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鐘辛

【作家簡介】作家首陀羅迦的生平事跡已無從查考。至今梵文學者有兩種說法：一說他出身剎帝利，是個國王。《小泥車》序幕中三首詩中說他是“在剎帝利里最稱尊貴，在情界中大具德行的詩人首陀羅迦王”，他的“舉止沉著如同白象王，眸子晶瑩好似飲光鳥，面龐兒飽滿，閃爍著光輝，宛如中秋明月，體態兒豐腴，無可以比擬”。他“活了百年又十天，從容不迫地走入火焰”，他博學多藝，果敢善戰，升天后將皇位禪讓給太子。但在印度古代史中很難找到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國王。二說他是一位平民作家。從他的名字來看，顯然與印度最低級的種姓“首陀羅”(奴隸)有關。《序幕》中介紹作家的三首詩多為溢美不實之辭，顯然是后人加進去的，難以置信。

從劇本反映的時代來看，可以估計到他生活在公元二三世紀之間。出身低微，具有民主思想。當時正值印度從奴隸制向封建社會過渡時期，奴隸和平民深受壓迫，階級矛盾十分尖銳，人民對現實強烈不滿，渴望自由和平。

《小泥車》，吳曉鈴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出版。

【內容提要】國舅蹲蹲兒在街上調戲妓女春軍，春軍無奈躲到平日就愛慕的善施尊者家里，并將一首飾盒寄存在他家。善施是優禪尼城一個破落富商的后代。他家原來的按摩匠在賭場輸了錢遭老板打罵，被俠士癩哈蟆所救，慌亂中躲進了春軍家，春軍隨手脫下一只鐲子替按摩匠抵帳。按摩匠深受感動，出家當了和尚。

夜游是一位破落的婆羅門，他與春軍的女仆愛春戀愛，又沒錢將愛春贖出。就在一天夜里打地洞潛入善施家里，偷走了春軍寄存的首飾盒。第二天，善施發覺后十分難受，后來接受其妻賢助的建議，便托好友慈氏將妻子僅有的一串珠璉送給春軍，并謊稱善施將首飾盒賭掉了，以此賠償。

蹲蹲兒送給春軍價值萬元的首飾，春軍毫不理會。這時夜游帶著盜來的首飾盒來妓院要贖出愛春。春軍雖然認出是自己的寶物，但仍派車將他們送出妓院，使他們得到婚姻幸福。正在此時，夜游得知好友阿哩耶迦被國王八臘王以聚眾謀反的罪名被逮捕了，便匆匆將愛春送到一前輩那里存身，自己去救阿哩耶迦了。

慈氏按照善施夫婦的吩咐為送珠璉來到妓院。春軍一看便知事情的原委，更加敬愛善施的人品，便暫且留下珠璉，準備日后歸還。一天晚上，春軍與女仆冒雨來到善施家，先讓他和慈氏看了夜游竊走的首飾，然后講明了真相，歸還了珠璉。此時大雨滂沱，春軍沒有回妓院，留宿善施家里。第二天清早春軍起床見到善施的兒子升軍哭鬧著要玩鄰居小孩的小金車，女仆捏了個小泥車，升軍仍然哭鬧不止，春軍便把他的首飾放在小泥車上，讓他去買輛小金車。一大早出門到舊花籃園的善施和慈氏派車夫增祥駕車回來接春軍到園中相會，增祥駕車到家才發現忘了帶車墊子，又往回走了。這時，恰恰蹲蹲兒的車夫安柱奉命驅車趕赴舊花籃園，因交通堵塞將車停在善施家門口。春軍同女仆出來誤將安柱的車當成增祥的車，糊里糊涂上去了。安柱也沒發覺，就趕著牛車出了城。

再說夜游劫獄救出了好友阿哩耶迦，正在躲避警察的追捕。恰好增祥已取了車墊將牛車趕回善施家門，他聽到后面阿哩耶迦的腳步聲，誤以為是春軍，便催促上車。阿哩耶迦又以為是叫他，便在情急之中上了車。車至城門口，遇到八臘王派來的吏部官員威猛和禁軍教頭檀香的盤查。檀香是夜游的好友，得知車中是通緝的逃犯阿哩耶迦，力圖掩護，阻止威猛搜查，于是兩人打罵起來。威猛進宮告狀去了，檀香偷偷遞給阿哩耶迦一把寶劍，命增祥帶阿哩耶迦趕快出城。

