒的流動而有粗有細,詳略得當,并熔敘述、描寫、抒情、議論為一爐,具有較高的寫作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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