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俊山
蘆焚
在我出發之前——夏侯杞說——我又膽怯又不安。明天一早我要動身了,孤伶伶一個人走了,親友的贈言有淡忘的時候,金錢有用盡的時候,衣物有破舊的時候,那么我將從我的出生之地帶點甚么,足供我使用一生陪伴我一生呢?
為此我忙活著,我尋覓著。我彷徨著直至夜深;燈里的油逐漸少下去。
“夏侯杞!”一個聲音忽然叫我。
“夏侯杞,你白白把時間耽誤了。”他接著說,“看你懊喪的神氣,真教人好笑。你沒找到嗎?你決想不到這是你的運氣,正因為這個,你把你自己救了。把這話寫下來!”
“你活著要為你自己負責,好生記住——你為你的生命負責,然后你才知道培養你自己,愛惜你自己,善用你自己;你為你的人格負責,然后你才會督勵你自己,尊重你自己,反抗世上的一切罪惡,使自己不為不善。你只有一個生命,就是說你只有一個機會去尋覓那只上天賜予你的仙果。”
把這話記在心上,我提起行李,向一切我熟識的我習慣的告別:再會呀!東方業已發白,我要走了,向那個生疏、神秘曾經引誘我的遠遠的地方出發了。
抗戰期間,蘆焚(即師陀)蟄居上海“孤島”,曾以《夏侯杞》為總題發表了系列散文詩。夏侯杞者,乃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一個虛構的人物。作品中夏侯杞的所思所感,實為作者的“夫子自道”。
《座右銘》是《夏侯杞》系列之一。既然為“座右銘”,其所呈示的題旨自然具有人生格言性質。那么,堪稱格言的當然是這一段話了:
你活著要為你自己負責,好生記住——你為你的生命負責,然后你才知道培養你自己,愛惜你自己,善用你自己;你為你的人格負責,然后你才會督勵你自己,尊重你自己,反抗世上的一切罪惡,使自己不為不善。你只有一個生命,就是說你只有一個機會去尋覓那只上天賜予你的仙果。
在作品中,這段精警之語來自那個冥冥中的“聲音”所昭告,然而讀者不難意會,它正是作者的人格宣言。“活著要為你自己負責”,“為你的生命負責”,“為你的人格負責”,嘖嘖煩言,不厭其詳,正表現了作者對“只有一個生命”的嚴肅態度。中國傳統道德有講究慎言慎行的“慎獨”教言。這里的“座右銘”固然有對傳統道德圭臬的因襲,但更有作者私藏于心的特有的時代內涵。從走上文學道路之初,蘆焚即“為自己規定一條戒律:決不向國民黨官辦報刊投稿。”如果說他的這種潔身自好當初還只是針對國民黨統治下黑暗污濁的政治現實,而到了抗戰爆發后的上海“孤島”時期,他卻是“心懷亡國之悲憤牢愁”,諄諄告誡自己要保持民族節操了。因此,作者在這里抒寫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修身養性”之道,而是具有深厚的時代和社會意蘊的人格宣言。
從藝術表現看,作者不是直陳富有哲理的精策思情,而是創造一個含蓄雋深的藝術情境,通過對抒情主人公活動于其中的生活場景的細節描繪,自然引出那個“座右銘”。這樣,作品從栩栩如生的具象呈現成為一個“有意味的形式”,讓人在感知的同時反復咀嚼其意蘊,從而體品到詩的韻致。散文細節的生動與詩之韻味的蘊藉相結合,使這篇作品成功為典型的“散文詩”。雖然師陀謙虛地說自己是“一個毫無詩意的人,偏要寫什么散文詩”,但是我卻從他的包括這篇《座右銘》在內的《夏侯杞》系列認定,他也是一個曾經在中國現代散文詩園地培植過鮮花的園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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