善施與慈氏焦急等待春軍的到來，不想見到的卻是一個健壯結實的男子。阿哩耶迦素知善施的為人，請求解難。善施立即命增祥為阿哩耶迦摘去鎖鏈，用車子送他逃走。這時，蹲蹲兒也來到舊花籃園，正在等安柱駕車接他們回家。沒想到安柱的車子里坐著久已垂涎的春軍，便動手動腳，春軍氣急就踢他。蹲蹲兒又聽說春軍是來同善施約會的，惱羞成怒，便施暴掐死了春軍，將尸體埋在樹葉下，倉皇逃回城里。這時，按摩師碰巧也來到舊花籃園，發現春軍還有氣息，便為之按摩。一會兒春軍蘇醒過來，被送到一個廟里歇息。

蹲蹲兒逃回城里，反而誣告善施貪圖錢財謀害春軍。法官傳訊善施。這時，吏部官員威猛前來告發檀香打他，并證明春軍是坐善施的車子去舊花籃園的。法官命猛威去查看有沒有婦人尸體。猛威來到舊花籃園，果然見到一婦人尸體。原來另有一婦人在這里被樹壓死，尸體又被野獸撕碎了，無法辨認是何人。法官便斷定善施犯了謀財害命罪，八臘王無視當時婆羅門種姓不能處死的法律，下令押赴南郊刑場斬首。

善施大呼天道不公，要求臨死前與兒子見上一面。升軍來到刑場，父子抱頭痛哭。正在此時，安柱見義勇為，敢于伸張正義，來到刑場當眾揭發了蹲蹲兒貪色害命的罪行。后來蹲蹲兒也來了，安柱大罵他是殺人犯，但他反而誣告安柱偷了他家金子，劊子手將安柱趕走了。

在劊子手馬上就要行刑的緊急時刻，按摩師帶著春軍趕到刑場，當眾揭發了事實真相。當眾人要尋找國舅時，見他早溜掉了。此時，突然傳來了喊殺聲。原來阿哩耶迦帶領民眾推翻了專制統治，親手處死了八臘王，登上了王座，馬上下令解救善施，并念其救命之恩，冊封他為王爺。

不一會，蹲蹲兒被抓了回來，夜游要馬上處死他。但善施主張放掉蹲蹲兒，好使他改惡從善。最后，春軍被冊封為“夫人”，善施全家團圓。從此國泰民安，舉國同慶。

【作品鑒賞】《小泥車》是東方古典文學中一部罕見的優秀的現實主義藝術珍品，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第一部正面反映人民反抗斗爭的戲劇創作。

相傳古代印度于公元前6世紀有一個蒲尼干王朝，到了第三位繼承者八臘王，殘暴專橫，魚肉百姓，民憤甚大。后來其王位被他的侄子阿哩耶迦推翻。《小泥車》的作者借用這一歷史傳說，經過藝術加工，大膽地將阿哩耶迦這位皇室貴族改寫成一位出身低微的牧人，將原來的宮廷斗爭變成廣大人民與專制統治者的尖銳激烈的階級斗爭。另外，劇本又加進了蹲蹲兒的形象，更加突出和深化了反暴政的主題，進一步表現了作家的民主理想。在戲劇的結尾，人民揭竿而起，群起造反，打劫監獄，攻破王城，殺死了八臘王。身為牧人的阿哩耶迦一登上王位，便下命令釋放無辜，從而結束了奴隸主階級殘酷的專制暴政。人民勝利了!與此同時，作品又展現出一幅未來生活的美好圖景：母牛肥壯，風調雨順，年年五谷豐登，持久和平，君王愛民勤政，國家繁榮昌盛。

作品在集中表現社會政治斗爭的同時，又通過善施和春軍等形象的塑造，通過他們的愛情遭遇和生活經歷，歌頌了他們的品格和情操，宣揚了市民階級的道德理想。

由于時代的局限，作家不可能具有清醒的現實主義和徹底的人民性。譬如作品末尾將人民幸福、國泰民安的希望寄托在賢明國王身上，作家的民主理想并沒有超出君主立憲的范疇。我們固然不能苛求一個生活在人類文明史初期的作家，但指出“玉”中之“瑕”也不無必要。

《小泥車》作為世界古代戲劇創作的瑰寶，具有令人矚目的藝術成就。這首先表現在情節的生動性和復雜性方面。作品有兩條情節干線，一條是善施和春軍的愛情經歷，這是主線。另一條是以阿哩耶迦為首的人民起義，這是副線。兩條線索經緯分明，但又諧調一致。作品前半部突出主線，后半部突出副線。主線正面表現，條理清晰，著墨較多，副線側面表現，隱約但又實在。在劇情發展的過程中，兩條線索平行展開，錯落有致，相輔相承。到了后來，由于阿哩耶迦與善施的相遇，兩條線索又巧妙地交融在一起。這種靈活多變的情節安排使得戲劇的宏觀結構多彩多姿，令人目不暇接。

作品一些局部的情節構思也異常巧妙，頗具匠心。譬如“搭錯車”一場戲的設置，不僅使全劇的兩條線索合為一體，而且為戲劇情節向高潮發展作了鋪墊。善施、阿哩耶迦和春軍是戲劇的核心人物。阿哩耶迦情急之中誤搭上善施的牛車，既解救了處于追捕之中的阿哩耶迦，又為他與善施相遇提供了情節基礎。戲劇的兩條主線終于交合了，奴隸階級與市民階層從此站到了一起，結成了反對奴隸主專制暴政的統一陣線。這對全劇的人物塑造、結構安排以及深化主題都起到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另外，春軍無意中錯搭了蹲蹲兒的車，這為以后蹲蹲兒殘害春軍、嫁禍善施提供了情節依據，為進一步勾畫這位邪惡勢力的代表人物，激化階級矛盾和沖突提供了現實依據。阿哩耶迦和春軍的“搭錯車”，看似信手拈來，實則匠心獨運；表面上是偶然巧合，卻飽含了生活的真實。此情節的設置委實成了全劇的關鍵，并且使觀眾覺得奇而可信、詭而不訛，難能可貴。

《小泥車》在藝術上表現了大膽的創新精神。印度古代戲劇，大都取材于古代經典名著或神話傳說，而《小泥車》擺脫了這一傳統習慣的束縛，直接表現現實生活，正面揭示當時社會的基本矛盾和沖突，具有鮮明的政治傾向性。印度古代戲劇中的男女主角以往都是帝王神仙和公主皇后，而《小泥車》的男女主角卻是窮困破落的婆羅門，出身低賤的妓女。其他人物也大都是平民和奴隸，王公貴族成了反面角色，形象丑惡。印度古代戲劇對人物語言有嚴格規定：男角色和高貴種姓講梵文雅語，女人和低賤種姓講梵文俗語。舞臺表演嚴禁粗俗動作。《小泥車》一反傳統慣例，讓平民百姓講梵文雅語，王公貴族卻講梵文俗語。為了揭露奴隸主階級的荒淫暴虐，蹲蹲兒在舞臺上也不乏胡言亂語和下流動作。另外，印度古典戲劇大都以男女主人公的姓名作為劇名，而《小泥車》卻別出心裁，用一個小道具作為劇名。小泥車是善施的仆人為善施的兒子升軍捏的，春軍想哄住升軍的哭鬧又將自己的首飾盒放在小泥車上。不想后來這首飾竟成了蹲蹲兒誣陷善施謀財害命殺死春軍的物證。這一小道具的出現使得劇情發展前后呼應，緊湊而又集中。

《小泥車》突出的藝術成就還表現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劇中人物眾多，男角21人，女角7人，還有一部分群眾，出場人物大都個性鮮明。其中善施、春軍、蹲蹲兒的形象最為成功。

善施是市民階層理想人物的化身。“他是那貧苦人民的如意寶樹，枝椏彎彎皆因道義的果實累累”。他屬高貴的婆羅門種姓，出身于豪富，常將“海洋般的家業”周濟窮人，樂于各種社會捐助，最后一貧如洗，仍然安貧樂道，慷慨仁慈。人們將他的善行比作蓮花，說他的品德賽過月亮，連審問他的法官也不相信他會犯下謀財害命的罪行。當八臘王下令將他押赴刑場斬首時，男女老少無不淚如雨下。善施真可謂名副其實，他是仁慈的化身。另外，他剛直不阿，富有同情心，反抗奴役壓迫，痛恨專制暴政，支持人民推翻反動王朝。當阿哩耶迦于危難之時，他表示：“我寧愿犧牲生命，但決不能把你拋棄。”當八臘王被阿哩耶迦親手處死后，他高聲喝彩，拍手稱快。總之，善施的德行、反抗精神、民主意識以及寬恕仁愛、以德報怨的思想融為一體，客觀上反映了古代印度人民從善如流的理想和愿望。

春軍是作者理想的印度古代婦女的典型。她屬于卑賤的首陀羅種姓，又是一個妓女，“和路旁的蓬草并無出入”，但她不僅能夠自重，而且充滿仁愛和同情心。她救助了按摩匠，用鐲子替他還了賭債；她主動派車送夜游和愛春離開妓院，成全了他們的婚姻。她極力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大膽反抗蹲蹲兒的欺凌，寧死不從，即使價值萬金的首飾也難買到她的心。對于蹲蹲兒的糾纏，她斬釘截鐵地回答：“蜜蜂的身子無斑痕，才和那君子蓮花永遠親近。”在愛情觀念上，更能體現其人民性和民主意識。她敢于沖破種姓的藩籬，向婆羅門種姓的善施表白愛情。她不是以貌取人，而是看上了善施的人品和德性。她認為善施雖然家道敗落，但慷慨仁慈，廣施博濟，為天下人分憂，“向他表白愛情也覺得榮幸”，她自稱是善施用品德買來的奴婢。春軍這一形象的塑造，有很強的現實性，血肉豐滿，充分體現了作者進步的世界觀。

蹲蹲兒也是作品中塑造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他仗著是“皇親國戚”，肆無忌憚，胡作非為。他的語言和行為十分個性化。他經常掛在嘴上的話就是：俺是國王的小舅子，皇上是他爸爸的小女婿，是他姐姐的老爺兒，他爸爸是皇上的老丈人。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春軍，口出狂言：“俺是個大人物，俺是財神爺，你非愛俺不可!”在連連碰壁后，竟說：“她不愛俺，害死了她也不費什么難。”甚至掐死春軍后還說道：“俺的胳膊粗來力氣大，英雄蓋世傳美名。”真是恬不知恥。更惡劣的是，事后竟將殺人的罪名強加于善施，并要置之死地。在刑場上，他堵住安柱的嘴不讓他揭露真相，后又誣賴安柱是竊賊。他命令劊子手將善施和他的兒子一塊殺掉。

蹲蹲兒“既刁奸又愚蠢，既兇狠又膽怯，既粗野又懦弱，既貪婪又揮金如土，既好色又自作多情，既好賣弄才學又口齒不清，謬誤百出，既神經質，易于沖動，常常顛三倒四，卻又工于心計，死不解怨。作者似乎想把所有令人憎惡的東西、可笑的東西，最大限度地加到他的身上，用盡全力刻畫出這個惡人的“典型”。這一形象所具有的社會內容和鮮明個性，使得“國舅型”、“蹲蹲兒式”已成為印度日常生活中形容荒唐可笑、仗勢欺人、惡貫滿盈的流氓無賴和惡棍的代名詞，可見這一人物形象的典型意義和藝術魅力。

蹲蹲兒是昧盡天良的邪惡勢力的代表。作者對他是實寫，對八臘王是虛寫，虛實結合，成功地無情地揭露了專制暴政的黑暗和反動。

《小泥車》在思想上飽含人民性和民主性的精華，極富有社會政治意義，在藝術上勇于創新，并以情節的生動性豐富性以及成功的人物形象塑造而著稱，堪稱印度古典戲劇園地里一枝光彩照人的奇葩。在人類文明史的初期，能出現這樣一部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高度統一的戲劇創作，著實令人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